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c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红血女王1:血红黎明 作者:维多利亚·艾薇亚德 内容简介 如果不是逃难,梅儿不会遇见卡尔;如果不是选妃大典出了意外,梅儿不会被许配给梅温。在危机四伏的王宫里,在兄弟二人之间,她只有彻底抹掉过去,才有可能在权力争斗中抓住一线生机。 第一章 我讨厌首星期五(译注:每月第一个星期五是天主教的特敬耶稣圣心之日),整个镇子拥挤不堪、满满当当,而且,现在正是盛夏里最热的时候,没有比这更糟的了。我站在阴凉地里,感觉还凑合,但是人们工作了一个早上汗流浃背所散发出来的臭味,简直足以把牛奶发酵成奶酪。空气又湿又热,就连昨晚暴风雨留下来的水洼都是热的,还闪着不明油脂反射出来的虹状条纹。 因为首星期五,人们都关门收摊了,整个市集缩水般地小了一圈,商贩们心不在焉地忙乱着,给了我随心所欲顺手牵羊的好机会。得手之后,我的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小玩意儿,还另有一个可以在路上吃的苹果。只是几分钟就搞到了这些东西,成果真不错。我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,任由人潮推着往前走,两只手上下翻飞,四处蜻蜓点水。我从一个男人的口袋里摸走几张纸币,从一个女人的手腕上顺走一只手镯——都不过是些小玩意儿。所有人都费劲地踯躅而行,没人注意到旁边的小偷。 那些又高又细的柱子支撑着房舍戳在四周,伸出泥地十英尺高——干阑镇正是因此得名(挺古老的吧)。春季里,这片低地是在水线以下的,但现在已是八月,干旱和毒日头蒸发了河水,也烤干了整个镇子。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首星期五,还为此提前下班放学,但我对此毫无兴趣。我宁可去上学,坐在满是小屁孩的教室里发呆。 好吧,这并不是说我真能在学校待多久。十八岁的生日即将来临,随之而来的还有兵役。我既不是谁家的学徒,又没有工作,所以只能被送到战场上,像其他闲人一样。所有的工作都饱和了,这也在所难免,因为所有的男人、女人、小孩,都竭尽所能地想远离那支军队。 我的三个哥哥都在服兵役,他们一满十八岁就被送到了对抗湖境人的战场上。只有谢德能写几个字,并且一有机会就给我写信。另外两个哥哥——布里和特里米,一年多来一直杳无音信。不过,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。只要儿子、女儿还能回来,他们的家人就算好几年什么都打听不到,干等在门廊上,那也是最大的幸福。但是,他们往往会收到一封信,重磅纸上盖着国王的印鉴,底下简短地写着:感谢你们所做的牺牲——有时还会附赠几颗制服上扯下来的扣子。 布里走的时候我十三岁。他吻了我的脸颊,并且留下一对耳环,由我和小妹妹吉萨共享。那是一对玻璃珠子做的耳环,有着晚霞般的朦胧粉色。那天夜里,我们自己动手穿了耳洞。特里米和谢德走的时候也延续了这个传统,所以现在,我和吉萨各有一只耳朵上戴着三个小小的耳环,提醒着我们,哥哥正在某个地方浴血奋战。我一直不觉得他们非得去当兵不可,可那些穿着闪亮胸甲的军团士兵还是出现了,把哥哥们一个个带走。这个秋天,终于轮到我了。我已经开始存钱——有时也偷一点儿——好在离家的时候也送给吉萨一对耳环。 “别去想。”这是老妈常挂在嘴边的话。不管是对于军队,对于哥哥们,对于一切,她都这么说。真是好建议啊老妈。 沿着这条路往前,就是米尔街和马尔谢路交叉的路口,人越来越多,更多的镇民加入了行进的人流。有一伙儿孩子,在人群里钻来钻去,手指头蠢蠢欲动,显然是不太熟练的小贼。他们太小了,动作略显笨拙,很快就被警卫发现了。通常,这些被逮住的孩子会被送到拘留所或是边区监狱,但警卫也想看首星期五角斗,所以只是把他们狠揍一顿就放走了。也算是小恩小惠。 手腕上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压感,让我本能地回手反击——竟然有个笨到家的小贼偷到我头上了——我用力紧抓住他,可定睛一看,映入眼帘的不是哪个骨瘦如柴的孩子,而是个嬉皮笑脸的家伙。 奇隆·沃伦。他是一个渔夫的学徒,战争遗孤,大概也是我唯一的真正朋友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可没少打架,但现在大家年岁渐长——他已经比我高出一英尺了——动手什么的还是能免则免吧。他自有他的用武之地,比如能够到高架子之类的。 “你出手更快了。”他甩掉我的手,轻声笑着说。 “也许是你太慢了呢。” 他的眼珠滴溜一转,抢走了我手上的苹果。 “我们要等吉萨吗?”他咬了一大口。 “吉萨不来,她还得干活。” “那我们别傻站着了,不然会错过好戏的。” “明明是一幕悲情惨剧。” “不不,梅儿,”他冲我摇了摇手指,啧啧有声地说,“那就是一场有趣的好戏。” “那是警告,你这装聋作哑的傻瓜!” 但是奇隆已经迈开他的大长腿往前走,我也只好小跑着赶上去。他走起路来左摇右晃,活像在地上画龙,还美其名曰“抗晕船步法”,其实他压根儿没出过海。我想他就是在老板的渔船上,甚至是在河里待得太久,才养成这样的习惯。 我们俩的父亲都被送上了战场。我爸虽然身负重伤,少了一条腿、一个肺,最后好歹回了家,奇隆的父亲却是被装在鞋盒子里送回来的。打那以后,奇隆的母亲就离家出走了,丢下儿子自生自灭。那时候奇隆食不果腹,盘桓在饿死的边缘,竟还能没事找事地跟我打架。我也就送一些吃的给他,这样就不用和瘦麻秆儿对打了。十年过去了,他还好,至少是个学徒,不用面对兵役。 我们来到了山脚下,这儿简直人山人海,大家推推搡搡地挤来挤去。观看首星期五角斗是法定强制的,除非你也像我妹妹一样,是个“精英劳工”。为丝绸刺绣确实够“精英”,银血族就是喜欢丝绸不是吗?即便那些警卫,也会被我妹妹经手的几片绸子收买的。哦,我可什么都不知道。 我们踏着石阶往山顶爬的时候,暗影重重地压了下来,逡巡在四周。奇隆有两次要赶上它们了,但因为我还落在后面,便停下来等我。他低头冲我一笑,暗淡的褐色的头发拂过绿色的眼睛。 “有时我会忘了你的腿还是小孩的腿。” “总比某人的小孩智商强多了。”我一边不吃亏地反击一边往上走,还顺便在奇隆脸上轻拍了一巴掌。他在我身后大笑起来。 “你今天比往日还要怨声载道。” “我只是讨厌这些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他的低语里闪过片刻庄重。 没多久我们就到达了角斗场,烈日当空,灼灼炙烤。这座角斗场建于十年前,是干阑镇首屈一指的建筑,其宏大壮观令其他亭台楼榭望尘莫及。那耸立冲天的拱形钢筋,几千英尺高的混凝土墙体,足以使一个小镇少女屏住呼吸。 到处都是警卫,黑色与银色相间的制服在人群里特别显眼。这可是首星期五,他们没工夫干站着。他们配备着步枪和手枪,不过这毫无必要,因为按照规矩,警卫都是银血族,而银血族根本不会把我们这些红血族放在眼里。众所周知,这儿没有什么平等。就算你一无所知,也能只看一眼就把我们区分开来:银血族能站直——就这么一个外表上的特点足矣。至于红血族,我们的背是驼的,腰是弯的,为日夜劳作所累,为渺茫无期的希望所累,为命中注定的绝望所累。 角斗场是露天的,里面和外面一样热。奇隆一如既往地机灵,把我拉到了阴凉下面。我们是没有座位的,只有一些长凳,而那些银血族却坐在上层的包厢里,享受着舒适清凉。他们的包厢里有饮料、零食,盛夏里也有冰块,还有加了衬垫的椅子、电灯,和其他我永远无法靠近的享受。他们却看也不看,只管抱怨着“糟透了的环境”。如果有机会,我会叫他们体验一下什么叫“糟透了的环境”——所有红血族人就只有几条硬邦邦的长凳,几张尖声啸叫、亮得刺眼的显示屏,闹哄哄得让人站都不想站一下。 “跟你赌一天的工钱,今天也一定会出现个铁腕人。”奇隆说着把苹果核扔向角斗场。 “不赌。”我回敬道。很多红血族人都会把他们的积蓄押在这场竞技上,指望着多少赢点儿以熬过下一星期。但我不会,奇隆也不会——割开赌徒的钱袋可比真的下注赢钱要容易得多。“你不能那么浪费钱。” “只要押对了就不叫浪费。铁腕人经常痛扁对手的嘛。” 在所有的对战中,铁腕人出现的概率至少占一半,他们的战斗力超强,比绝大多数银血族人都更适合角斗。他们看上去乐在其中,用超常的猛力把对手当作布娃娃般地扔来扔去。 “那另一方呢?”我猜测着银血族可能派出的阵容:电智人、疾行者、水泉人、万生人、石皮人——看起来都值得一吐。 “不知道哎,希望出现点儿炫酷的,那才有看头。” 对于这场首星期五的盛事,我和奇隆的态度不同。两个角斗士互相厮杀、置对方于死地,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,但奇隆很喜欢。“让他们自相毁灭吧,”他说,“那不是我们的族人。” 他不懂这场对决的意义。这不是无心的取乐,不是给繁重劳役中的红血族的中场休息,而是蓄意为之、冷酷无情的——示威。他们是在展示力量和权力——只有银血族才能参与角斗,只有银血族才能在角斗中幸存,你们不是银血族的对手,你们配不上,我们高你们一等,我们是神。每个在角斗场上登台的超人,身上都刻着这些话。 银血族也并非自以为是。上个月的首星期五角斗,是由一个疾行者对战电智人。尽管疾行者身手敏捷,移动速度远超目力所及,但电智人还是无情地把他抓住,凭着意念中的强大力量将对手击倒在地。疾行者倒抽着气濒临窒息,大概是电智人用某种我们看不见的手段掐住了他的喉咙。当疾行者的脸变成蓝色时,他们喊停了。奇隆欢呼起来,他押的是电智人赢。 “女士们,先生们,银血族以及红血族,欢迎来到首星期五、八月的盛事!”主持人的开场白在角斗场中回响,经过墙壁的碰撞而放大。他的声音像以往一样干巴巴,这也怪不得他。 在过去,每月一次的“盛事”并不是角斗对战,而是死刑示众。囚犯和战俘被送到首都阿尔贡,在那些围观的银血族的注视下送命。我想银血族一定是很喜欢这一套,所以才有了角斗,用娱乐代替了杀戮。于是这些“盛事”推广到了全国其他地方,不一样的角斗场面向不一样的观众,等级分明。最终,红血族也获准参与其中,并得到了那些便宜的位子。没过多久,银血族建起的角斗场就遍地开花了,就连干阑镇这样的小地方也不例外,而观看角斗比赛,也从一项恩赐变成了强制接受的诅咒。我哥哥谢德曾说过,这些角斗意味着红血族出身的罪犯、异教徒、反抗者的数量急剧减少,那些始作俑者当然乐见其成。现在,银血族要保持态势平定再容易不过,什么死刑、军队,甚至警卫,都一概不用,只需两个角斗士就能把我们吓死。 今天,就又有这么两位登场了。首先步入白沙角斗场的名叫康托·卡洛斯,是从东部哈伯湾来的银血族。大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样子,谁都看得出来,这就是个铁腕人:他的胳膊有大树那么粗,筋肉紧绷,血管凸出,硬邦邦地撑着皮肤。他咧开嘴笑的时候,我能看见那一口掉得差不多的破牙,仅剩的几颗也状况堪忧,没准儿他小时候曾经和自己的牙刷干过一架。 奇隆在我旁边叫起好来,其他人也跟着嚷嚷,警卫瞅准声音大的扔过去一条面包。左边,一个小孩尖叫着,另一个警卫给了他两张亮黄色的纸——那是额外用电配给的许可。这些都是为了让我们欢呼,让我们尖叫,让我们看——尽管我们不想。 “这就对了!让他听听你们的声音!”主持人拖着长音,声嘶力竭,“下面出场的是他的对手,来自首都的萨姆逊·米兰德斯!” 站在先登场的那坨人形肌肉旁边,这一个显得既苍白无力又病病歪歪,但他的蓝钢胸甲打磨得耀眼夺目,很是不错。他可能是谁家的支脉子孙,想在角斗比赛中一举成名。他明明应该很害怕,看上去却出奇地冷静。 这个人的姓氏听起来很耳熟,但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。很多银血族都出身名门,家族成员多达数十个。在我们这个地区——卡皮塔谷,居于统治地位的家族姓威勒。不过在我有生之年,还从没见过威勒领主一次,因为他一年也不过出巡一两次,而且从未屈尊踏入过我们这些红血族人的村镇。有一回,我看到了他的船,油光锃亮的,挂着绿金相间的旗子。他是个万生人,当他经过的时候,两岸的树一下子枝繁叶茂起来,花也都从地里钻了出来。我觉得这景色挺美,另一个大点儿的男孩却朝船上扔石头。石块落在河里,所有人都毫发无伤,但他们还是把那个男孩抓进了看守所。 “一定是铁腕人赢。” 奇隆皱了皱眉:“你怎么知道?萨姆逊的异能是什么?” “管他呢,反正他必输无疑。”我嘲讽着,准备看比赛。 角斗场里响起了铃声,很多人都站起来,翘首以待,但我坐在那儿,用沉默以示抗议。我有多安静,我的内心就有多愤怒。愤怒,还有嫉恨。“我们是神”这句话一直盘桓在我脑海中。 “角斗士们,动起来吧!” 他们确实动起来了,使劲踩着地面冲向对方。角斗比赛是禁止用枪的,所以康托拿了一把短而宽的剑——我看他未必用得上。萨姆逊则没拿武器,只是动了动两手的手指。 一阵低沉的电流嗡鸣声响彻全场。我厌恶它。这声音让我牙齿打战,骨头发抖,震得我就要碎成粉末了。清脆的鸣音响起,电流声戛然而止。开始了。我松了一口气。 几乎瞬间就血溅当场。康托像一头公牛般地碾压而过,一路带起了地上的白沙。萨姆逊试图闪避,想用肩膀迫使康托打滑。但康托速度很快,他一把抓住了萨姆逊的腿,像丢一片羽毛似的,把对手扔到了角斗场的另一头。萨姆逊重重地撞在水泥墙上,尽管叫好声盖住了吃痛的低吼,可他满脸都写着“痛”。还没等他站起来,康托又来了。萨姆逊被高高地举起,像一堆散架的骨头似的被扔在沙地上,接着又被举了起来。 “那家伙是个沙袋吗?”奇隆大笑道,“让他好看!康托!” 奇隆不在乎警卫的面包,也不在乎多施舍的几分钟用电配额,这些都不是他欢呼雀跃的原因。他真正想看的是血——银血族的,银血——飞溅角斗场。那银血乃是我们触不可及的一切,我们无法成为的一切,我们觊觎不得的一切,可奇隆不在乎。他只需要看到那些血,然后告诉自己,银血族也是人,也是可以被重伤被击败的。但我的理解更深一层:银血族的血是恫吓,是警告,是许诺——我们不同,永远都不同。 今天奇隆不会失望的。即便在包厢里也能看得到,那金属般闪着虹光的液体从萨姆逊的嘴里流了出来,映着夏季的阳光,如同一面流淌着的镜子,沿着他的脖颈流进胸甲,像一条小河。 这是银血族和红血族的终极界限:我们的血液,颜色不同。就是这简单的不同,造就了那个更强壮、更聪明、时时处处高我们一等的族群。 萨姆逊啐了一口,口水混着银血,像细碎阳光似的划过角斗场。十码之外,康托紧紧地握住了剑,准备给对手决定性的一击,了结今天的对战。 “可怜的傻子。”看样子奇隆说的没错,那家伙真是个沙袋。 康托重重地踏在白沙地上,举剑过顶,目露凶光。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止步不前,猝不及防的停止令他的胸甲叮当作响。在角斗场中央,流着血的萨姆逊指向他,眼神足以断骨销髓。 萨姆逊晃一下手指,康托便往前迈一步,两人的动作节奏严丝合缝。康托大张着嘴巴,像是迟钝了或变傻了,不,像是他的意识消失了。 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。 角斗场中一片死寂,所有人都目瞪口呆,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。就连奇隆也说不出一句话。 “耳语者!”我倒吸一口冷气。 我从没在角斗场上看见过他们——估计别人也没有。耳语者极其罕见,他们强大且危险,即使和银血族——阿尔贡的银血族相较,也毫不逊色。关于他们的传闻非常多,但万变不离其宗,令人不寒而栗:耳语者能进入你的头脑,读取你的思想,控制你的意识。这就是萨姆逊此刻在做的事,他的轻声耳语穿过康托的胸甲和肌肉,抵达了他的大脑,而那里毫无防备。 康托仍然举着他的剑,双手颤抖着,试图抵抗萨姆逊的魔力。但就算强壮如康托,面对意识层面的敌人,也没有一点儿胜算。 萨姆逊的手指轻轻一捻,康托便举剑刺穿了自己的胸甲,捅进了自己的肚子。银血应声而出,溅落沙地,即便远远地坐在观众席,我也能听见利刃撕裂血肉的咯吱声。 康托的血喷涌而出,恐惧的喘息声回荡在整个角斗场。我们从未在一场角斗比赛中见过这么多的血。 一道蓝光闪过,鬼魅般地笼罩着角斗场,意味着这场角斗比赛结束了。银血族中的愈疗者跑过沙地,冲到倒伏的康托旁边。银血族可不能死在这儿。银血族应该奋勇厮杀,炫耀他们的力量和招数,奉献一场华丽的演出——而不是真的去死。毕竟,他们不是红血族。 警卫们的速度前所未有,其中有不少疾行者像影子似的出出进进,把我们往外轰。万一康托真的死了,他们可不想让我们围着看热闹。与此同时,萨姆逊像个巨人般大步流星地穿过角斗场,居高临下地看着康托。我本以为他会表示点儿歉意,他却僵着一张脸,毫无表情,冷然漠视。对他来说,这比赛没有任何意义,我们也没有任何意义。 在学校里,我们认知着这个世界,学习着住在天上的天使和神,是怎样以爱和慈悲统治人间。有人说那只是故事而已,但我不这么想。 神仍然统治人间。只是他们自群星降下,不再仁慈。 第二章 即使仅以干阑镇的标准来看,我家的房子也很小,但胜在景色极佳。在我老爸负伤之前,一次从军队返乡探亲时,他加高了这所房屋,这样我们的视线就可以远及河边。透过夏日的薄雾,能够清晰地看见土地的轮廓,那里曾是一片森林,现在却已荒芜,看上去如同沙漠。但是山峦自北向西曼延,仿佛默默提醒着:远方有无限未知之境——在干阑镇之外,在银血族之外,在我所知所识之外。 我爬上梯子,登上屋顶,日复一日地上上下下,让手扶之处的木头都磨得旧旧的。在这样的高度,我能看见河里有几艘船正逆流而上,船上的旗子骄傲地迎风舒展。银血族,只有他们才足够有钱,用得起私人交通工具。当他们开车、乘船,甚至坐着喷气飞机冲上云霄时,我们却只有自己的两只脚,运气好时顶多拥有一辆自行车。 船是驶向夏宫的,那座小城因国王每个夏天的驾临而复苏。吉萨今天也会到那里去,给她的裁缝师父帮忙。她们经常趁此机会到集市上去,向那些随着王室一起蜂拥而至的银血族商人和贵族兜售绣品。那座行宫叫作映辉厅,据说奇景无双,但我从没有亲眼见过。我不明白为什么贵族们要有第二座房子,尤其是他们在首都的宫殿已经非常宏伟华丽了。不过,所有的银血族都一样,行事并非出于需要。他们只是随心所欲,并且只要想,就能得到。 在打开屋门、走进日常杂务之前,我轻轻拍了拍门廊上挂着的旗子。黄底红星,三颗红星,三个上战场的哥哥,此外还有空余的地方,是留给我的。很多家庭都有这样的旗子,有的上面横亘着黑色条纹,代替了原先的红星,那是在无声地追念着死去的孩子。 在屋子里,老妈正炖着一锅汤,在炉子边汗流浃背,老爸坐在轮椅里,盯着那锅汤。吉萨坐在桌边刺绣,绣品的美轮美奂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。 “我回来了。”我泛泛地打招呼。老爸动了一下以示回应,老妈点了点头,吉萨盯着她的绣片,眼皮都没抬一下。 我把偷来的东西往她旁边一丢,让那些硬币叮当作响,动静颇大。“这下我能给老爸的生日买个气派的蛋糕了,还能买不少电池,足够撑过这个月。” 吉萨看了看,厌恶地皱起眉毛。她只有十四岁,却比同龄人敏锐得多。“总有一天,人们也会夺走你的一切。” “嫉妒可不是你该有的反应。”我嗔怪着拍拍她的脑袋。吉萨立刻抬手拢了拢,把她那柔美光滑的红色头发重新整理成干干净净的小发髻。 我一直都非常渴望拥有这样的头发,但我从没跟吉萨说过。她的头发像火一样红,我的却是那种人称的“河水褐”,发根是深褐色,发梢的颜色逐渐变淡,仿佛在干阑镇的生活重压之下,就连颜色也从头发之中流失掉了。很多同样发色的人会留短发,不让灰褐色的发梢长出来,但我不会。我喜欢我的头发这样提醒自己:就连它们都知道,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。 “我才没有嫉妒。”吉萨气呼呼地继续工作。她正在一块黑色的缎子上绣花,艳红色的花朵在黝黑的绸缎上如同一簇簇燃烧的烈焰。 “真美呀,小吉!”我摸了摸其中一朵花,丝绸的滑润触感令我大为惊讶。吉萨抬起头冲我柔柔地笑了,露出了她的小牙。就算我们时常拌嘴争吵,她也知道自己是我心头上的至宝。 而所有人都知道,我才是嫉妒的那一个。我一无所长,只会从真正劳作的人那里东偷西摸。 等吉萨的学徒期满,她就可以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。银血族的有钱人会从四面八方拥来,争相购买吉萨绣制的手帕、旗子和衣服。吉萨将拥有极少数红血族才能获得的成功,过上好日子。她会给老爸老妈,给我,给哥哥们提供一些杂活儿,好叫我们不用再服兵役。到那时,吉萨会拯救我们全家,只凭着她手里的针和线。 “你们真是天壤之别啊……”老妈喃喃自语,用手指捋着花白的头发。这不是责备或讥讽,而是事实。吉萨天分出众,拥有一技之长,又漂亮体贴,我却活像个糙汉子。正如老妈所说,我俩实在是一天一地,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我们戴着同样的耳环,思念着我们的哥哥。 老爸蜷缩在角落里,费劲地喘着粗气,用手狠捶自己的胸膛。这很正常,因为他只有一个肺叶。幸亏红血族的医生救了他,把受损伤的肺叶换成了人造器官,好让他能够呼吸。这是银血族的发明,尽管他们从不需要用到。有些银血族自己就是愈疗者,但他们可不会为红血族浪费工夫,更不用说跑到前线去救死扶伤了。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会待在城里,想方设法为银血族延年益寿,比如修复他们被酒精摧残的肝脏之类的。所以我们不得不转而求助于黑市,用那儿的技术和新发明为自己保命。有的疗法很蠢,也没什么效果,但这堆嘀嗒作响的金属玩意儿救了我老爸的命,我时常能听到它们嘀嘀嗒嗒地搏动,维持着老爸的呼吸。 “我不要蛋糕。”老爸说道。我看见他瞥着自己的大腹便便。 “这样啊。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,老爸?一块新手表?还是——” “梅儿,在我看来,你从别人手腕上撸下来的不能称之为‘新’。” 一场巴罗家的大战已然箭在弦上,正在这时,老妈把汤锅从炉子上端了下来。“晚饭好了。”她把汤往桌上一放,热气扑面而来。 “闻起来不错啊妈妈!”吉萨撒着小谎。老爸就没那么圆滑,直接冲着晚饭做了个鬼脸。 为了不做出嫌弃的表情,我立马坐下来喝汤。还好,不比往日更难吃,这令我很是惊喜。“用了我带回来的胡椒?” 老妈既没点头也没微笑,更不用说对我的味觉心存谢意,她只是洗洗涮涮,没回答我。她知道,胡椒也是我偷的,如同我带回来的所有礼物。 吉萨盯着面前的汤,在闻胡椒的气味。 当然,我对此已经习惯了,但他们的不满还是让我厌倦透了。 老妈长叹一口气,把脸埋在双手中:“梅儿,你知道,我得谢谢你,但我还是希望——” “希望我是吉萨?”我替她说完下半句。 老妈摇了摇头:“不,当然不是,我可不是那个意思。”又是一个小谎。 “好吧,”我用那种他们绝对可以感同身受,并且尽量平稳的声音说,“我能为家里做的,除此之外别无其他——在我走之前。” 我话语中暗示的战争立刻让屋子里安静了下来,就连老爸重重的呼吸声也停了。老妈转过头,脸颊通红,怒不可遏。在桌子下面,吉萨拉住了我的手。 “我知道,你做的这些事都是在尽己所能,理由很说的通。”老妈低语道。她费了很大劲才说出口,但这句话于我而言还是很受用。 我强忍着没开口,只是点点头。 吉萨从座位上跳起来,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:“噢!我差点儿忘了!从夏宫回来的路上我去了邮局,收到了谢德的信!” 简直就像一记重磅炸弹。老爸老妈争着抢过吉萨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脏信封,翻来覆去地抚摩着信纸。我冷眼看着这一幕。因为他们都不识字,所以只能从信封信纸本身去寻找蛛丝马迹了。 老爸嗅了嗅那封信,想要辨别出其中浸染的气味:“松木。没有烟味。太好了,他总算远离窒息区了。” 听到这话,我们都松了一口气。窒息区是连接诺尔塔和湖境之地的一块狭长地区,这场战争中的大部分战役都在那里打响,如今已经被轰炸得不成样子。服兵役的人大多会被派到那儿去,不是死守战壕被那些无法躲避的炸弹炸死,就是发起猛烈冲锋进而陷入一场屠杀。除了遥远北方的冻土地区因为冷且贫瘠而不值得一战以外,战线的其他区段都以湖泊为主。几年前,老爸就是在窒息区负的伤,当时,一枚炸弹造访了他所在的分队。现在,经过几十年的连绵争战,窒息区已经面目全非,爆炸散发出的浓烟导致了常年雾霾,什么作物都无法生长。那里已是一片死地,暗淡而绝望,就如这战争的远景。 终于,老爸把信递过来让我读。我打开它,怀着巨大的希望,既热切又害怕看到谢德写的字。 “亲爱的家人们,显而易见,我还活着。” 老爸和我立时笑出了声,就连吉萨也微笑着。老妈却没那么容易哄,因为谢德每封信都这么开头。 “就像爸爸这个神机妙探猜的那样,我们离开前线,被召回了。回到大本营真是太好了,这儿简直是红血族的福地,连银血族的军官都没几个。而且没有了窒息区的那些烟霾,每天还能看见壮美的日出。不过我不会在这儿久留,因为指挥官想要为湖上作战重新编组,把我们编入了新舰队中的一支。我们舰队里有个新来的军医,她认识特里米,说他状况还可以。特里米从窒息区撤离的时候挨了榴散弹,不过据说恢复得不错,没有感染,也没有留下什么永久的后遗症。” 老妈重重地叹了口气,摇摇头冷哼道:“没什么永久的后遗症。” “尽管没有布里的消息,但我不是很担心。他是我们兄弟三人里面最棒的,而且马上就要服满五年役期了。妈妈,布里很快就会回家的,所以不要发愁啦。就写到这儿吧,至少我还能给你们写信呢!吉萨,别老是炫技,虽说你确实才华出众。梅儿,少点儿孩子气吧,别再揍那个沃伦家的小子了。爸爸,我以你为荣。家人啊,所有的家人,我永远爱你们。你们的儿子、哥哥,谢德。” 像每次一样,谢德的字字句句穿透了我们的心,如果我努力倾听,甚至可以听到他写信时内心的声音。这时,头顶的灯突然嘎嘎地响了起来。 “我昨天拿回来的用电配给呢?没人用它吗?”刚说完这话,灯就灭了,把我们丢在一片漆黑里。眼睛适应了之后,我看见老妈摇了摇头。 吉萨低声抱怨道:“能不能别总是这样?”她站起来了,椅子剐蹭着地板。“我要去睡了,不然会大喊出来的。” 但我们谁也没大喊。似乎我的世界就是这样——吵架都嫌无力。老爸老妈也回了卧室,只剩我自己坐在桌边。通常情况下,我会偷偷溜出去,但今天,实在找不出比睡觉更好的选择了。 我爬上通往阁楼的梯子,吉萨已经在打呼噜了。她和别人一样,脑袋一挨枕头就能入眠,我却得花上好几小时。 我上了床,躺在那儿,拿着谢德的信。只是如此,就让我心满意足。就像老爸说的,信纸上有松木味,很浓。 今晚的河水也很配合,轻轻拍打着河床上的石头,声音动听,安抚着我平静下来。即便是那台老式冰箱——电池驱动的、嗡嗡作响的、吵得要命的冰箱,今天也没有困扰我。但随即的一声鸟鸣,拉住了即将坠入梦乡的我。是奇隆。 不要,走开。 又是一声,这次的声音更大。吉萨动了动,脑袋扎进枕头里。 我一边喃喃自语地抱怨着,奇隆真是烦人,一边从床上坐起来,溜下了梯子。正常的女孩要是这么干都会被屋里的杂七杂八绊倒吧?我却如履平地灵活得很,这都是拜那些多年追踪我的警卫所赐。我一秒钟就从柱子上滑下来,踩在了齐脚踝深的泥地里。奇隆从屋子底下的阴影里走出来,他正等着我。 “希望你喜欢乌眼青,因为我现在就得给你——” 我看见了他的脸。 他在哭。奇隆从不哭的。他的手指关节在流血,我能肯定那是在附近的墙上或其他什么硬东西上面撞的。我顾不得自己的事了,也顾不得现在是大半夜,只觉得焦虑万分,为他担惊受怕。 “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?”我想都没想就握住了他的手,血从我的指缝里沁了出来。“到底发生什么了?” 他顿住了,接着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开了口。他的回答令我惊恐不已。 “我的老板——病了,死了。我不再是学徒了。” 我想要保持呼吸平稳,可急促喘息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响,仿佛嘲讽着我们。他不必开口,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,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。 “我没能做满学徒期,现在——”他语无伦次,“我十八岁了。另一个渔夫已经有好几个学徒。我没有工作了。我找不到工作了。” 奇隆重重地吸着气,他接下来的话像刀子一样刺痛人心,我真希望不必非听不可。 “他们要把我送到战场上去了。” 第三章 这场战争从上世纪就开始了,但现在,我觉得这已经不能称为“战争”了,也没有哪个词能形容这种更深层次的毁灭。在学校里,我们听到的说法是,这一切都是为了争地盘。湖境之地丰饶富庶,境内有数不清的湖泊,渔业资源十分了得,而诺尔塔却多山脉森林,农民常常食不果腹,就连银血族也察觉到这种紧缩之态。所以国王发动了战争,把所有人推进了混战。无论是湖境之地还是诺尔塔,都已经没有真正的胜利可言。 湖境之地的国王也是个银血族,他调动了自己所有的王族贵戚做出了得体的回应。他们想要的是诺尔塔的河流,这样他们才能在冬季湖泊封冻时到海边谋生。河边转动的水车也是他们所垂涎的。正是这些水车提供了足够的电力,连红血族都能沾上点儿光,从而使诺尔塔强盛起来。我听人说,在遥远的南部,首都阿尔贡附近,心灵手巧的红血族已经发明了神乎其神的机器,可以在地上跑,在水中漂,在空中飞,还可以当作武器,任由银血族予取予求。老师们曾自豪地说,诺尔塔是世界之光,是由技术和武力共同造就的伟大国度。至于其他地方,比如湖境之地和南方的皮蒙山麓,都尚未开化。生在诺尔塔,我们可是很幸运的。幸运,这个词让我想大叫。 但是,除了电力方面诺尔塔更胜一筹之外,双方在食物供给、武器装备、国民数量方面不相上下,都投入了银血族的军官和红血族的士兵,都以战术相谋、以枪弹相抗,战场上都堆满了成千上万红血族的尸体。本以为上世纪就能画下句号的战争,直到现在看来仍然遥遥无期。我时常觉得,为了争夺食物和水而大打出手,着实可笑——就算是至高无上坚不可摧的银血族也得吃饭。 但现在,一点儿也不可笑了。下一个要离开我的人,是奇隆。他也会送我耳环吗?这样我就能在那些光鲜的军团卫兵带走他的时候留个念想。 “一个星期,梅儿,我只有一个星期了。”他咳了几下,想掩盖嘶哑的声音,“我不要……他们不会来抓我……” 但我看到了奇隆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反抗之火。 “我们得想想办法!”我脱口而出。 “没人有办法。没有人能活着逃离兵役。” 这不用他告诉我。每一年都有人试图逃跑,但每一年,那些逃走的人又都会被抓回来,在广场上绞刑示众。 “不,我们能。” 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情笑话我:“我们?” 我的双颊一下子热辣辣的,像着了火似的:“我和你一样得服兵役,但他们也休想抓走我。所以我们跑吧!” 参军服兵役,这是我命中注定的,是我活该的,我对此心知肚明。但这些不是奇隆应受的,战争已经从他那里夺走了太多。 “我们无处可去。”他结结巴巴地说,但至少是在跟我辩论——至少没有放弃,“往北边走,我们扛不过那儿的冬天,东边是大海,西边的战事频繁,南边更是活像地狱——而这些地方,所有的地方,爬满了银血族和警卫。” 我的话像河水一样从嘴边倾泻而出:“所以就留在镇子里,和那些银血族、警卫一起爬好了。我们要设法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伸手,然后以智取胜,溜之大吉。”我的头脑飞速地运转着,尽最大努力思考着,搜索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。接着,灵光一闪。“黑市!我们可是那儿的常客,从谷子到灯泡都倒腾过。谁说不能走私一个人?” 奇隆张着嘴,像是要说出成千上万个反驳这主意的理由,但紧接着他笑了,点了点头。 我一向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,也没工夫去插手。可是此刻,我却听见自己掷地有声地扔下五个字: “一切交给我。” 那些偷来的、进不了正常店铺的东西,我们都会交给威尔·威斯托。他老迈年高,没力气在贮木场干活,所以白天负责清扫街道。可到了晚上,在他那散发着霉味的货车上,你能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,从严格限制供给的咖啡,到阿尔贡的舶来品,什么都有。九岁的时候,我以一把偷来的扣子在威尔那儿找到了生机。他以三枚硬币接收了我的扣子,什么都没问。现在,我不仅是他最好的顾客,没准儿还是他甘愿停留在这么个小地方的原因。心情好的时候,我也视威尔为朋友。几年前,我发现威尔其实是一个庞大组织的一员,人们称之为地下交易,或是黑市。但我只在乎他们能干的——接受赃物。人们喜欢威尔,所有人,所有地方,包括阿尔贡,尽管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。威尔他们在全国范围内运送非法货物,而现在我希望他能运送个人。 “门儿都没有。” 八年来,威尔从没跟我说过一个“不”字,但现在,他冷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,“砰”的一声摔门拒客。幸好奇隆待在后面,不必眼看着我辜负了他的期望。 “威尔,求求你。我知道你能做得到——” 他摇了摇头,白胡子抖动着:“就算我能,但我是个商人,耗时费神地帮着一个溜号的人东躲西藏,不是我分内的活儿,我也不跟这样的人打交道。” 我能感觉到,我唯一的希望,奇隆唯一的希望,正从我的指尖一点点地溜走。 威尔一定看到了我眼睛里的绝望,因为他软下话头,靠在板门上,重重地长叹一声,向后瞥了瞥货车深处的一片暗淡。过了一会儿,他转过身来冲我招手,让我进去。我愉快地照做了。 “谢谢你,威尔!”我喋喋不休道,“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——” “坐下,安静点儿,姑娘。”一个高嗓门儿说道。 借着威尔唯一一支蓝色蜡烛的暗光,在货车的阴影里,一个女人站了起来。不,应该说是女孩,因为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。她个子高挑,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战士的风度,胯上佩着枪,上面覆着带有太阳图案的红色绦带,那显然不是许可内的配给。她金发碧眼又白皙,完全不像干阑镇的人,而脸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儿也说明她不太适应这里湿热的气候。她是个外国人,异乡客,法外之徒——正是我想遇到的人。 她朝我招手,让我坐在和车厢连在一起的长凳上,接着自己也坐了下来。威尔紧紧跟着,拉过一把破椅子,眼神在我和这女孩之间闪烁不已。 “梅儿·巴罗……这是法莱。”他喃喃说道,而那女孩则收紧了下巴。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:“你想运货?” “是我自己,还有一个男孩——” 她扬起那宽大、结满老茧的手,打断了我。 “货。”她重复了一遍,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。我的心怦怦直跳:这个法莱,能帮上忙。“想运到哪儿?”她问。 我搜肠刮肚地,试图想出某个安全的地方。教室里那张老地图在我眼前晃悠,上面勾勒出了矿山和河流,标示出了城郭和村庄,以及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。从哈伯湾以西到湖境之地,从北方的苔原冻土到废墟之城和污水湾的辐射地域,于我们来说,都是险境。 “只要能逃离银血族,能安全,就足够了。” 法莱眨眨眼睛,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:“姑娘,得到安全是要付出代价的。” “不管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代价,姑娘,”我学着她的腔调反击道,“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。” 漫长的静默充斥着货车,我能感觉到黑夜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,带走奇隆最后一点儿宝贵的时间。法莱一定察觉了我的不安和焦虑,却故意默不作声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总算开口了。 “红血卫队接这一单,梅儿·巴罗。” 我用了全身的劲儿才把自己按在凳子上,没高兴得蹦起来。但接下来的话又瞬间让我僵住,笑容还没跑出来就消失了。 “最好可以付全款,一千克朗(译注:带有国王头像的钱币)或其等价物皆可。”法莱说道。 我的肺差点儿炸了,就连威尔也大吃一惊,毛茸茸的白眉毛都要融到发际线里去了。“一千克朗?”我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。没人能弄到那么多钱,尤其在干阑镇。这笔钱够我全家人一年的过活。不,是好几年。 但法莱又开口了,我猜她一定特别享受这一套。“付款方式可以是纸币、领主金币,或者以物易物,等价就好。当然,这是一件货的价。” 两千克朗。真是一笔巨款。我们的自由竟然如此值钱。 “后天发货,届时必须付款。” 我简直喘不过气来。我这辈子偷的东西加在一起也值不了这么多钱,更不用说两天内备齐了。这绝对不可能。 可法莱根本不给我拒绝的机会。 “这个价,你接受吗?” “我需要多一点儿时间。” 她摇摇头,探身过来,我能闻到一股火药味。“这个价,你接受吗?”她又问。 这毫无可能,荒唐愚蠢,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。 “我接受。” 我是怎么蹚着泥地、怎么往家走的,这一切都模糊一片。我的心里像燃着一把火,激动万分,思考着得往哪儿伸手,才能多攒点儿钱,哪怕能和法莱开出的价码接近一点儿呢。但干阑镇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,这是千真万确的。 奇隆还在暗影里等着我,一副迷路小男孩的模样。唉,我看他确实是。 “坏消息?”他极力控制自己,但声音还是忍不住打战。 “黑市的人可以带我们离开这儿。”因为他很紧张,我便在解释的时候尽量保持冷静。两千克朗,足以打造一顶国王的王冠了,但我轻描淡写。“如果别的客户能筹得出钱,我们也行。我们可以。” “梅儿。”他的声音充满寒意,比冬天还要冰冷,而他眼睛里的空洞更甚,“结束了。我们失败了。” “但是我们只要——” 奇隆抓住我的肩膀,将我牢牢地隔绝在一臂距离之外。肩膀不痛,他的话却令我震惊:“别这样对我,梅儿。别让我真的以为可以逃出生天。别给我希望。” 他是对的。渺茫无着的希望是残忍的。它只会转化为失望、怨恨、恼怒,让本来就已经很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。 “接受吧。也许——也许到时候我就能认清现实,就能好好训练,就能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。” 我摸到他的手腕,死死攥住:“说的好像你已经死了似的。” “也许,是死了。” “我的哥哥们——” “他们在入伍之前可是加紧练了好一阵子,个个都壮得像座房子。你老爸肯定对此心知肚明。”他费劲地冲我咧了咧嘴,想逗我笑,可我根本笑不出来。“我游泳不赖,是个好水手。他们在湖上的那些战役会需要我的。” 他张开双臂,把我揽进怀里,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。“奇隆——”我埋首在他胸前,含混自语,没说出来的半句话是,“上战场的人,该是我。”但那一天也不远了,我现在只希望奇隆能活着坚持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,在营地里,或是在战壕中,到那时,也许我就能找到合适的话来说,也会知道自己的感受到底是什么。 “谢谢你,梅儿,谢谢你做的一切。”他向后退了退,有些匆忙地放开我。“加紧存钱吧,在那些军团的人找上门之前离开这儿。” 我点了点头,但我绝不可能让奇隆一个人上战场去送死。 当我重新在小床上躺下来时,我知道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。我一定能帮上什么忙,就算一整夜想破头,我也得把它想出来。 吉萨在睡梦里咳了几下,压低的声音拘谨而谦恭。即便是睡着了,她也在努力做个淑女。她有着红血族讨人喜欢的所有特质:安静、知足、谦卑,难怪能和银血族相处甚欢,这真是件幸事。她帮着那些银血族的超级傻瓜蛋在丝绸缎帛中挑挑拣拣,裁剪缝制那些只穿一次的精美华服。她常说你得习惯,习惯他们为那些琐碎小事花大钱。而在夏宫的市集——博苑里,那些东西的价格更是十倍十倍地上涨。吉萨跟着她的师父,往衣服上缝制蕾丝、皮草,甚至宝石,好让那些银血族的名流紧跟王室脚步,提升时尚品位。吉萨称他们的争奇斗艳为“大阅兵”,那是数不胜数的孔雀在摆弄羽毛,每一只都比前一只更骄傲自大,更荒谬可笑。所有的银血族都是蠢货,虚荣的蠢货。 现在,我比往日更加憎恨他们。他们丢掉的一双长筒袜都能换到足够的钱,让我,让奇隆,让半个干阑镇的人免受征兵之苦。 灵光一闪——这是今晚的第二次。 “吉萨,醒醒!”我提高了声音,这小姑娘睡得死沉,“快醒醒!” 她翻了个身,脑袋扎在枕头里哼哼唧唧。“有时我真想杀了你。”她抱怨道。 “嗯哼,美好的愿望——快起来!” 她仍然闭着眼,我便像只大猫似的朝她扑了过去。在她大吵大闹、牢骚满腹地把老妈招来之前,我用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。“听我说,吉萨。别出声,听我说。” 她不高兴地往我手上呼气,不过同时也点了点头。 “奇隆——” 一提到他,吉萨的脸上立刻就笼上一片红晕,还咯咯笑出声来——淑女可不会这么做。但我没工夫体谅她的少女心,尤其是现在。 “别笑了,吉萨。”我弱弱地吸了口气,“奇隆要被送去服兵役了。” 她的笑容立刻不见了。兵役,不是玩笑——对我们来说不是。 “我想了个办法让他离开这儿,让他不必上战场送死,但这需要你帮忙。”这么说让我痛心,但那些话还是溜了出来,“我需要你,吉萨,你能帮我吗?” 她没有一点儿犹豫,那一刻我对这个妹妹的爱成倍膨胀。 “好。” 幸亏我是个小矮个儿,或者说,幸亏吉萨的备用工作服从没合身过。那衣服又厚重又暗沉,完全不适合夏日的骄阳,上面的纽扣和拉链简直要被烫熟了。我背上的包袱里装满了衣料和缝纫工具,沉甸甸地左右摇晃,几乎要把我向后坠倒。吉萨也穿着工作服,背着她自己的大包袱,但她对此安之若素。她已经习惯了辛苦的工作,艰难的生活。 我们搭上一条运粮的驳船,挤在那些支棱的麦子中间,穿过了大部分上游地区。驳船属于一位农夫,多年来和吉萨关系友善。在这一带,人们都喜欢信任吉萨,正如他们从不相信我。在大路旁,我们下了船,沿着这条路再走一英里,就能到达夏宫的市集。我们向着吉萨所说的“苑门”踯躅而行,尽管那儿根本不会有什么园林。那实际上是一座用闪耀的玻璃做成的大门,在我们还没能找到机会踏进去的时候就闪瞎了我们的双眼。围墙也是用同样的材料做的,不过我很怀疑银血族的国王会傻到躲在一道玻璃墙后面。 “那不是玻璃,”吉萨告诉我,“至少不完全是。银血族发明了一种把钻石和其他物质混合起来的方法,这种混合物坚不可摧,就算是炸弹也穿不透它。” 钻石做的宫墙。 “那还真是确有必要。” “把头低下去,我去说话。”她轻声道。 我紧跟着她,盯着脚下的路面从黑色沥青变成了白色砌石。石面光洁平滑,我站在上面几乎要打滑,吉萨抓着我的胳膊,才让我站稳了。奇隆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,他有“抗晕船步法”呢。不过奇隆绝不会到这儿来的,他已经放弃了,但我没有。 离苑门越来越近了,我眯起眼睛,顶着耀目的闪光打量四周。夏宫只是一座季节性的行宫,一到霜降日就会关闭。尽管如此,这里仍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城市:繁华的街巷、商铺、酒馆、房屋、庭院……但所有的一切都向一座高大建筑俯首低眉。它闪着微光,由刚钻琉玻和大理石筑成,现在我总算知道它名头何来了。映辉厅闪耀夺目如同星辰,纵横交错的尖顶和吊桥向半空中延伸出几百英里,只有一些略微暗淡的地方,似乎是有意给居住者留出的私人空间。农夫是不可能直视国王和他的宫廷的。这里惊艳夺人、宏伟威严、富丽堂皇——而它不过是一座夏日行宫。 “姓名。”一个粗鲁的声音响了起来。吉萨停住了。 “吉萨·巴罗。这是我姐姐梅儿·巴罗,她帮我带一些货物给师父。”吉萨没有退缩,毫无磕绊,语调平稳得甚至有些干巴巴。警卫冲我点点头,我便转身把包袱给他看。吉萨递上了我们的身份证件,两张都揉烂了,脏兮兮的,但这也够用了。 这个警卫一定认识我妹妹,因为他只扫了一眼吉萨身份证件上的号码,却细细检查我的那张,看看上面的照片又看看我的脸,盘查了好一阵子。我很怕他也是个耳语者,能读出我心里所想,要是那样的话,这趟短途旅行就算玩儿完了,我的脖子上没准儿还得套上电缆绞索。 “手腕。”他示意,看上去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。 一瞬间我有点儿犯迷糊,但吉萨想都没想就伸出了右手,我便也学着她的样子,向警卫伸出了胳膊。“啪”的一声,他在我们手腕上套上了红色的环箍,环箍越收越紧,就像手铐一样——我们是无法自己解开它的。 “走吧。”警卫边说边懒洋洋地挥了挥手。在他眼里,我们根本构不成威胁。 吉萨向他点头致谢,但我没有。他休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丢丢谢意或好感。大门徐徐打开,我们步入其中。博苑,这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,我的耳朵里充斥着自己剧烈的心跳,淹没了其他声音。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市集,到处点缀着鲜花、树木和喷泉,红血族的人很少,不是忙着跑腿,就是贩卖货物,但无一例外地,都戴着那红色的环箍。尽管银血族身上没有记号,但要认出他们再容易不过。他们珠光宝气,一掷千金,人人腰缠万贯,只消得手一次,我就能带着我想要的任何东西回家。他们高挑貌美,仪态万方,冷淡而缓慢地移动,以示优雅。红血族不可能这个样子——我们根本没时间“冷淡而缓慢地移动”。 吉萨领着我,经过一家摆着金粉蛋糕的面包坊,一家出售五颜六色奇瓜异果的食品店,还有一座满是珍禽异兽、超乎我的认知范畴的马戏园。一个小女孩——从衣着上看是银血族——正在用苹果丁喂一只奇异的动物:长得像马,身上有斑点,脖子长得不可理喻。又走过几条街,一家珠宝店闪耀着彩虹般的光芒。我想留意记住它,却很难心无旁骛,因为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如同脉冲般的激情四射。 就在我对珠宝店叹为观止的时候,我近距离地观察了那些银血族,并且记住了他们。那个小女孩是个电智人,她正让苹果丁浮上十英尺高的半空,去喂那只长脖子的动物。一名花商用手拂过一盆白色的花,花便突然疯长盛放,攀上了他的手肘。他是个万生人,植物和土壤的操控者。两个水泉人坐在喷泉边,懒洋洋地用漂浮的水球逗弄着孩子,其中一个一头橘发,即便稚子环绕,眼睛里也充满了恨意。整个广场上,各种各样的银血族展示着他们超凡的生命。他们人数众多,个个高贵显赫、绝技精妙、力强难敌,和我所熟知的那个世界相比,简直是天壤之别。 “这就是另外一半人的活法,”吉萨喃喃道,她感觉到了我的敬畏,“大概足以让你恶心。” 我心里涌起内疚。一直以来我都嫉妒吉萨,嫉妒她的才华,和一切因此而来的特别待遇,但我从未想过那背后的付出。吉萨不怎么去学校,在镇子里也总是形单影只。如果平庸无奇,她会有很多朋友,也能随意地笑。但是,这个十四岁的少女战士,用针和线,一力承担起一家人的未来,在她所憎恨的世界里忍辱苦干。 “小吉,谢谢你。”我在她耳边低语。她知道我指的不是今天的事。 “莎拉的店在那儿,有蓝色顶棚的那个。”她指指街边,两个咖啡馆中间夹着一间小店。“我就在那儿等你,如果你需要——” “不,”我脱口而出,“哪怕出了岔子,我也不想让你卷进去。” “好吧。”她拉起我的手,飞速地紧攥了一下。“小心点儿,今天会很拥挤,比往常人还多。” “可以藏身的地方多着呢。”我冲她笑笑。 她的话却犹如一盆冷水:“警卫也多着呢。” 我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,离那一刻——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怪异陌生的地方的那一刻,越来越近。当吉萨把包袱从我背上拿下来时,我感到了一丝恐慌。我们到了。这里是吉萨工作的店。 为了冷静下来,我暗暗嘀咕着:“不要和任何人讲话,不要和任何人对视,不要站住不动。原路返回,穿过苑门,警卫拿下环箍我就继续往前走……”我一边叨叨,吉萨一边点头,她睁大了眼睛,机警而充满希望。“这儿离家只有十英里。”我说。 “只有十英里就到家。”她回应道。 押上全世界我也希望能跟吉萨一起走,但我还是看着她消失在那个蓝色的顶棚下面。她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。现在,该我登场了。 第四章 在此之前,这样的事我已经做过成百上千遍了。像狼垂涎羊群那样,细细观察,从中找出老弱病残傻。但只有这一刻,我不是猎食者,而是猎物。我没准儿会选中一个疾行者,而他用不了半秒钟就能抓住我,或者更倒霉,选中的是耳语者,在一英里外就被他发觉。就算是那个电智人小女孩,也能在我失手的时候轻而易举打败我。所以,我必须比往日更快,更聪明——或者,说来凄惨——比往日更好运。这真让我恼火!还好,没有人会注意一个红血族的奴仆,没有人会注意一条在众神脚下爬来爬去的虫子。 我掉头往广场走,胳膊在身体两侧晃晃荡荡地甩着。这是我的翩翩舞蹈:穿过最拥挤的人群,让手探到皮夹或口袋,就像蜘蛛抓到苍蝇。我没傻到要在吉萨的店里下手,而是跟着人群来到广场上。这会儿,四周那些新奇的玩意儿不再让我头晕目眩了,但视线越过它们,我看见每处暗影里,都一动不动地站着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卫。在这不可思议的银血族之国,每一点异动都更显眼。银血族的人很少互相对视,也从来不笑,那个电智人小女孩喂着奇兽却一脸无聊,商贩们甚至都不讨价还价。只有红血族,围着这些锦衣玉食、优雅娴静的男人女人团团转的红血族,看上去反倒是更有活力。除却夏日的热浪和骄阳,除却光彩照人的招牌,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寒气逼人了。 最让我焦心的是那些藏在遮篷或走廊里的黑色摄像机。警卫们可能在家、在岗哨、在角斗场待着,却如同全都在这个市集站岗。我都能听见他们嗡嗡嗡地告诫道:“有的是人盯着这儿呢!” 人潮推着我来到中央大道,一路经过几家酒馆和咖啡馆。一些银血族坐在室外,一边看着闹哄哄的人流取乐,一边享受着他们的早晨饮品。还有些看着嵌在墙里或悬挂在门廊中的屏幕,从古老的竞技决斗到新闻直播,再到五颜六色的新奇程序,个个自得其乐。屏幕中高亢喧闹的声音、远处电流流动的低鸣,在我耳朵里乱成一团。银血族怎么能在这儿待得下去呢?我都晕头转向了!可他们没觉得困扰,反而怡然自得。 映辉厅微光闪烁的影子笼罩着我,我又傻乎乎心怀敬畏地看呆了。但紧接着,一阵低低的哄闹声让我回过神来。那声音乍一听很像是在角斗场主持人宣布“盛宴开始”的调子,但细细分辨,它更低更沉,和角斗场里的完全不同。毫不犹豫地,我冲着喧闹声跑了过去。 在我旁边的一家酒吧里,所有屏幕都切换成了同样的画面,那不是什么皇家演说,而是一则突发新闻。就连银血族都停下了消遣,全神贯注地默然静听。片头结束后,一个金发碧眼的“花瓶”——当然也是银血族,出现在屏幕上。她读着一张纸条上的字,看上去吓得不轻。 “诺尔塔的银血贵族们,抱歉插播以下新闻:在十三分钟之前,首都阿尔贡遭到了恐怖袭击。” 周围的银血族立即吸着气,惊恐地低语起来。 我却满脑子都是不相信。恐怖袭击?袭击银血族? 有这可能? “这是一次有组织的爆炸袭击,目标是阿尔贡西部的政府大楼。据报道,皇家法院、财政厅及白焰宫遭到损毁,但法庭和财政部今早并未办公。”画面从女主播切换到了炸毁的建筑物。警卫们正在疏散大楼里的人群,水泉人往火苗上喷水,胳膊上配着红黑十字章的是愈疗者,他们正跑进跑出地忙着。“据悉,王室成员未居住在白焰宫,故尚无人员伤亡情况。提比利亚国王将在一小时内发表全国讲话。” 我旁边的一个银血族攥紧了拳头,一掌擂在吧台上,石质的台面立即像蛛网般开裂。这是个铁腕人。“是湖境人干的!他们丢掉了北方的地盘,就到南边来吓唬我们!”哄声四起,都是在诅咒湖境人。 “我们要把他们赶出去!一直赶到普雷草原上去!”另一个银血族叫道。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住怒火:这些银血族永远不会见到真正的前线,也不会把他们的孩子送上战场。银血族所谓的荣誉之战,是以红血族的生命为代价的。 一个又一个镜头,展示着法院的大理石墙面是如何被炸个稀烂,刚钻琉玻筑成的围墙是如何抵御着爆炸的火球。我有点儿高兴:原来银血族并非坚不可摧,他们有敌人,也会被敌人所伤。而且这一次,他们无法躲在红血族的人肉盾牌后面了。 镜头切换回女主播,她的脸色更苍白了。似乎有人在幕后对她说了什么,她拿着主播稿,手直发抖。“有组织发表声明,称对此次阿尔贡爆炸袭击负责。”女主播磕磕巴巴地说道。大嚷大叫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,仔细听着屏幕里播报的消息。“一个自称为‘红血卫队’的组织早前发布了以下视频。” “红血卫队?”“他妈的什么玩意儿——”“开玩笑吗?”质疑和迷惑的声音充斥着酒吧,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什么红血卫队。 但我知道它。 法莱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,她和威尔都是。但他们只是走私贩,不是恐怖分子,也不是炸弹袭击者,更不是新闻里说的那样。这一定是个巧合。那不可能是他们。 屏幕上的画面让我惊恐。晃动的摄影机前站着一个女人,她的脸上蒙着猩红色的丝巾,只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,炯炯有神。她一只手拿着枪,另一只手擎着一面破破烂烂的红旗,胸前的铜质徽章,是撕碎的太阳图案。 “我们,是红血卫队,为自由和人人平等而战——”那女人说道。我认出了她的声音。 法莱。 “由红血族人发起。” 一家塞满了怒火冲天、狂暴残忍的银血族的酒吧,不是一个红血族女孩应该待的地方,我可不是傻子。但我就是挪动不了,就是无法把目光从法莱脸上移开。 “你们自以为是世界的主宰者,但你们为王为神的统治已经到头了。你们必须承认,红血族也是人,是和你们平等无二的人,否则就等着我们打上门去吧。这不是战场上的战争,而是在你们的城市、你们的街巷、你们的家宅里,全面爆发。你们看不到我们,我们无处不在。”她的声音庄重沉静,不怒自威,“我们将揭竿而起,血红如同黎明!” 血红如同黎明。 视频结束了,镜头切回那个目瞪口呆的金发“花瓶”。吼叫声淹没了接下来的直播,酒吧里的银血族个个怒不可遏。他们叫着法莱的名字,称她为恐怖分子、杀人犯、红血恶魔。在他们发现我之前,我溜到了街上。 但是,从广场到映辉厅,整个中央大道上,每间酒吧和咖啡馆里的银血族都炸了营。我想弄掉手腕上的红色环箍,可这玩意儿死死的,扯也扯不掉。其他红血族的人都躲到小路和门洞里去了,试图逃离这里,我也明智地跟了过去。当我找到一条小巷时,有人叫了起来。 若是以往,我必定头也不回,但此刻,我的视线越过肩膀,看到一个红血族被掐住了脖子。他向那些银血族的攻击者求饶道:“求求你们,我不知道,我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谁!” “红血卫队是什么玩意儿?”那个银血族冲着他大叫道,“他们是谁?”我认出他了。他就是半小时前,陪着孩子在喷泉边玩儿的那个水泉人。 那个可怜的红血族还没来得及开口,脸上就挨了一记水锤。水泉人扬起手来,水柱四处飞溅,又是一击。围观的银血族大声嘲笑着,叫好声此起彼伏。被围攻的红血族人一边呛着水,一边喘着气,努力呼吸着。在每个能说出话的瞬间,他都辩解着自己的无辜,但水柱水锤还是接连而来。水泉人瞪着双眼,满是恨意,毫无停下来的意思。他调动了喷泉里的水,玻璃杯里的水,一次又一次地泼向那个红血族。 他们要溺死他。 蓝色的顶棚是我的指路明灯,引着我穿过恐慌遍地的街巷,躲开银血族,也躲开红血族。在往日,混乱喧闹是我的良友,在它们的帮助下,我更容易得手。没人会在躲避流氓打群架的时候还在意自己少了个钱袋。但现在,奇隆和那两千克朗已经不是我的第一要务了。我只想赶快找到吉萨,赶快逃离这个即将变成监牢的城市。如果他们封锁了城门……我们会被困在这儿,困在这道距离自由只有咫尺之遥的玻璃墙后面——我完全不能去想。 警卫们在街上跑来跑去——他们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是该保护谁。有些在围捕红血族,迫使他们跪下。他们瑟瑟发抖、苦苦恳求,说自己对事件一无所知。我敢打赌,在这座城市里,在今天以前就听说过红血卫队的,我是唯一一人。 这想法让我一个激灵,恐惧更甚。如果我被抓住,说出我所知道的只字片语——他们会对我的家人怎么样?会对奇隆怎么样?会对干阑镇怎么样? 绝对不能被抓住。 我用小货摊做掩护,没命地往前跑。中央大道已经成了战区,但我的两眼只盯着前面,盯着广场那边的蓝色顶棚。经过那家珠宝店的时候,我放慢了脚步——只要一件,就能救奇隆。就在这时,一片玻璃刮破了我的脸。心脏狂跳,万物静止。街上的一个电智人正瞪着眼睛瞄准我。我撒丫子就跑,滑下窗帘、柜台、招牌,重新回到广场上。没等我反应过来,水就兜头兜脑地漫延过我的脚,把我扯进喷泉里。 一条泛着泡沫的蓝色水波从一侧向我袭来,撞击着搅动纠缠的水。水并不深,距离底部还不到两英尺,但它像熔铅似的,让我无法移动,无法游泳,也无法呼吸。我几乎无法思考了,意识里只管尖叫着“水泉人”,然后想起了那个中央大道上的红血族,也是两英尺深的水,就把他活活溺死了。我的头被猛地按下,撞击着石质池底,视野尚未恢复,却看见了星星、火花,每一寸皮肤都像充了电。水又流动起来,变得正常,我浮上喷泉水面,空气冲入了我的肺,灼烧着我的喉咙和鼻腔。但我不在乎。我还活着。 一双小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衣领,把我使劲往喷泉外面拉。是吉萨。我用脚使劲一蹬池底,和她一起摔在地上。 “我们得离开这儿!”我一边大喊,一边挣扎着站起来。 吉萨已经跑起来了,在我前面,冲着苑门。“所言极是!”她甩过来一句。 我跟在她身后,无法克制地回头去看那广场。大批银血族的暴徒拥了出来,像贪婪的狼群般搜查着一家家商铺。几个落单的红血族蜷缩在地上,乞求着他们高抬贵手。就在那个我刚逃出来的喷泉里,一个橘色头发的人面朝下漂在水上,已经死了。 我浑身抖个不停,每条神经都如同油煎火烤。我们冲向大门,吉萨拉着我,使劲在人群里往前挤。 “只有十英里就到家,”她小声说,“你得手了吗?” 我摇了摇头,沉甸甸的羞愧让我濒临崩溃。没有时间了。那则新闻播出来之前,我都还没走过中央大道。我什么都没做。 吉萨的脸色沉了下来,微微皱着眉。“我们会想出别的办法的。”她说。那声音就和我此刻的感受一样绝望。 城门隐隐出现在前方,每一秒每一步地近了。这令我恐惧不已:一旦我穿过这道城门,一旦我离开这儿,奇隆就再无希望,只能入伍送死。 我想,就是因为这个,她才那么做。 吉萨灵巧聪慧的小手伸进了某人的皮包,而我完全来不及制止她、抓住她、推开她。那人不是别人,恰是个正在躲乱的银血族。他长着一双冷硬的眼睛、阴鸷的鼻子、壮硕的肩膀,浑身上下都写满了“别惹我”。吉萨也许是舞针弄线的天才,却不是行窃的行家,那人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被偷了。接着吉萨就被什么人扔到了地上。 是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银血族。他们两个是……双胞胎? “掏银血族的兜儿,这可不是时候啊。”那两人齐声说道。然后,三个、四个、五个、六个,很快我们就被包围了。成倍地复制自己,他是个克隆人。 我头晕眼花:“她没想冒犯你。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——” “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!”吉萨喊着,试图回击那个抓着她的人。 所有复制人一起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,阴森可怕。 我冲向吉萨,想把她拽走,但另一个复制人把我按在了地上。坚硬的石板挤压着我的肺,我捯着气儿,无助地看着另外两人走过来,用脚踩住我的肚子,让我动弹不得。 “求你——”我挤出两个字,但已经没人理睬我了。我脑海里的怨恨噌噌暴涨,这时街上所有的摄像机都转过来对着我们。我又感觉到了电流蹿动,这次是为我妹妹恐惧担心。 一个警卫大跨步地走了过来,手里拿着枪——他就是今早放我们进城的那个人。“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?”他环顾着那些一模一样的复制人,大声吼道。 那些复制人一个个地融合了起来,最后只留下两个,一个抓着吉萨,另一个按着我。 “她是个小偷。”那个银血族揪着我妹妹嚷道。吉萨自知身份,没吭声。 警卫认出了她,死板的脸上转瞬即逝地抽动了一下:“你知道规矩,小姑娘。” 吉萨低下头:“我知道。” 我拼了命地挣扎,想要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一切。四周的乱象仍在继续,附近的摄像机镜头被打碎了,玻璃飞溅。但警卫没理会这些,他抓过我妹妹,把她推倒在地。 我破口尖叫,大声怒吼:“是我干的!是我出的主意!你们冲我来啊!”可声音被周围的喧闹掩盖掉了。没有人要听我的话,他们根本不在乎。 吉萨被按在我旁边,警卫举起了枪托。当那双擅长飞针走线的手被砸碎骨头的时候,她的眼睛一直望着我。 第五章 无论我躲到哪儿,奇隆都能找到我,所以我一步不停。我全力飞奔,好像这样就能甩掉我连累吉萨做的那些事,就能甩掉我救不出奇隆的败局,就能甩掉我搞砸了一切这个事实。但即便如此,我也甩不掉老妈的眼神。当我把吉萨带回家,带到门前时,无望的荫翳在她脸上一闪而过。没等老爸转着轮椅过来看到这一幕,我就跑掉了。我无法面对他们,我是个懦夫。 所以我一路狂奔,跑个不停,直到我的思绪暂歇,直到那些骇人的画面渐淡,直到我只能感觉到灼烧疼痛的肌肉——就连那些脸颊上的泪水,我也只当是在下雨。 当我最终慢下步子,缓一口气时,我已经跑出了干阑镇,距那条可怕的北上之路几英里之遥。阳光穿过树的枝叶,影影绰绰地照着一家小客栈。这些路边的老旧客栈都是一个样子,每到夏天就挨挨挤挤的,住满了追随王室而来的仆人和短工。他们不是干阑镇的人,没见过我的脸,对小偷来说是最佳猎物。每个夏季我都如法炮制,屡屡得手,但每一次都有奇隆在身边,一边笑着小酌,一边看我“工作”。也许,我再也不会见到他的笑容了。 一阵笑声推着几个人从客栈里走出来,他们醉醺醺的,心情甚好,钱袋子叮当作响,装着一天的工钱。银血票子,来自小心伺候、强颜赔笑,以及对衣冠禽兽的卑躬屈膝。 今天我已经惹了大祸,陷我最爱的人于痛苦的深渊。我应该回家去,至少拿出点儿勇气,去面对他们……可是最终,我没有拒绝客栈里阴暗的机会,自甘停留在黑暗中。 惹是生非制造痛苦,大概是我唯一所长。 没用多长时间我就偷了个盆满钵满。那些醉鬼毫无警惕,我便从他们身边挤过,用笑容掩饰手上的动作。根本没人注意,也没人在乎,我像鬼影似的溜走,而影子是没人会记得的。 午夜降临,时间流逝,我仍然站在这儿,等待机会。月亮升起,当空闪烁,提醒着我,是时候走人了。最后一个。我对自己说。再一个,我就走。一个钟头之前我就说过这话了。 下一个目标出现的时候,我想都没想。他正仰望着夜空,丝毫没有注意到我。伸出手去,在他的钱袋子上勾勾手指,打开绳结,这简直太容易了。我本该明白,看似手到擒来的机会通常都是张机设阱,但那场暴动和吉萨空洞的眼神让我成了个悲伤的傻瓜。 他扣住了我的手腕,强有力的抓握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,将我拉出了荫翳。当他转过头时,眼睛里闪耀的火焰令我恐惧,正如我今早所经历的那般。不管他要行使什么样的惩罚,我都愿意接受。这是我罪有应得。 “小偷?”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怪怪的惊异。 我眯眼看着他,使劲忍住笑,几乎没力气表示抗议:“显而易见,是小偷没错。” 他瞪着我,从上到下,从我的脸到我的破靴子,打量了个遍——真让我有点儿难为情。过了好半天,他重重地叹了口气,放开了我。我愣住了,惊愕地看着他,以至于一枚银币抛过来时差点儿没接住。那是一枚领主银币,能换整整一克朗。我今晚偷的任何一枚钱币、一张票子,都比不上它的价值。 “这应该足够你渡过难关了。”不等我开口他就说道。映着客栈里的光线,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金红色的光彩,那是温暖的颜色。从小到大,察人识人,即便落魄如此刻,我也不会看错。他黑发光泽,皮肤白皙,应该是这儿的服务生。但他肩宽腿长,体格更像个伐木工。他年龄也不大,比我略年长,当然所有十九二十岁的小伙子都不会承认自己“年轻”的。 我应该亲吻他的靴子,感谢他放我一马,而且还给了我这样一份厚礼。但我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——总是这样。 “为什么?”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。在经历了这样的一天之后,还有什么可指望的? 这问题令他颇为讶异,他耸耸肩说:“你比我更需要这个。” 我真想把银币扔到他脸上,然后告诉他这是我的事他管不着。但另一半的我理智犹在,难道今天的教训还不够吗?“谢谢。”我咬着牙勉强说。 不知为什么,我这不情不愿的感激倒让他笑了起来。“别跟自己过不去。”他转过身,朝我走近了一步。真是个奇怪透顶的家伙。“你住在镇子里,是吗?” “是。”我指了指自己:褪色的头发、脏兮兮的衣服、挫败的眼神,我还能是哪儿的人?可他站在那儿就是个十足的参照物:衬衫整洁笔挺,鞋子柔软合脚,皮革还闪着光。他动了动,捣鼓起衣领来。我的注视也让他不自在了。 在月光之下,他面色苍白,眼神一暗。“你觉得好吗?”他闪烁其词,“住在镇子里?” 这问题差点儿让我笑出来,他看上去却不像在闹着玩。“谁会觉得好?”我回答说,不知道他到底在耍什么把戏。 如果是奇隆,一定会立马反唇相讥,但他陷入了沉默,脸上显出黯然的神色。“你要回去吗?”他突然问道,指着那条路。 “不然呢?怕黑吗?”我拉长调子,把胳膊抱在胸前。但其实我心里一阵紧张,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怕。他强壮而敏捷,你却孤立无援。 他冲我笑了,由此而来的安慰倒让我心神不宁了。“不,我只是想知道,后半夜里你还会不会毛手毛脚。你都快把半个客栈搬回家了,不是吗?啊对了,我叫卡尔。”他伸出了手。 我还记得他皮肤的滚烫温度,所以没去握他的手。我拔腿就走,沿着那条路,步子又轻又快。“梅儿·巴罗。”我丢下一句话,但他迈开长腿,没几步就赶上了我。 “你总是这么讨人喜欢吗?”他挑起话头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一直觉得他在考验或检视我。但手里那枚冷冰冰的领主银币让我冷静了下来——他口袋里应该还有。法莱要的银币,刚好。 “你的主子待你不错啊,整个儿的克朗也给你。”我回嘴道,想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。这话奏效了。 “我有份不错的工作。”解释就是掩饰。 “看来是自己人喽。” “可是你才——” “十七岁。”我替他说完,“离服兵役上战场还有些日子。” 他眯起眼睛,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。他的声音里混进了一丝硬冷,言辞也犀利起来:“还有多久?” “过一天少一天。”只是说出这句话都能让我痛彻心扉,奇隆所剩的时间比我更少。 他不说话了,又开始盯着我,一边穿过林子一边研究着,思考着。“你找不到工作,”他小声地自言自语,“所以没法儿逃开兵役。” 他这副困惑的样子倒让我糊涂了。“也许你们那儿的情况不同?”我问。 “所以你偷东西。” 我偷东西。“不然还能怎么样?”我脱口说道。我再次确信,自己最擅长的就是制造痛苦。“我妹妹是有工作的。”话已出口,我才想起来,她已经没有工作了,以后也不会有,这都是因为你。 卡尔看着我为自己说出的话痛苦纠结,不知道该不该等我纠正话里的矛盾之处。我只好使劲板着脸,免得自己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崩溃失态。但他一定看出我在掩饰了。“你今天去过映辉厅吗?”我觉得他已经知道答案了。“暴乱很可怕。”他说。 “没错。”我挤出两个字。 “那你……”他以一种最淡然冷静的方式向我施压,仿佛在一座大坝上戳了个洞,然后一切都分崩离析了。我忍不住一股脑儿说个痛快,即使我本来不想。 我没提到法莱、红血卫队,也没提到奇隆。我只说我妹妹带我溜进了博苑,帮我偷了一些为生的钱。然后吉萨选错了目标,受罚受伤,以及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。我说了我是怎样对待家人的,说了我以前做过的那些事,从邻居们那儿东偷西摸,令老妈失望,令老爸蒙羞。我就这样站在小路上,站在夜色里,对着一个陌生人,诉说着自己是多么不可救药。他没发问,即便我语无伦次的时候也没有,就只是安静地听着。 “不然还能怎么样呢?”我又说了一句,就彻底发不出声音了。 角落里有一道微光射向我的眼睛,他拿出了一枚银币。借着月色,我能看到那上面刻着的烈焰王冠,轮廓清晰。他把银币塞进我手里,我本以为能再感受到他的温热,但这次他的手也一样冰冷。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。我想大喊大叫,但那样太傻了。这枚银币多少能弥补吉萨。 “我真的非常为你难过,梅儿。本来不该是这样的。” 我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:“还有更惨的日子得过下去,用不着难过。” 卡尔把我送到干阑镇边上,让我自己穿过那些柱子走回家去。大概因为烂泥和阴影让他不自在,所以很快他就离开了,而我还没来得及回头道谢,为他陌生的善意。 我家的屋子静悄悄的,漆黑一片,即便如此我也恐惧不已,抖个不停。黎明似乎遥遥无期,我期待清晨,那样我就又能成为那个愚蠢的、自私的、没心没肺的自己了。但现在,除了一个要上战场的挚友、一个手骨碎裂的妹妹,我一无所有。 “你不用那么担心你妈。”老爸的声音从一根柱子后面传来。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走出屋子了。 我又吃惊又害怕:“老爸?你在干什么?你是怎么——” 他用大拇指往身后一指,那是从屋子里吊下来的一个滑轮。今天,他第一次用了它。 “停电了,我得出来看看。”老爸一如既往地粗声粗气。他转动着轮椅,绕过我,停在那个埋在管道里的电箱前面。每家都有这么一个电箱,用来调节配给的电量,好让灯亮起来。 老爸自己往人工肺叶里打气,呼哧呼哧地,每喘一口气,胸口就嘀嗒作响。也许吉萨以后也会变成这样,手骨装着一堆金属零件,一想到它们曾经灵巧的样子我就陷入痛苦的癫狂。 “怎么不用那张我拿来的电量配给单呢?” 老爸没回答,只是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张单子,插进了电箱。本来这东西可以一下子就点亮四周,但这次没有。坏掉了。 “没用。”老爸叹着气,陷回了轮椅里。我们盯着电箱,无言以对,不想动,也不想上楼去。老爸和我一样选择了逃避,逃避我们的家。在那里,老妈一定正在为吉萨、为无望的未来哭天抹泪,而我妹妹正强忍着不和她一起号啕。 老爸拍打着电箱,好像这么做就能让光明、温暖和希望重新回到我们身边。他的动作越来越快,越来越绝望,周身散发着怒火。那不是冲着我或吉萨,而是冲着这个世界。他曾称我们为蚂蚁,在银血的骄阳下炙烤着的红血蚂蚁。我们被那个伟大的种族所毁伤,输掉了争夺生存权利的战争,而这仅仅因为我们平庸无奇。我们没有像他们一样进化出超乎想象的才智和力量,这副躯体还是原来的样子。世界翻天覆地,我们却停滞不前。 我同样怒火中烧,暗暗诅咒着法莱、奇隆、兵役,以及我能想到的所有琐碎小事。金属电箱久久没有电流通过,已经毫无热度,变得冰凉。但在它里面似乎还是有一丝振动,仿佛等着谁在拨动开关。我疯了一样地寻找电流,把它翻过来掉过去地折腾,想在这荒谬的世界里找到哪怕一丁点儿的正常。突然,我的手指感到了刺痛,身体也抖了一抖。一条裸露的电线,或是坏掉的开关,我对自己说。那感觉就像针刺,像针扎进了我的神经,疼痛却迟迟未来。 头顶门廊上,亮光重回人间。 “唔,真想不到。”老爸咕哝着。 他在泥地里掉转方向,转着轮椅回到滑轮那里。我安静地跟在后面,完全不想提我们为何如此惧怕那个称作“家”的地方。 “别再逃避了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把自己的轮椅扣在绳索上。 “不再逃避了。”我说的其实是自己。 绳子带动滑轮,嘎嘎作响,老爸把自己往上拉。我赶忙爬上梯子,跑到门廊上去接应,默不作声地帮他把轮椅从滑轮上解下来。“你这家伙。”打开最后一个扣锁时,老爸嘀咕道。 “你总算出屋了,老妈会很高兴的。”我说。 他抬起头,目光锐利地看着我,抓住了我的手。尽管老爸现在已经几乎不做工了,不再修理大小物件或给小孩们削木头了,但他的双手仍然粗糙,长满老茧,就像他刚从前线回来时一样。战争从未远离。 “别告诉你妈。” “呃,可是——” “我知道这没什么,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你妈一定会把这当作万里长征第一步的,你说是吧?一开始我只是夜里出屋走走,然后白天也要出来,接着我就得像二十年前那样,陪着她逛市集,最后一切都回到原点。”他说着眼神黯淡下来,努力把声音压得又低又小,“我不会好起来了,梅儿,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还能好起来。我不能让她抱有希望,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抱有希望。你明白吗?” 明白极了,老爸。 他知道我所谓的“希望”是什么,于是放缓了语气:“但愿事情还有转机。” “我们也这么想。” 我爬上了阁楼,即使四周漆黑,也能看见吉萨受伤的手。以前,她喜欢团成个球儿,蜷缩在薄毯子里睡觉,但现在,她直挺挺地仰躺着,把手架在一摞衣服上。老妈已经为她打好了夹板,换好了绷带,让我打消了想要帮忙的微薄念头。不用开灯我都知道,那可怜的小手肿得发黑。她睡得很不安稳,身体瑟瑟发抖,胳膊却一直僵着。即使在睡梦里,伤害和痛苦也不曾放过她。 我想抱住她,可我要怎样才能弥补白天发生的惨剧呢? 我拿出谢德的信——我有个小盒子,专门存放他的信。即使全然无助,这些信也能帮我平静下来。他的玩笑话,他的字字句句,他的埋藏在信纸里的声音,总能安慰我。但当我再次细读这些信的时候,一股恐惧感攫住了我。 “血红如同黎明……”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,明白得就像我脸上有个鼻子这一事实。法莱在视频里的宣言,红血卫队的振臂高呼,出现在我哥哥的亲笔信里。这句话太怪异,太特别了,让我无法坐视不理。而接下来,他写道,“看日出之辉更甚……”我哥哥很聪明,但也很务实。他不会管什么日出黎明,也不会玩那些机巧的双关语。日出,起义(译注:英语中的rise同时有“日出”和“起义”的含义)。这字眼在我脑海里回荡,不是法莱的呼号,而是我哥哥的声音!起义,血红如同黎明! 谢德一定心知肚明。在好几个星期以前,在爆炸发生之前,在法莱的视频播出来之前,他就已经知道了红血卫队,并且试图告诉我们。为什么? 因为他是其中的一员。 第六章 拂晓时,门“哐当”一声被撞开了。这并没吓到我,安检搜查再平常不过了,一年总有个一两次。不过,今天是第三次。 “来,小吉。”我扶着她从小床上站起来,走下梯子。她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撑着自己,小心翼翼。老妈在客厅里等着我们,她抱紧了吉萨,眼睛却看着我。令我奇怪的是,她既没生气,也没抱怨失望,就只是柔和地凝视着我。 门口站着两个警卫,肩上都挎着枪,我认得他们是镇口岗哨的人。但除了他们之外,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,胸前佩着三色王冠徽章——王室侍从,服侍国王的红血族。我开始意识到,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搜查。 “我们服从搜查和扣押……”老爸小声道。每当类似的事情发生,他就得这么说。但那些警卫并没有四散开翻,而是还在原地站着。 那个年轻的王室侍从往前迈了一步,骇人地点了我的名:“梅儿·巴罗,夏宫召你即刻前往。” 吉萨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拉着我,好像能护住我似的。 “什么?”我结结巴巴地说。 “夏宫召你即刻前往,”她重复了一遍,往门外一伸手,“我们负责护送,请吧。” 传召。传召一个红血族。我活了这么大,还从没听过这种事。为什么是我?我做了什么能获此“殊荣”? 转念一想,我是个小偷,没准还会因为跟法莱的牵连而被当成恐怖分子。我的身体神经质地刺痛起来,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。我得跑,就算警卫把门锁上。如果能夺窗而出,算不算个奇迹? “别怕,现在一切都已经安定下来了。”那王室侍从轻声笑道,她误解了我的恐惧,“映辉厅和市集都已在我们掌控之中。请吧。”另外两名警卫握紧了枪,她却冲我笑了笑,这着实令我吃惊,也令我背后发毛。 然而,拒绝警卫的命令,拒绝王室的传召,意味着小命休矣,而且还不只是我自己。 “好吧。”我咕哝着,挣脱了吉萨的手。她赶上来又拉住我,但老妈拦住了她。“我会再见到你的,对吧?”她问。 这问题飘在半空中,没人能答。老爸温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胳膊——他在跟我告别。老妈眼含热泪,吉萨则瞪大眼睛一眨不眨,仿佛要记住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刻。可我连能留给她的纪念品都没有。我没能拖延磨蹭,也没来得及哭,一个警卫就抓住我的胳膊,把我往外推。 有一句话哽在我的喉咙里,好不容易冲破了双唇的阻隔,却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我爱你们。” 门在我背后重重关上,将我从我的家、我的家人身边,连根拔起。 他们催着我穿过镇子,沿着小路往市集广场走。我们经过了奇隆的那间破屋子。在以前,这个时候他早就起床了,趁着清晨的凉爽到河上去,准备开工。但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,现在,我倒希望他能睡到日上三竿,在入伍之前多享受一点儿。我想大声跟他说声“再见”,但还是没有。他很快就会四处找我,然后吉萨会把所有事情告诉他。我突然想起,法莱还等着我今天付款呢,那可是一大笔钱。她要失望了。我无声地笑了。 广场上,一辆黑色的车正等在那里。四个轮子,玻璃车窗,趴在地上活像一头想要吃掉我的怪兽。一个警卫坐在驾驶舱里,见我们到了就发动了引擎,烟一下子喷出来,染黑了清晨的空气。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塞进后座,那女侍从往我旁边一坐,车子就立即开动了。车子沿路飞驰,速度超出了我的想象,这是我第一次——也是最后一次——乘此座驾。 我很想说点儿什么,问问接下来会怎样,以及他们会如何惩罚我。但我知道他们会置若罔闻的,所以只能盯着窗外,看着干阑镇向后消失。森林出现在前头,还有那条熟悉的、通向北方的路。路上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拥挤了,沿途布满了岗哨。那个女侍从说过,“映辉厅已在控制之中。”我反复思考着,她这话是什么意思。 远处,那道刚钻琉玻墙反射着林中日出,闪闪发光,照得人直想眯眼。但我努力睁大眼睛,非得好好看看这儿不可。 大门那里挤满了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卫,他们拦住每一个想要进城的人,查了又查。我们停车之后,那女侍从便带着我越过警戒线,径直穿过大门。没人觉得不妥,甚至都没人来查我的身份证件。看样子,她对这里了如指掌。 一进门,她就回头瞥着我说:“忘了说,我是安,但在这儿大家都以姓氏相称,所以叫我沃尔什就好。” 沃尔什。听起来有点儿耳熟。再加上她那暗淡的头发和黝黑的皮肤,我只想到了一种可能。“你是……” “干阑镇,和你一样。我认识你哥哥特里米,很不幸也认识布里——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。”布里入伍之前在镇子里很受欢迎,他曾跟我说过,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那么害怕服兵役,因为那些被他甩掉的张牙舞爪的姑娘更可怕。“我不认识你,但应该很快就会认识了。” 我汗毛倒竖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我是说,你会在这儿干很长一段时间。我不知道是谁雇了你,又是怎么对你描述这工作的,反正现在你就得开始了。这可不是换换床单、刷刷碟子那么简单,你得眼观六路、耳听八方。我们在这儿就是件东西,是随时听候召唤的活雕像。”她叹了口气,猛地拉开一道嵌在城门侧截面上的小门。“特别是现在,红血卫队闹事的节骨眼儿上。身为红血族,从来就没什么好事,但如今更糟。” 她走进那道小门,看上去就像走进了城墙里面似的,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她是沿着一段楼梯消失在半明半昧里了。 “工作?”我紧张极了,“什么工作?那是什么?” 她在楼梯上转过身,冲我翻翻眼睛:“你被传召并委以侍从这一职位。”说的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似的。 工作,职位。想到这些字眼我差点儿一跤跌倒。 是卡尔。他说他有份不错的工作——现在他找门路拉关系地把我也弄了来。没准儿我还能跟他一起工作。想到由此而来的一切,我兴奋得心跳都漏了一拍。我不会死了,不用上战场了。我有了工作,可以活下来了。过一阵儿,等我找到卡尔,我就说服他把奇隆也弄来。 “快跟上,我可没工夫牵着你的手。” 我慌忙赶上,没入一条黑暗的隧道。这真叫人惊讶。墙壁上亮着一些小灯,让人勉强能看见四周,头顶上管道纵横,轰鸣地运输着水和电。 “我们这是要去哪儿?”我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。 沃尔什转过身,我都能听见她的无奈:“当然是映辉厅。” 有一瞬间,我觉得我的心脏都不跳了:“什、什么?皇宫?你说那座皇宫?” 她拍了拍自己制服上的徽章,那王冠图案在隧道的暗影里闪了闪。 “现在,你是王室侍从了。” 他们为我准备好了制服,但我完全顾不上看,因为四周的一切——就连褐色的石砖和马赛克地面都让我呆若木鸡。身着红色制服的侍从们光彩照人地走来走去,忙忙碌碌。我在他们中间搜寻着卡尔的脸,想对他说声谢谢,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。 沃尔什在我旁边,轻声给我忠告:“别乱说乱听,也别对别人讲话,因为他们都不会理你。” 我有点儿迟钝,没法儿迅速理解她的话。刚刚过去的两天让我备受煎熬、身心俱疲,生活的洪流就像开了闸,一波三折地把我冲得晕头转向。 “你来得不巧,赶上了我们最忙的时候。” “我看见了船和飞艇——银血贵族们往上游去,已经好几周了,”我说,“虽说是度假旺季,这也比往年多多了。” 沃尔什一边催着我,一边往我手上塞了一托盘亮晶晶的茶杯。这些东西显然足够值钱,能买到我和奇隆的自由,但这里每扇门每扇窗都有警卫把守,我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别想溜出去。 “今晚会有什么事吗?”我张了张嘴,没发出声音。一绺头发滑进了我的眼睛里,我还没伸手撩开,沃尔什就掏出个小卡子,把它往后别住了,动作又快又精准。“这问题傻吗?” “不算傻。我也是直到开始准备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毕竟,这是伊拉王后加冕二十年来的第一次。”沃尔什语速飞快,字词都要挤在一起了,“今天是王妃大选日,名门大户、家世显赫的银血贵族都会把女儿送来,以期获得王子的青睐。晚上会举办盛大宴会,不过这会儿她们正在迷旋花园为出场做准备,以期中选。被选中的女孩会成为新国王的王后,所以她们可得傻乎乎地经历一番恶斗呢。”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群争奇斗艳的孔雀:“那她们会怎么做?转个圈,说两句话,抖抖眼睫毛吗?” 沃尔什轻哼一声,摇了摇头。“才不是,”她眼神一闪,“你已经是侍从了,自己去看个清楚吧。” 大门就在前面,由光滑圆润的玻璃和木雕制成。门卫将它推开,一队身着红衣的侍从鱼贯而入,然后便轮到我了。 “你不来吗?”我的声音里满是绝望,几乎是乞求着沃尔什能陪我一起去。但她退了下去,只留下我一个人。在搞出其他岔子或是把那整齐的侍从队伍搅得乱七八糟之前,我强迫自己迈步向前,走进那座沃尔什口中的迷旋花园,置身于阳光之中。 有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座角斗场,就像干阑镇那儿的一样。这里也是四壁弯曲向下,收拢成一个巨大的“碗”,但没有石质长凳,桌子和带坐垫儿的椅子一级级地螺旋排列,犹如梯田。花草树木和喷泉安插在阶梯之间,层层向下,隔出了一个个包厢。花木和流水汇聚到底部的中央场地,装饰着石像林立的环形草坪。在我的正前方,一个包厢装点着红黑两色的丝绸,里面的四个座位都由冷硬的钢铁铸成,居高临下地向下凝视。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? 我迷迷糊糊地开始工作了,跟着其他红血族的侍从,有样学样。我是个厨房侍应,就是说我得打扫卫生,准备餐点,目前的任务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场面准备角斗所需。为什么王室也需要角斗,这一点我不得而知。在干阑镇,角斗是一场“盛宴”,是为了让人们观摩银血族之争。但角斗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呢?这里是皇宫,绝不可能血溅当场。然而,这不知所名的“角斗”却让我有种恐惧的预感。触电般的刺痛感又来了,在我的皮肤里面一波一波地涌动。等我忙完手里的活儿,又回到侍从入口时,选妃大典已经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了。 侍从们纷纷开始回避,退到一个围着薄纱帘的升降台上。我连忙跟上他们,挤进队伍里。就在这时,在那座至尊包厢和侍从入口之间,另一扇门打开了。 开始了。 我的思绪一下子跳回了博苑,回想起那些漂亮的、残忍的、自称为“人”的生物。他们一个个光鲜靓丽、自负虚荣,眼神冷硬且脾气暴戾。而这里的银血族——沃尔什口中的显赫名门,也没什么不同。他们只可能更胜一筹。 达官显贵们成群结队地进门,在迷旋花园里像一团团颜色似的散开,带着冷冰冰的优雅。家族门庭之间很好区分,因为同一家族的人都穿着同样颜色的华服。紫色、绿色、黑色、黄色……五颜六色的荫翳移向各自的包厢,我很快就数晕了头。到底有多少个家族?越来越多的人拥了进来,有些正站住寒暄,有些则僵硬地互相拥抱。我突然意识到,这是他们的狂欢,绝大多数人对中选王妃没抱太大希望,而只当是度了个假。 但有些人看起来没什么欢庆的模样。有一个满头银发的家族,身着黑色绸缎,安静而专注地坐在国王包厢的右侧。他们的族长留着山羊胡,有一双黑色的眼睛。离他们不远,另一个家族穿着海军蓝和白色相间的礼服,正互相窃窃私语。令我惊讶的是,我竟然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个——萨姆逊·米兰德斯,前几天角斗比赛中的那个耳语者。他没像其他亲戚一样低语,而是阴郁地盯着中央场地,思绪似乎飘到了别处。我暗暗提醒自己离他远点儿,至少是离他可怕的特异功能远点儿。 不过,我倒是没看见任何一个堪与王子婚配的适龄女孩,这真奇怪。也许她们正在别的地方梳妆打扮,热切地等待着赢得未来后冠的机会。 这些贵客会时不时地按下桌子上的金属方钮,“咔嗒”一声亮起灯,以示他们需要侍从。我们排着队,谁离门最近,谁就会应下这个差事,前往伺候,其他人便慢慢往前挪,等着轮到自己。好巧不巧,我刚挪到门边,那个讨人厌的黑眼睛族长就按了他桌上的按钮。 谢天谢地我的两只脚从未令我失望。我几乎是跳着穿过人群,舞蹈般穿梭在那些动来动去的宾客之间,紧张得心怦怦跳。我现在可不是要东偷西摸,而是要服侍他们。真不知上个礼拜的梅儿·巴罗看到这个版本的自己时到底会笑还是会哭。那是个傻丫头,而我正在为此付出代价。 “先生?”我面向那个喊人伺候的族长,脑子里不断地诅咒自己。别乱说话,这是第一准则,我已经坏了规矩。 但他并未在意,只是举起空玻璃杯,一脸无聊。“他们在耍我们,托勒密。”他冲着身边的一个肌肉男抱怨着。我想他被称为托勒密可真是够倒霉的。 “这不过是在宣示权威,父亲。”托勒密喝干了杯子里的水,抬手一举,我马上接了过来。“他们就想让我们等着,他们有这个能耐。” “他们”是指那些还没露面的王室成员。我听着银血贵族如此鄙夷地议论他们,着实觉得费解。只要能不惹事,我们红血族总是骂国王、骂贵族,但这是我们才会做的事。这些贵族没过过一天苦日子,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? 我真想留下来听听,但这绝对是违背准则的。我转身爬上包厢外面的一段平台,它们隐蔽在缤纷花木之间,免得侍从们还得穿过整个花园去满上一杯水。就在这时,一种金属般尖厉的声音骤然响起,回荡在半空,就像首星期五盛宴的开场白一样。几个短音谱成一段骄傲的旋律,毫无疑问这是宣告着国王即将现身。情愿也罢不甘也罢,所有的达官贵族全都站了起来。我留意到那个托勒密又在跟他老爸嘀嘀咕咕。 我躲在花木中那个放酒水的平台上,刚好和国王包厢的高度一致且稍稍靠后。梅儿·巴罗,离国王只有几步之遥。我的家人会对此做何感想?奇隆呢?这个男人让我们上战场送死,我却欣然成为他的仆人。这真叫我恶心。 国王挺胸抬头、步履轻快地入了场。就算从后面看,他也比银币上、电视里的模样胖得多,但也高得多。他的礼服红黑相间,是军装制式,但我十分怀疑他是否曾在红血族送命的战壕里待过一天。他胸前的徽章、勋章闪闪发亮,褒扬着他从未做过的事。他被卫兵围得水泄不通,竟然还佩了一把镀金的剑。那顶王冠我再熟悉不过了,红色的金、黑色的铁交相缠绕,每一个尖角都如同盘旋燃烧的火焰,像是要把他掺杂着灰色的一头乌发点着了似的。多么般配啊,国王是个燃火者,他老爸、他老爸的老爸,全都是。他们控制着火和热,强有力的,毁灭性的。在过去,国王们就是用火把来烧死那些反抗者的。现在,这位国王不再对红血族用火刑了,却仍然用战争和废墟置我们于死地。当我还是小女孩、坐在教室里渴求知识的时候,他的名号就仿佛能令我魂飞天外:北境烈焰、诺尔塔之王、卡洛雷的提比利亚六世国王。如果可以,我会冲着这个一口气念不完的名字吐唾沫。 王后随后到来,向众人点头致意。不同于国王剪裁修身的黑色礼服,王后的海军蓝和白色的衣裙蓬松而明快。她只向萨姆逊的家族鞠了躬,我这才注意到他们的衣服颜色相同。从长相上推断,王后一定也属于这一家族。银灰色的头发、蓝色的眼睛、锐利的笑容,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掠夺成性的野猫。 但是,若论吓人的程度,王室成员远比不上他们身后的警卫。即便我是烂泥里出生的红血族,也知道这一点。所有人都知道禁卫军是什么模样,因为没人想见到他们。每次电视节目,或演讲、宣判,他们都站在国王两边。今天,他们也一如往常,穿着那似红似橙的火般的制服,在令人恐惧的黑色面具后目光灼灼。他们都背着枪,上着寒光闪闪的刺刀,能一下砍断骨头。这些禁卫军的战斗力比他们的外表更可怕——他们都是从银血家族中选出的精英,从小就接受训练,发誓对国王和王室尽忠终身。禁卫军令我不寒而栗,但那些贵族可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。 在那些包厢里,不知谁开始嚷嚷:“跟红血卫队死磕去吧!”其他人立即跟着哄闹起来。昨天的事我想起来还会瑟瑟发抖,他们却用来起哄,这变得也太快了…… 国王对四周的闹腾很是气恼,他颇不寻常地冲着他们大吼起来。 “红血卫队——以及我们所有的敌人——正在剿灭之中!”提比利亚国王低沉的声音在贵族中间回荡,就像鞭子抽过似的让他们闭了嘴,“但那不是我们齐聚于此的目的。今天是我们继承传统的日子,没有哪个红血恶人能阻碍。这是选妃大典,将选出最多才的少女,嫁与最高贵的青年。以此,我们寻找力量,彼此支持,团结贵族,将银血族的统治永恒延续,战胜敌人,越过边境,把它们并入版图!” “力量!强大!”众人呐喊着回应,呼声震天,实在太吓人了。 “光阴荏苒,又是举行这一仪典的时候,我的儿子们将沿袭这一庄严的传统。”国王一挥手,两个年轻人向前一步,站在父亲的两边。我看不见正脸,但他们的个子挺高,像国王般一头黑发,也都穿着军装。“我与爱妻、伊拉王后之子,卡洛雷与米兰德斯家族之光,梅温王子。” 小王子比起哥哥来更为苍白、瘦削。他抬起手,冷冷地示意,向左右转身时,我瞥到了他的侧脸。尽管他满脸都写着王室尊严,但肯定超不过十七岁。棱角分明的五官和蓝色的眼睛,再加上冷得能扑灭火焰的笑容——他对这场华丽盛典嗤之以鼻。我得表示赞同。 “我们的王储,我与前妻、柯丽王后之子,卡洛雷与雅各家族之光,烈焰王冠和诺尔塔王国的继承人,提比利亚七世。” 我正忙着嘲笑这十足荒唐的一长串名字,没注意看那年轻人挥手微笑。当我终于抬起眼睛,心想自己竟然和未来的国王如此靠近时,眼前的一切却让我始料未及。 玻璃酒杯从我手里滑落,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水池。 我记得这个微笑,也记得那双眼睛。就在昨夜,它们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。他给我这份工作,免我兵役之苦,他是自己人……这怎么可能? 此刻,他完全转过身来,向四周挥手致意。绝不会看错。 王储,就是卡尔。 第七章 我回到了侍从平台,心里空落落的,之前感受到的星点儿快乐消失殆尽。我无法回头去看,看他锦罗玉衣地站在那儿,佩着绶带和勋章,散发着我所憎恨的皇族风度。沃尔什也戴着闪亮的王冠徽章,但他的是用黑玉、钻石和红宝石镶嵌而成,映着礼服墨黑的颜色熠熠生辉。昨晚他曾穿着褐色布衣,和我这样的凡人混在一起,而那身衣服现在早已不见踪影。他此刻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是未来国王的模样,从里到外每一寸也都是地道的银血族。我竟然信任他。 其他侍从往前移动,我慢吞吞地挪到最后面,只觉得天旋地转。是他给了我这份工作,救了我和我的家人,可他属于银血族,甚至比他们更胜一筹。王子,他是王子,是聚集于这诡异石碗中的每个人都想见到的那个王子。 “你们到此向我的儿子和我的王国致敬,我也将赐荣耀于你们。”提比利亚国王低沉的声音让我的思绪像玻璃杯般爆裂粉碎。他挥动双臂,向包厢里的人们致意。我用尽全力只盯着国王一人,却不受控似的瞥见了卡尔。他正在微笑,可那双眼睛无动于衷。 “我赐你选择的权利。未来的国王,世世代代,都须与你同属银血贵族,就像你我血脉相承。谁还有这样的血统,得选为王储妃?” 那个银发族长大声回应道:“我等血纯如斯,中选势在必得!” 整个迷旋花园里,所有家族的族长齐声高叫:“我等血纯如斯,中选势在必得!”他们的声音渺渺回荡,支持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传统。 提比利亚国王笑着点点头:“那么开始吧。普罗沃勋爵,请。” 国王即刻转身,无疑是在往普罗沃家族那边看。所有人都循着他的视线,将目光集中于那穿着黑金条纹礼服的极贵之家。一个年长的男人站了起来,向前迈了一步。他的灰头发里点染着丝丝白霜,搭配上那颜色怪异的衣服,活像一只要叮人的黄蜂。他的双手抽动起来,我茫然无措地看着,不知会发生什么。 突然,我们所在的平台倏地倾斜,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往旁边移动。我吓得跳了起来,差点儿撞到其他侍从。迷旋花园的其他部分也一起翻转倾侧,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。普罗沃勋爵是个电智人,能随意控制这儿的所有部件,让它们在各种机关上挪来挪去。 整个迷旋花园都依着普罗沃勋爵的意思改头换面了,原先的中央场地扩张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舞台。低层的阶梯被向后拉动,并入那些高层的,刚才的螺旋座席就变成了一个直指向天的柱形看台。当这些座席移动时,其间的花木也向下降,直降到比最低一层座椅还低二十英尺。喷泉汇聚成水幕,从柱形看台顶端倾泻而下,注满了一个窄而深的水池。我们的平台最后停在了国王包厢的上面,场内一切尽收眼底,连最下面的舞台都看得见。普罗沃勋爵用了一分钟都不到,就把迷旋花园变成了一个更加凶险难测的所在。 他入了座,可动静还没完。电流的嗡鸣响起来,在四周噼啪作响,让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。一道紫白色的光在地面上闪着,能量冲击到那些看不见的石材顶端,爆出细小火花。但是,这与刚才普罗沃勋爵改造迷旋花园不同,因为并没有哪个银血族站起来发号施令。我突然明白了,这不是他们谁干的,而是电力技术本身的奇观。没有雷鸣的闪电。光柱纵横交错,编织成一道灿烂炫目的网。光是看着这些就让我的眼睛不舒服,脑袋上活像有匕首在戳着。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忍得住。 那些银血族看起来颇为动容,似是为了某种他们无法控制的能量而兴致盎然。至于我们红血族,则是满怀敬畏地目瞪口呆。 电流扩张延展,纹理交织,一张光网逐渐成形。接着,同样是在一瞬间,嗡鸣消失了。光网像结晶般凝固在半空中,成了一张紫色的屏障,将舞台和观众隔离开来,将我们和即将上场的一切隔离开来。 我天马行空地想着,究竟什么东西会用得着光和电做的屏障。不会是熊或者狼群,也不会是森林里的其他猛兽。哪怕是神话里的怪物,尼密阿巨狮、深海巨鲨,或是恶龙,也不会对这些银血族造成什么伤害。而且,为什么选妃大典会出现猛兽呢?这是为了选出未来王后的仪典,而不是跟怪物对决。 之前石像围绕的中央场地,现在已经缩小成柱形看台底部的舞台,就像要回答我似的,它突然打开了。我想都没想就挤到前面,要好好地眼见为实一番,其他侍从也拥了上来,都想看看到底放出了什么恐怖的怪物。 从黑暗中升上舞台的是个女孩,我所见过的个子最小的女孩。 “罗尔!罗翰波茨家族的罗尔!”那一大家子大喊大叫起来,向全世界介绍着他们家的姑娘。 那女孩顶多也就十四岁,她仰脸冲着自己的家族笑了笑,矮小的身影和巨大的石像形成了强烈对比。她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吹走,双手却出奇地大。她绕着石像走了一圈,一直昂首微笑,目光最后定格在卡尔——我是说王储——的脸上,想用自己母鹿般的眼睛和时时拂动的金发吸引他。简而言之,她看起来傻透了,直到她单手轻拍就削掉了一尊石像的脑袋,我才有所改观。 罗翰波茨家族的人又喊起来了:“铁腕人!” 座席之下的舞台上,小个子罗尔旋风般地将一切毁个稀烂,石像变成了一堆粉末,地面也在她脚下裂开口子。她就像人形地震,让所到之处、所见之物都分崩离析。 所以这是一场选美盛会。 一场暴虐的、展示姑娘们美貌、姿仪和力量的盛会。在这场比试力量的盛会上,最为天赋异禀的女孩将与王储结合,于是他们的后代便更是强中之强。而这已经延续了几百年。 我有点儿不太敢想象卡尔的小拇指有多大力量。 他礼貌地鼓了鼓掌。罗翰波茨家族的候选人完成了她有组织有规划的毁灭表演,退回到升降台上消失了。她的族人再次欢呼起来。 下一个登场的是赫伦,来自威勒家族——我的领主威勒家族。她个子很高,人如其名地长着一张鸟脸(译注:赫伦Heron意为苍鹭),一出场就让刚才开裂的地面重新融合了起来。“绿意守护者。”她的族人吟诵道。万生人。在她的命令下,树木眨眼间便越长越高,树冠蹭着那道光网屏障,枝丫的触碰激起了火花,点着了新生的树叶。接下来是奥萨诺家族的姑娘,一个水泉人。她指挥喷泉水幕,兜头兜脑地给正燃烧的树木来了一场暴风雨,留下一堆焦木和烧黑了的地面。 这样的表演持续了好几小时。女孩们逐一登台,展示着自己的力量和价值,也逐一接手前一候选人留下的稀烂场地。但她们早就被训练好,能搞定各种情况了。她们的年龄和相貌各不相同,但无一例外全都威震全场。有一个将将十二岁的小姑娘,能炸掉她触摸到的每件东西,活像一枚会走路的炸弹。湮灭者,她家族的观众们高叫着宣示她的异能。当她把最后一尊石像也炸得不见踪影时,坚固的光网屏障咝咝作响,压制住了爆炸带来的大火,四周尖叫声一片。 水泉人、万生人、疾行者、铁腕人、电智人……上百种不同的银血族在那屏障之下展示炫技。我看着她们,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银血族和叫好欢呼,犹如过电。女孩把自己的皮肤变成石头,或是大喊一声击碎玻璃幕墙……我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事正在眼前真实发生着。银血族所具备的异能,在我看来简直天方夜谭,我一直惧怕着的他们,因此显得更强大,更骇人。这样的人类怎么可能真实存在? 我好不容易到了这儿,却仿佛瞬间回到了干阑镇的角斗场,看着银血族展示他们的无所不能,我们的一无所能。 当一个能控制动物的兽灵人召唤来上千只鸽子从天而降时,我从心里感到敬畏惊叹。但当鸽群俯冲向那道光网时,致命的电流霎时令血肉四溅,羽毛横飞,把敬畏变成了恶心。电火花又闪了起来,直到鸽子们的残骸被烧个干净,光网洁净如新。当观众们为冷血兽灵人的谢幕鼓掌时,我差点儿要冲着他们干呕。 又一个女孩——有望是最后一个——登上了快变成齑粉的舞台。 “伊万杰琳,来自萨默斯家族!”那个银发家族的族长兀自大叫起来,声音回荡在迷旋花园里。 从我这最佳地势看过去,我注意到国王和王后略略坐直了一点儿,伊万杰琳显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卡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 其他女孩大多穿着绫罗绸缎,也有不少佩着奇形怪状的镀金胸甲,伊万杰琳却身着黑色的皮装登场。夹克、长裤、靴子,都镶满了坚硬的银。啊,不对,不是银,是铁。银是不会有铁那么钝、那么硬的。她的族人全都站了起来,为她大声欢呼。伊万杰琳属于萨默斯家族,属于那个托勒密和银发族长,但其他人、其他家族也全都欢声雷动。他们希望伊万杰琳成为未来的王后。她简直是众望所归。她用两个手指顶在额头,先向自己的家族,接着向国王的包厢行了礼。王室回应了她,公然表达了对这个伊万杰琳的偏爱。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场较量,差点儿没注意到又轮到我出去干活了。不等别人用胳膊肘推我,我就自己往按铃的包厢跑去,只隐约听见萨默斯的族长的单人发言:“磁控者。”我反复思量他的话,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。 之前宽敞的走道变成了狭窄的长廊,我穿梭其间,一路向下,往需要服侍的银血族那里赶。这个包厢位于看台底层,但我动作很快,没花什么工夫就顺利到达。包厢里坐着特别胖的一大家子,他们穿着花哨的黄色丝绸衣服,戴着难看的羽毛装饰,正团团享用着一个特大号蛋糕。盘子和空杯丢得到处都是,我立刻手脚麻利地把它们清整归位。包厢里有个转播屏,上面正是伊万杰琳,看上去,她还站在原地没动。 “真是瞎胡闹,”一只黄色的“大肥鸟”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咕哝道,“萨默斯家的已经胜券在握了。” 真是奇怪,她看起来是最弱的那一个。 我手里收拾着碟子,眼睛却盯着转播屏,看着伊万杰琳在狼藉的场地上徘徊。大概她是觉得,那儿没有什么可用的道具以展示她的超能力,不过她好像也没把这些放在眼里。她骇人地笑着,仿佛对自己的卓然耀目极有信心。但在我看来,她没什么好卓然耀目的。 接着,镶在她夹克上的铁移动起来。它们浮在半空,像一枚枚坚硬的金属子弹。突然,如同扣动扳机一般,圆形的子弹呼啸而出,揳进了地上、墙里,甚至那道光网中。 她能控制金属。 不少包厢里响起了掌声,但伊万杰琳并没打算就此谢幕。低沉的轰鸣和金属碰撞的声音从整座迷旋花园内里涌出,回旋反复笼罩在四周。即使是包厢里的胖子们也停止了吃喝,左顾右盼,不知所措。他们困惑而茫然,我却感受得到脚下大地深处的震动。我是知道害怕的。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,金属管从幽深地底汇聚而来,破土而出。它们冲破了围墙,在伊万杰琳身边环绕,犹如一顶交织着灰色和银色的金属后冠。碰撞剐蹭的声音震耳欲聋,淹没了她的似笑非笑。电火花从光网屏障洒下,她用废铁护住自己,轻巧得不费吹灰之力。最后,她让那些金属混合着粉末坠落,自己则抬眼向上,仰望着那些包厢。她的嘴巴大张着,露出锋利的小小牙齿。看上去饥肠辘辘。 不知不觉之间,包厢失去了平衡,整个歪向一边,盘子掉到地上,玻璃酒杯滚出了栏杆,在光网上摔得粉碎。伊万杰琳正在把包厢往前拉,让它向前弯折,让里面的人跌得乱七八糟。我旁边的银血族一边乱摸乱爬一边大声抱怨,掌声变成了慌乱。并不是只有他们如此,我们打头的这一排包厢都如此。而在舞台中央,伊万杰琳用一只手指点着方向,她全神贯注,眉头紧皱,就像正在角斗的银血族。她要给全世界看看,她到底有多厉害。 我正想着,一个裹着丝绸和羽毛的黄色“肥球”一头撞了过来,把我连同那些银质杯盘一起撞出了包厢栏杆。 我一路下坠,眼前只有一片紫色,光网离我越来越近。电流咝咝作响,烧焦了四周的空气。我没法儿去思考什么,只知道自己会被这紫色的网施以电刑,活活烤熟,还穿着红色的制服。但愿那些银血族能找人把我弄下去收拾干净。 我的脑袋“砰”的一声撞上了光网,顿时眼冒金星。哦不,不是金星,是火花。这屏障功效甚佳,闪烁的电流把我照个透亮。我的制服烧着了,焦黑地冒着烟,估计身上的皮肤也是这么个模样。我的尸体应该闻起来味道很赞。可是,不知道为什么,我没什么感觉。我明明应该觉得剧痛难忍才对。 然而——我能感知到别的。我感知到了那些电火花的热度,它们在我身上上蹿下跳,让每条神经都如置火烤。倒也没什么难受的感觉。那么,呃,我还活着。这感觉就像我之前的十几年全都白活了,直到今天才睁开眼睛看个明白。有什么东西在我皮肤下面游走,但那不是电火花。我看着自己的手、自己的胳膊,对那些流动的电光惊奇不已。衣服烧掉了,热度让它变得黑乎乎,可我的皮肤完好无损。光网屏障想置我于死地,却没能成功。 一切都不对头了。 我还活着。 光网屏障冒着黑烟,残骸碎片四散,噼啪作响。电火花越发明亮逼人,气势汹汹,却越来越小。我试着挣脱,想站起来,但光网在我脚下分崩离析,让我飞身而下。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,满场只有一堆土块上没有布满锋利参差的废铁,我就刚好落在那上面。我浑身青紫,软弱无力,但好歹还是囫囵个儿。制服就没那么幸运了,它已经变成焦黑的布条,披挂在我身上。 我费劲地站起来,破烂制服零零落落。整座迷旋花园里回荡着窃窃私语和惊讶喘息的声音,我能感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——这个没被烧死的红血族女孩、这个人形避雷针的身上。 伊万杰琳盯着我,眼睛瞪得大大的。她既恼怒又困惑,还有一丝惧怕。 怕我。在某一层面上,她怕我。 “哈喽。”我傻了吧唧地说。 伊万杰琳鼓起一阵金属碎片的旋风以回应我的问候。那些碎片锋利坚硬,片片致命,它们劈开空气,直冲着我的心脏而来。 顾不上思考,我连忙抬起手遮挡,想在这必死的境地里捡回条命。然而,我并没感觉到碎片穿掌而过的疼痛,而是像刚才被电火花围攻一样,我的神经们载歌载舞,因着某种内在的烈焰而生机勃勃。它在我的身体里面、在我的眼睛后边、在我的皮肤底下流动穿梭,好像那不仅仅是我的身躯,而是某种积蓄着的精纯能量。 光,哦不,是闪电,从我的双手中喷薄而出,席卷了那些金属片。它们吱吱尖响,冒着烟,在高温里猛然爆裂,毫无攻击力地落在地上。对面的墙也被闪电劈中,留下一个浓烟滚滚的、四英尺宽的大洞,差点儿把伊万杰琳一口吞没。 她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了。我盯着自己双手时的表情也一定跟她差不多。我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。而高高在上的包厢里,几百个最有权势的银血族也想弄个清楚。我抬头一看,他们全都死盯着我。 就连国王也从包厢里探出了身子,头上的烈焰王冠在天空的映衬下犹如剪影。卡尔就在他旁边,大睁着眼睛朝下望着我。 “禁卫军!” 国王的声音像刀子般锋利,充满了恫吓。刹那间,身着红橙制服的禁卫军从各个包厢间冲了出来。这些精英中的精英,正等待着下一句话,下一个命令。 我是个称职的贼,因为我知道什么时候逃跑最合适。现在就正是时机。 不等国王发话,我就跳起来,推开发呆的伊万杰琳,跑向舞台上那个仍敞开着的升降台口,溜了进去。 “抓住她!”国王的怒吼回荡在身后。我坠入了舞台下面半明半暗的密室之中,伊万杰琳的金属表演秀把地面戳得满是大窟窿,所以我仍然可以仰头看到迷旋花园。令我恐惧的是,花园的框架已然岌岌可危,身着制服的禁卫军正从看台间拥出,朝我追来。 没时间左思右想了,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赶紧跑。 舞台之下的这个暗室连接着一道漆黑空旷的走廊。我用尽全速奔跑,拐进一个又一个的长廊,这都被那些方形的黑色摄像机拍了下来。我能感觉到它们就像禁卫军似的,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搜寻围捕。跑。这个字眼在我脑海里重复着。跑,跑,跑。 我必须得找到一扇门,一扇窗,或其他什么出口让我歇口气。如果我能从这儿冲出去,冲到市场里,我就能有机会脱身。应该能。 我先是找到了一段楼梯,它通向一个装有镜子的狭长大厅。但那里,在天花板的角落里,也藏着摄像机,活像一只只臭虫趴在那里。 爆裂的枪声在脑袋旁边响起,我不得不扑倒在地。两个禁卫军穿着火焰般的制服,撞翻了一面镜子,朝我瞄准。他们和普通警卫差不多,我对自己说。就像那些根本不认识你的警卫似的,笨手笨脚,装模作样。他们根本不知道你能干什么。 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。 他们希望我站起来接着跑,但我偏不,这令他们恼怒不已。他们的枪又大又猛,却也十分笨重。当他们调整好姿势射击、刺戳,或又射又戳之前,我用膝盖使劲一蹬光滑的大理石地面,从那两个大块头中间滑了过去。他们中的一个大喊大叫起来,声音之大震碎了另一面镜子。趁着他们掉转方向的当儿,我已经爬起来跑开了。 最后我总算看见了一扇窗,却是祸福参半。我收住脚步,透过这巨大的刚钻琉玻窗格,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森林。就是那儿,就在这扇窗的另一边,就在这穿不透的围墙的外面。 好吧,我的手们,现在是时候故技重演了,来啊。可什么都没发生,当然了,在我需要的时候总是什么都不会发生。 突然,一股热流包围了我。一转身我就看见了一堵红橙色的墙,是的——禁卫军发现我了。但这堵墙炽热而闪动,几乎是固体的——火。它正朝我逼近。 我的声音胆怯无力,灰心丧气,如同对着窘境的自嘲:“噢,超酷的。” 我转身就跑,那堵墙却没有冲上来围攻。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有力的臂膀,在我扭动挣扎的时候紧紧地箍住了我。打他,用闪电劈死他。我在心里大喊着。但是无济于事,那魔法没能再救我一次。 温度越来越高,逼迫着要挤掉我肺里的氧气。今天,我已幸存于闪电之中,现在不想在火堆里试运气了。 但仅仅是那些烟就能要我的命。浓黑的烟太厉害了,几乎要把我活活呛死。眼前天旋地转,眼皮越来越沉,我听见脚步声、叫喊声,还有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。然后整个世界坠入了黑暗。 “我很抱歉。”是卡尔的声音。我一定是在做梦。 第八章 我站在走廊上,看着老妈和哥哥布里道别。她泪流满面地紧抱着他,摩挲着他刚剪短的头发。谢德和特里米站在两旁,准备着在老妈支撑不住的时候搀住她。我知道,看着哥哥被带走,他俩一样想哭,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妈妈更伤心才勉强忍住罢了。老爸在我旁边,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些军团的人。他们就算穿着防弹胸甲,往布里边上一站也只能算是个小不点儿。布里生吞了他们都没问题,但是他没那么做,而是听之任之地被军团士兵抓住胳膊,推推搡搡地带走了。可怕的巨大黑翼如同一团荫翳包围着他,盘桓不去。四周天旋地转,我失去了意识…… 时隔一年,又是同样的情景。我的双脚踩在屋子前的泥地里咯吱作响,而老妈正抱住特里米,哀求着军团的人。谢德只好把她拉开。吉萨哭着,想留住她最喜欢的哥哥。爸爸和我还是一样紧闭嘴巴,死死忍住眼泪。那个黑影,那可怕的荫翳又来了,这次它停在了我的面前,挡住了天空和太阳。我紧紧闭上眼睛,希望它赶快滚开…… 再睁开眼睛时,我正扑在谢德的怀里,死命地抱着他。他还没有按规矩理发,齐颌长的棕色头发刚好拂过我的头顶。贴近他的胸膛时,耳朵上的刺痛让我往后退了退,几滴殷红的血染红了我哥哥的衬衫。吉萨和我都新穿了耳洞,好戴上谢德留给我们的礼物。我想我一定是没戴好,就像我总会搞砸一切一样。这一次,我在黑影出现之前就感知到了它——它似乎怒火中烧。 我沉溺在回忆的深渊里,旧伤新痛仍未愈合,有些就像一场大梦——不,是噩梦,最恐怖的噩梦。 一个新的世界重塑而成,遍野都是昏暗的烟雾和灰烬——窒息区——尽管我从没到过那里,但听来的一切也足够我想象它的样子。那是一片开阔平原,布满了成千上万的炮弹砸出来的坑,士兵们穿着被血污染得脏兮兮的制服,蜷缩在一起,远远望去犹如伤口中的血痕。我飘浮穿梭在他们中间,检视着一张张面孔,寻找着我的哥哥们,我的困在硝烟中的哥哥们。 先出现的是布里,他正和一个身着蓝衣的湖境人在泥塘里缠斗。我想去帮他,却还是飘浮在他的视野之外。接着,是特里米,他正俯身为一个负伤的士兵止血,免得他因为失血过多死去。他的面庞以前像小吉一样平和沉静,如今却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着。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和遍地狼藉。布里还在继续死扛,而我无能为力。 谢德正在火线前沿待命,比那些最勇敢的战士站得还靠前。他昂首立在战壕顶端,全然不顾枪林弹雨和另一边伺机而动的湖境人,甚至还冲我笑了一下。突然,他脚下的战壕被炸开了花,霎时浓烟滚滚,灰尘漫天,我就这么看着他倒了下去。 “不要!”我大喊着,试图冲向那团烟雾——我哥哥刚才就站在那儿。 烟雾汇聚成形,重新变成了那个黑影。它包围了我,四周一团黑暗,直到一波波的记忆如浪袭来:爸爸回家了,奄奄一息只剩半口气;征兵令轮到了奇隆;吉萨的手……一切都模糊不清地混杂在一起,艳丽得诡异的彩色旋涡刺痛了我的眼睛。一定有哪里不对。十几年来的记忆片段向前推进,就像看着时光倒流,其中有很多是我根本不可能自己想起来的,比如学说话、学走路,还有老妈动怒时年少的哥哥们和我传递眼色的一幕。这不可能是我自己回忆起来的。 “不可能。”那个黑影对我说。它的声音尖刻锐利,如同在我的头骨上狠狠划过。我跪坐下来,膝盖磕在水泥地上。 接着,他们消失了——我的哥哥们、我的老爸老妈、我的妹妹、我的那些记忆,还有噩梦,统统不见了。钢筋水泥拔地而起,筑成了一个——笼子。 我强撑着站起来,一只手抵着剧痛的头,好让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。有人站在外面,透过笼子的围栏盯着我,一顶王冠正在她头上闪烁着。 “我本应鞠躬,但是不成,我要晕菜了……”那是伊拉王后。我蓦然觉得应该收回刚才那些话。她是银血贵族,我怎么能那样跟她讲话呢。她会把我丢进监狱,剥夺我的定量配给,然后惩罚我,惩罚我们全家。不!我意识到了正疯狂滋长的恐惧。她是王后,她随便就能杀了我,杀了我们所有人。 但是她似乎并没有生气,反而哧哧笑了起来。一阵晕眩袭来,让人浑身难受,当我再看到她的眼神时,又是一波难受。 “这就跟鞠躬一样!”她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,满意地欣赏着我的痛苦。 我强忍着才没吐出来。抓着笼子上的栏杆,手掌握住的是一片冰冷钢铁,可也因此攥成了拳头。“你要把我怎么样?” “不会再怎么样了。不过,这个——”她的手穿过笼子的栏杆,碰到了我的太阳穴。她手指触碰的地方,疼痛翻了三倍,我痛得靠在栏杆上,用最后一点儿意识死撑着。“免得你做傻事。” 泪水刺痛了双眼,但我硬是把它憋了回去。“傻事?是指像这样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?”我挤出几个字。剧痛让我难以思考,更不用说什么保持礼貌了。但是,好歹我忍住了,没有破口大骂。看在老天的分儿上,梅儿·巴罗,管好你的嘴巴。 “是指弄出闪电之类的!”她厉声道。 剧痛退去了一点儿,总算能让我坐在金属长凳上喘口气。我把头抵在冰冷的石墙上回回神,这时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。闪电。 记忆的碎片如电光石火般涌来:闪电、光网屏障、四溅的电火花,还有我。这不可能。 “你不是银血族。你的父母是红血族,你也是红血族,你们的血液都是红色的。”伊拉王后一边喃喃自语,一边在笼子前面踱着步子,“你是个异象,梅儿·巴罗,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,连我都弄不懂的东西,当然我已经查过你了。” “是你?”我用手支着头,几乎声嘶力竭,“你侵入了我的思维,我的记忆?我的……噩梦?” “了解了某人的恐惧,也就彻底看透了他。”她冲我翻了翻眼睛,好像我是个蠢货。“而我至少得知道,我们在和什么东西打交道。” “我是个人,不是件‘东西’。” “至于你是什么,以待后效。不过,闪电女孩,你就感恩吧。”她冷笑着,把脸凑近笼子的栏杆。突然间,我的双腿失去了所有知觉,它们就像完全不属于我似的,如同瘫痪。剧痛蹿上胸口,我发现自己连脚指头都动不了一下了。这一定是老爸曾经历过的那种感觉:痛苦毁伤而无能为力。不过,我也并不算是彻底失去了腿脚,因为它们自己动了起来,把我带到了栏杆前。在笼子外面,王后盯着我,眼神随着我的步子而闪动。 她是个耳语者,正以我取乐。当我靠近她时,她用双手狠抓住我的脸。头上的剧痛倏然翻倍,我忍不住叫出了声。生不如死,这大概就是逃脱兵役的代价。 “就因为你在几百名银血贵族面前那么做了。他们会就此质疑,而他们又权倾半朝,”她在我耳边咝咝低语,病态的甜腻气息扑过我的脸颊,“这是你活到现在的唯一理由。” 我紧紧握住双手,期待着能再召唤来闪电,可是并没有。王后看透了我的心思,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。我眼冒金星,什么都看不见了,但是能听到她走开时丝绸衣服发出的沙沙声。视力重新恢复的时候,我刚好瞥见她的裙摆消失在角落里。现在,屋里再没别人了,我坐了下来,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把这凳子扔出去的冲动。 精疲力竭的乏力感蔓延过来,先是肌肉,然后是骨头。我只是个普通人啊,普通人可不该像今天这么过日子。突然,我心里一惊,意识到手腕上的红色腕带不见了。被人拿走了?这是什么意思?泪水又泛上眼眶,摇摇欲坠,但我硬是没有哭。我的骄傲和尊严还有的是呢。 我能忍着不哭,却忍不住不发问。疑虑正在我心里滋长。 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? 我是……什么? 我睁开眼睛,看见警卫正在笼子栏杆外面盯着我。他衣服上的银色扣子发出暗暗的光,远不如他光秃秃的脑壳耀目。 “你必须得通知我的家人,告诉他们我在这儿。”我脱口而出,坐得笔直。至少,我说过我爱他们。我还记得,记得我离家的最后时刻。 “我必须做的只有带你上楼。”他回答道,完全没有仗势欺人,平静得像根柱子,“先换身衣服。” 我才突然想起身上的衣服已经烧成破布条了。那警卫指了指栏杆边上的一堆衣服,背过身去,给我留下点儿私人空间。 那些衣服朴实无华,但质地很好,比我穿过的任何衣服都要柔软。白色的长袖衬衫和黑色长裤,两侧都装饰有一道银色条纹,还有一双黑色的骑士靴,长及膝盖。但有点儿奇怪的是,衣服上没有哪怕一丝红色。这是为什么呢,真想不通。茫然无知正在成为我的主旋律。 “穿好了。”我一边嘟囔,一边使劲蹬进靴子。当我完成最后一道工序,警卫立即转过身来。我既没听见钥匙碰撞的声音,也没看见锁,他打算如何把我从这座没有门的笼子里弄出去呢? 但他根本没去找什么隐蔽的门,而是抖了抖手,笼子上的金属栏杆就弯出了一个“门”。显然,这警卫是个—— “磁控者,没错。”他摇了摇手指头,“估计你要吃惊的,那个差点儿被你炸熟了的女孩是我的表亲。” 我一口气差点儿呛着自己,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。“真是抱歉。”这话听起来像个问句。 “为你没成功而道歉吧,”他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,“伊万杰琳是个混蛋。” “家风如此?”我的嘴巴总是比脑子快。等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,就只有吸气的份儿了。 他没有为我的口不择言而动手揍我——虽然他有这权力,那张一本正经的警卫脸上反而闪过一丝笑意。“你会得出结论的,”他说,黑色的眼睛十分柔和,“我叫卢卡斯·萨默斯。跟我来。” 不用问,我只能照他说的做。 他带我离开那只“笼子”,爬上一座旋梯,来到十二个警卫面前。他们一言不发,按照排练好的队形围着我往前走。卢卡斯在我旁边,和那些人步调一致地齐步走。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枪,好像要随时投入战斗似的。那阵势似乎在说,他们不是要防备我,而是要保护其他人。 我们来到上层,这里更漂亮,玻璃幕墙是奇异的黑色。上色了,我在心里念叨着,想起了吉萨讲过的映辉厅的事。这些刚钻琉玻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暗,以挡住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。显然,我就属于这一类。 突然,我发现这些玻璃改变颜色并非是由什么机器操控,而是由一个红头发的女警卫控制。我们一路经过,她一路在幕墙前面挥手,手到之处就如同锁住了阳光,让那些玻璃的表面蒙上一层薄薄的阴影。 “那是荫翳人,能使光线弯曲。”卢卡斯注意到我的惊讶,低声解释道。 这里也有摄像机。我的皮肤下面又开始难受了,好像它们带电的“目光”侵入了骨髓似的。一般来说,承受着这么多的电流,我的脑袋应该感觉到痛,但是疼痛迟迟没有出现。那个光网屏障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让我起了变化,或者,也许是它释放出了什么,释放出了我身体中隐藏已久的某种东西。我是……什么?疑问回荡在脑海,令我越发惊恐。 我们穿过重重叠叠的门,电流的感觉终于消失了。监视总算告一段落。这座殿堂有十个我家屋子那么大,还包括那些柱子。我往正对面看去,迎上了国王暴躁恼怒的目光。他所端坐的刚钻琉玻宝座雕琢如地狱烈火,背后一扇盛满明朗天色的窗子倏地暗淡下来,漆黑一片——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阳光。 卢卡斯和警卫们把我送到前面,却没有停留。他只回头看了我一眼,就带着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。 国王就在我面前坐着,他左边站着王后,右边站着王子。我故意不去看卡尔,但我知道他一定正呆望着我。我把目光集中到我的新靴子上面,盯着脚指头,这样我才不至于吓得转身就跑。 “跪下。”王后喃喃说道,她的声音就像天鹅绒似的柔软。 我应该跪下,但我的骄傲自尊不许我那么做。即使是在这儿,在银血族、在国王面前,我也不会屈膝。“不跪。”我说,鼓足勇气抬起头。 “被关起来的滋味怎么样,姑娘?”提比利亚国王说道,他的声音充溢着整个厅堂,语调里的威胁恫吓就像白天时一样毫无遮掩。但我还是直直站着。他昂首睥睨着我,好像我是个未解之谜。 “你要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?”我试图抗争。 王后俯身对国王说:“我告诉过您了,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红血族——”国王却像轰苍蝇似的一挥手。她抿了抿嘴唇,重新站好,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。活该。 “我要你做的乃是天方夜谭……”提比利亚国王咬牙切齿地说。他目光灼灼,像要把我活活烧死。 我想起了王后之前说的话:“是啊,你杀不了我,对此我丝毫不感到遗憾。” 国王冷笑道:“他们可没说你脑子还挺快。” 一阵轻松袭来,就像清风穿过树林。死神没在这儿等我。暂时没有。 国王扔下一沓纸,上面写满了字,最上面的一张上有我的个人信息,包括姓名、出生日期、父母,还有一滴棕色的斑点,那是我的血。我的照片也在上面,和身份证件上是同一张。我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排队等候拍照而备显无聊的眼睛,真想跳进照片里,变回那个只为兵役和饿肚子发愁的女孩。 “梅儿·莫莉·巴罗,新纪302年11月17日出生,父母是丹尼尔·巴罗和露丝·巴罗。”国王复述着我的过往,将我的历史其事直陈,“你没有正业,下次生日时须应征入伍。你不怎么上学,成绩垫底,干过的违法之事在绝大多数城市足以锒铛入狱。盗窃、走私、拒捕等,不一而足。和你物以类聚的都是些贫穷、粗鲁、败坏、无知、空洞、尖刻、顽劣的人,是你的村镇和我的王国里的害群之马。” 他的话过于直白生硬,让我颇为震惊,以至于费了会儿工夫才听进去。但听懂他在说什么之后,我没有反驳。他字字正确。 “然而,”他继续说着站了起来。我是如此靠近,能看见他的王冠确实锋利,那些尖角全都可以杀人。“你还是另一种东西,一种我尚不能了悟的东西。你既是红血族,也是银血族,你的怪异将引发你所不能理解的致命后果。我应该拿你怎么办呢?” 他是在问我吗?“你可以放了我。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。” 王后尖厉的笑声打断了我:“那些贵族名门怎么办?他们也能不闻不问吗?还是说他们会忘了那个穿红色制服的闪电女孩?” 不会,谁也不会忘。 “您知道我的建议,提比利亚,”王后看着国王,继续说,“这样我们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。” 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主意,对我而言更甚,因为卡尔握紧了拳头。这动作引得我一瞥,继而干脆把他看了个遍。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、隐忍而冷静,我想他一定是从小被这样要求习惯了。可他的眼睛里有怒火在燃烧。有一瞬间,他捕捉到了我的目光,但我马上回避了,不然我大概会大喊大叫地求他救我。 “是的,伊拉。”国王冲着他的太太点点头。“我们不能杀掉你,梅儿·巴罗。暂时不能,因为一切悬而未决。所以显然得把你藏起来,藏在我们能监管到的地方,保护你,然后弄明白你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 他打量我的眼神就如同我是一道等着人来吃的大菜。 “父亲!”卡尔脱口说道。但他的弟弟——更苍白清瘦的那个王子,抓住了他的胳膊,不让他继续抗议。他似乎自带镇静效果,让卡尔忍了回去。 提比利亚国王没理会儿子,继续说:“你不再是干阑镇的红血族女孩梅儿·巴罗了。” “那我是谁?”我想象着他们最狠的毒手,声音直发抖。 “你的父亲是钢铁军团的将军——伊桑·提坦诺斯。你还是婴儿的时候他就过世了。一个当兵的——红血族,出于个人原因把你带走抚养,从未对你说过你的真实身世。你渐渐长大,一直以为自己微不足道,但是现在,多亏这个机会让你正位了。你是银血族人,一个中落名门的小姐,一个有着过人能力的贵族后裔,而未来的某一天,还会成为诺尔塔王国的王妃。” 虽然我尽力忍着,但还是惊叫出声:“银血族的——王妃?” 我的眼神不听使唤地飘向了卡尔。王妃必须嫁给王子。 “你将和我的次子梅温结婚,只要乖乖照做就好,别想耍花招儿。” 我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。我期期艾艾地想说点儿什么,可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词,只能发出些既可怜又尴尬的声音。梅温王子也是满脸困惑,和我一样张口结舌,语无伦次。这次稳住局面的是卡尔,但他的眼睛看着我。 梅温王子好不容易才说出整句。“我不明白——”他甩开卡尔,朝着国王紧走几步。“她可是——为什么?”要是以往,我一定会觉得遭人冒犯,可现在,我完全同意他没说出来的那些话。 “闭嘴,”他老妈小声说,“你只需要服从。” 梅温王子瞪着她,小儿子对父母的忤逆表露无遗。但他老妈更强势,唯有让步退缩。王后的暴怒和权威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,这一点王子和我一样心知肚明。 我哆哆嗦嗦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:“这个有点儿……过分……”也没什么其他词能形容了。“你没法儿让我变成什么小姐,更不用说王妃。” 提比利亚国王的脸上裂开一道阴森森的笑,他的牙齿也像王后一样白得刺眼。“噢,我有办法,亲爱的姑娘。在你愚顽卑微的生命里,这是第一次有了目标。”刺痛划过脸颊,像挨了一记耳光。“你看,现在一场叛乱正在抬头。恐怖组织,或是自由卫士,或者管那些红血族白痴怎么称呼自己,正打着平等权利的旗号要把事闹大。” “红血卫队。”法莱。谢德。我默默祈祷这些名字划过脑海时没被王后盯上。“他们炸了——” “首都,是啊。”国王耸了耸肩,抓了下脖子。 过去的那些艰难时日教会了我很多东西,比如谁带的钱最多,谁没有注意你,以及骗子长什么模样。现在,我看着他刻意地再次耸肩,就知道,国王在撒谎。他努力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,但没有奏效。在法莱、在红血卫队身上,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了。那是比新式炸弹更厉害的东西。 “而你呢,”他往前倾着身子,继续说,“你也许能帮助我们控制住事态发展。” 如果不是吓得要死,我一定会大笑出来的:“为此我就得嫁给——抱歉,你叫什么来着?” 他的脸唰地白了——大概银血族脸红就是这个模样,毕竟他们的血是银色的嘛。“我叫梅温。”他的声音又柔和又平静。像卡尔和国王一样,梅温的头发也是闪亮的浓黑色,但他们之间的相像之处大概仅止于此。前两者魁梧强壮,他却很是清瘦,眼神干净得像水。“我还是不能理解。”他说。 “父亲的意思大概是,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机会。”卡尔插嘴解释。和弟弟不同,他的声音是有力的、权威的、命令式的——是未来国王的声音。“如果红血族看见她——一个有着银血族血统、但生性如红血族的女孩和我们在一起,他们就会接受和解。这是个老套的童话故事,麻雀变凤凰,而她就是红血族之光。那些人将会拥护她,而不是拥护恐怖分子。”接着,他的语调更柔和,但说出的话正中要害,“她是缓和剂。” 但这不是童话故事,连幻想也不是。这是个噩梦。我的后半辈子将就此与世隔绝,成为另一个人。成为他们中的一员,一个傀儡,一场哄得人自满、沉默、任人宰割的假戏。 “而如果我们把故事编得好一点儿,那些名门贵族也会满意的。你成了英雄的遗孤,还有比这更荣耀的吗?” 我望着他的眼睛,无声地求助。他救了我一次,也许还能有第二次。但他向左边、右边微微偏了偏头,这是在摇头。他不能在这儿帮我。 “这不是个请求,提坦诺斯小姐。”国王用了我的新名字,新的身份,“你要从命,并且行事得宜。” 伊拉王后用黯淡冷漠的眼神看着我:“以王室新娘的规矩,你就住在这里。每天的日程表由我决定,会有人来教你各种大事小情,好让你——”她寻找着合适的词,嘴唇里挤出几个字,“堪可配称。”我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。“你将受到严密的监察,从现在起就在刀尖上活命吧。一步走错、一字说错,都会让你付出代价。” 我的喉咙一阵发紧,好像感受到了国王和王后缠上来的枷锁:“那我的生活怎么办——” “什么生活?”伊拉王后提高声调,“姑娘,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 卡尔紧闭了一下眼睛,好像王后的笑声刺痛了他。“她是指她的家庭。梅儿——这女孩是有家人的。”他说。 吉萨、老妈、老爸、哥哥们、奇隆——我被剥夺了的生活。 “哦,那个,”国王呼了口气,“扑通”一声坐回他的宝座,“我建议给些补偿,让他们别乱说话。” “我希望让我的哥哥们退伍回家。”我总算说了一句正确的话,“还有我的朋友奇隆·沃伦,别让军团带他去服役。” 几个红血族的士兵对他来说无足轻重,提比利亚国王想都没想就同意了:“可以。” 听起来不像宽宥施恩,倒更像死刑判决。 第九章 梅瑞娜·提坦诺斯女士,诺拉·诺勒·提坦诺斯夫人与钢铁军团将军、伊桑·提坦诺斯勋爵之女,提坦诺斯家族继承人。梅瑞娜·提坦诺斯,提坦诺斯…… 新名字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,而红血族的侍女们正忙着为接下来的大工程做准备。这三个女孩勤快又麻利,彼此之间一言不发,也没向我发问,尽管她们一定很想。别乱说话,我想起来了。跟我讲话是严令禁止的,跟其他人谈论我也是严令禁止的,哪怕说说那些红血族的痕迹也不行。但我肯定她们都看得到。 为了让我堪可配称,漫长而难熬的洗澡、穿衣、化妆,正在把我打造成一个他们要的傻瓜。化妆是最讨人恨的,特别是那些糊在皮肤上的又厚又白的底霜。侍女们用了三大盆闪亮的湿粉,糊住我的脸、脖子、锁骨和胳膊。镜子里的我,温度正渐渐被抽走,好像那些湿粉底霜盖住了我皮肤的热度。我吸了口气,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为了掩盖住我天生的热情与炽烈,掩盖住我皮肤之下勃勃焕发的红色,掩盖住我身体里奔流的红色血液。要假扮成银血族,新妆如我,还真像他们中的一员。苍白的脸色、黯淡的眼睛和嘴唇,让我看起来冷漠、残忍,仿佛一把行走的刀子。很像银血族,很美。我恨它。 和王子的订婚仪式要多长时间?就连脑海里的声音听起来都如此疯狂。因为这确实疯狂。但凡心智正常的银血族都不会和你结婚,更不用说诺尔塔的王子。这不是为了平息叛乱,也不是为了掩饰你的身份,都不是。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? 侍女们推来捏去地给我穿上长裙,我却觉得自己像一具准备移往葬礼现场的尸体。真相不远了,我知道。红血族女孩不会嫁给银血族王子,我也不会穿着礼服坐在宝座上。一定会出什么事,也许是突发意外。谎言把我推上高峰,总有一天会有另一个谎言把我拉下来。 裙子是暗紫色的,点缀着银色,用丝绸和透薄的蕾丝制成。我回想起那些穿得五颜六色的名门贵族,记起来所有的家族都有自己的专属色。至于提坦诺斯家族——我的家族——专属色应该就是紫色和银色。 这时,一名侍女拿起了我的耳环,要把我旧日人生的最后一点儿痕迹也拿走。一股恐惧席卷了全身,我脱口而出:“别碰它们!” 那女孩吓了一跳,飞快地眨了眨眼睛,其他侍女也都被我的怒喝吓呆住了。 “对不起,我——”银血族是不会道歉的。我清清嗓子,重新说道,“把耳环放下。”我的声音听起来有力、坚硬,而且——富有王室风范。“你们可以收拾其他东西,但是不要碰这些耳环。” 三只廉价的小金属片,三个哥哥,绝不会离我而去。 “这颜色很适合你。” 我回转身,看见侍女们都在弯腰鞠躬,她们面前站着的是——卡尔。突然间,我很庆幸自己化了妆,遮住了脸上的阵阵红晕。 他飞快地示意,就像用手掸了一下似的,那三个侍女就连忙退出了房间,活像老鼠躲猫。 “对于这种种王室事务,我是初来乍到。但你是否应该待在这儿,待在我的房间,我可就不确定了。”我尽可能多地在声音里表达蔑视,好像自己可以一呼百应似的。毕竟,让我陷入这种乱七八糟的境地,是他的错。 他朝我走近几步,我则本能地往后退,一脚踩住了裙摆,要么摔倒要么止步,进退两难。 “我是来道歉的。以我所处的位置,确实无能为力,只能旁观。”他顿了顿,注意到了我的局促。他上下打量着我,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,大概是想到,就在前一天晚上,这还是个想从他口袋里偷点儿钱的无助女孩。可现在,我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儿那个女孩的痕迹了。“很抱歉让你卷进来,梅儿。” “梅瑞娜,”这名字念起来都不对味,“这才是我的名字,你忘了吗?” “好吧,‘梅儿’是很相称的小名,这总可以吧。” “跟我有关的任何东西都算不上‘配称’。” 卡尔几乎要用眼神吃了我,他的目光让我皮肤发烫:“你觉得卢卡斯怎么样?”他总算体贴地向后退了几步。 那个萨默斯家的警卫,是我到这儿以后遇见的第一个宽和的银血族。“还好吧,我想。”要是我说这警卫对我多温和有礼,没准王后会把他带走。 “卢卡斯是个好人,他的家族却认为,这种善意是他的弱点。”卡尔的目光黯淡下去,似乎感同身受,“他会把你服侍得很好的,会平和地待你。这点我可以肯定。” 真是深思熟虑啊,他给我找了个好脾气的监狱看守!我忍住没反驳,因为讥讽他的仁慈于我没有任何好处。“多谢,殿下。” 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,唇边掠过一抹冷笑:“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卡尔。” “你也知道我的名字,不是吗?”我心酸道,“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。” 他勉强点了头,似乎很是惭愧。 “你必须关照他们。”我的家人。他们的面孔在我眼前一一浮现,却又那样遥远。“关照他们所有人,直到尽你所能的那天。” “当然,我会的。”他向前一步,拉近了和我的距离。“我很抱歉。”他又说道。这句话盘桓在脑海,唤起了回忆。 烈焰围墙,窒息浓烟。我很抱歉。我很抱歉。我很抱歉。 最先抓住我的是卡尔,是他阻止我逃离这鬼地方。 “因为挡住了我逃走的机会而道歉?” “你以为只要甩掉禁卫军,甩掉警卫,翻墙爬树,回到你的镇子里去,王后就不会穷追不舍地把你再抓回来吗?”他从容地应对着我的控诉,“对你和你的家人而言,拦住你,是最好的选择。” “我原本可以脱身的,你不了解我。” “可我了解王后。她会把整个世界翻个底朝天,最后找到那个闪电女孩的。” “别那么叫我。”这绰号比那个我还不习惯的假名字更让我难受。闪电女孩。“那是你老妈的叫法。” 他苦笑着说:“她不是我老妈。是梅温的,不是我的。”听话听音,我知道不该继续这话题。 我只能回应:“哦。”这声音极小,只在拱形天花板上留下一丝听不见的回音,就消失殆尽了。我仰起脖子,自我踏进这间新屋子以来,这还是第一次好好看它。这里是我所见过的最精致的屋子——到处是大理石和玻璃、丝绸和羽毛。光线渐变,转为黄昏的橘色。夜晚来了,新的命运,也将就此展开。 “今早起床,我还是梅儿,”我喃喃自语,“但现在,我即将变成另一个人。” “你做得到。”他走近我,身上的温热充溢着整个房间,让我的皮肤都刺痛了起来。但我没有抬头看他。我不要。 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因为你必须做到。”他咬住嘴唇,仔细地看着我,“这个世界危机四伏,如同它美艳精致。没有用的人,犯了错的人,他们都会除掉。你也不例外。” 确实,我会被除掉,早晚的事。但那并不是我要面对的唯一威胁:“所以,一旦搞砸就算完蛋了?” 他没回答,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:没错。 我用手指拽着手腕上的银腕带,把它拉得更紧。如果这是梦,我就可以醒过来了。但是没用,一切都是真实的,正在发生。“那我怎么办呢?还有这个——”我抬起手,怒气冲冲地看着这个该死的玩意儿。 卡尔笑了:“我想你会熟能生巧的。” 接着他伸出自己的手,给我看他手腕上那个奇怪的装置。它就像一只手环,两端饰以金属,金属碰撞,擦出火花。那火花并非一闪而逝,反而发着光燃成了红色的火苗,热度四射。他是个燃火者,控制着热和火,我想起来了。他是王子,危险人物。但火光来去匆匆,迅速消失了,只留下卡尔充满鼓励的笑容,还有某处藏着的摄像机的低鸣。它们监视着一切。 戴着面具的禁卫军出现在视野中,他们提醒着我的新身份。我是个王妃,和整个国家第二尊贵的单身汉订了婚。但我同时也是个弥天大谎。卡尔早就离开了,这儿只有我和我的警卫。卢卡斯还不错,但其他人就严厉而沉默,看都不看我一眼。所有的警卫,包括卢卡斯,其实都是监狱看守,把我囚禁在我的皮囊之下,把红血天性囚禁在永远不会掀开的银血面纱之下。一旦我倒下,或稍有闪失,就会有人因我的过失而死。 当警卫们护送我前往宴席时,我复习着王后硬塞给我的故事,那个她在宫廷中公之于众的故事。它简单、易记,却令我退避三舍。 我出生在战区,双亲死于一次营地保卫战。一个红血族士兵在废墟里救出了我,把我带回了家,而刚好他的妻子一直想生个女孩。在一个名叫干阑镇的地方,他们把我抚养成人。我对自己的身世和超能力一无所知,直到今天早上。现在,我终于回归正位了。 这些想法让我恶心。我该回归的地方是我家,是和老爸老妈、和吉萨、和奇隆在一起,而不是这儿。 禁卫军领着我走在王宫的上层,穿过迷宫一样的走廊。这里也是由石头、玻璃、金属雕琢而成,它们渐渐向下弯曲,就像迷旋花园那样。每一个角落都有刚钻琉玻,透映出外面那些令人窒息的景物:市集、河谷、森林。站在这样的高度,我看见了远处的山峦高耸入云,落日余晖勾勒出它的轮廓。而在以前,我完全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山。 “最上面两层是王室成员的寝宫。”卢卡斯边说边向上指指那倾斜的旋转廊厅。阳光洒在我们身上,就像大爆炸洒下了火花。“我们要乘电梯到楼下的宴会厅去,就在这儿。”卢卡斯停下来。一堵金属墙面映出了我们的模糊影子,他一挥手,墙面就向两边滑开了。 禁卫军把我带进这个既没有窗户也没有亮光的盒子里。我使劲地吸气呼吸,忍不住想冲出这个大号的金属棺材。 电梯突然动起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。我脉搏加速,呼吸急促,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人,指望他们能和我有一样的反应。这个盒子正在坠落,但是没人大惊小怪。只有卢卡斯看出了我的不适,放慢了一点儿下降的速度。 “电梯上下移动,免得我们自己走路。这座宫殿非常大,提坦诺斯小姐。”他诡异地一笑。 我一路既好奇又害怕,直到卢卡斯打开电梯门的时候,才终于呼吸正常,放松下来。我们走进了一座满是镜子的大厅——正是我今早逃开的那座。那扇打破的镜子已经修好了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 伊拉王后出现了,带着她自己的禁卫军。卢卡斯马上向她鞠躬行礼,没有半点儿迟疑。王后穿着黑色、红色和银色相间的礼服,和她的丈夫一样。衬着金发雪肤,王后高高在上地往下扫了一眼,令人毛骨悚然。 我们经过时,她抓住我的胳膊,把我拉过去。虽然嘴唇没动,可她的声音还是侵入了我的脑袋。这次她没有让我受伤或瘫痪,但那感觉仍然恶心不舒服。我想大叫,想把她从我意识中挖走,但是除了憎恨,我拿她毫无办法。 “提坦诺斯家族都是湮灭者,”她的声音无所不在,“他们只需触碰就能引发爆炸,就像来洛兰家族的姑娘在选妃大典上表演的那样。”当我试着回忆起那女孩的模样时,伊拉王后直接把图像塞进了我的脑袋。图像一闪而过,但我仍能看见那个女孩站在炸飞的碎石沙砾间,如同炸弹。“你的母亲诺拉·诺勒,继承了诺勒家族风暴者的能力。风暴者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天气。这两个家族的结合造就了你控制闪电的本事——虽然这并不多见。如果有人问,你就照此回答。” “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?”即便只是在意识中,我的声音也在发抖。 大笑声冲撞着我的头骨,这就是她的回答。 “记住你要成为谁,而且,记好了,”她略过我的问题,“你要假装自己被当成红血族抚养,但流的仍是银色的血。现在,从里到外都扮作银血族吧,但脑子里别忘了你红血族的卑微。” 我浑身上下都浸透了恐惧的战栗。 “从现在起,直到你死,你必须圆这个谎。你的命以此为继,闪电女孩。” 第十章 伊拉王后走了,留下我独自站在大厅里,咀嚼着她的话。 我曾一直以为,银血族和红血族、富有和贫穷、国王和奴隶,一切泾渭分明。但现在我才知道二者之间还有很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,而我自己正站在模糊的界限中央。从小到大我都在为晚饭有没有吃的而发愁,可现在我在皇宫里,等着被人生吞活剥。 从里到外扮作银血族,但记住自己红血族的卑微。这句话笼罩着我,让我言行谨慎。我的眼睛大睁着,打量着这座无论是梅儿还是梅瑞娜都不曾想象过的宫殿,但我的嘴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。梅瑞娜十分惊讶,但她会控制住情绪。她是冷漠无情的。 大厅尽头的门打开了,通向一间我见所未见的巨大房间,甚至比正殿还要大。我大概还没习惯这里的规模和排场。穿过那些门,踏上一个平台,台阶向下直通地面,那些名门望族坐在那儿,波澜不惊地看着前面。他们仍然身着各自的专属色,间或有些窃窃私语,可能是在谈论我和我的小小表演。提比利亚国王和伊拉王后站在一个高于地面几英尺的台子上,面向他们的臣民。真是绝不放过任何摆架子的机会。他们要么就是自负虚荣,要么就是深谙此道:看起来强大就会真的强大。 两个王子穿着式样不同的制服,但和父母一样,都是红黑两色,也都佩着军功勋章。卡尔站在国王的右边,面无表情,冷漠淡然。如果是他知道自己要娶谁,估计也不会面露喜色。梅温在王后的左边,神情阴云密布,脸上写满了不高兴。他不像哥哥卡尔那样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。 还好,我要与之周旋的至少不是个撒谎高手。 “选妃大典这一传统是如此令人愉悦,它代表着我们王国的未来,代表着我们得以直面敌人的强大联合。”国王正在向贵族们演讲。他们还没看到我,而我就站在房间一边的台阶上,俯视着他们。“但正如你们今日所见,选妃大典带来的并非仅是未来的王后。” 国王转向王后,后者一直握着他的手,驯顺地笑着。她在残暴恶棍和羞涩王后之间的自如切换还真是令人吃惊。“我们一直怀念着抵御战争阴影的光明希望,我们的军界领袖,我们的朋友,伊桑·提坦诺斯将军。”她说。 人们马上交头接耳起来,有人欢喜,有人伤感。即使是萨默斯家族的族长、伊万杰琳的残忍老爸,也低下了头。“他带领钢铁军团走向了胜利,推进了僵持百年的战线。湖境人惧怕他,我们的士兵爱戴他。”红血族士兵会爱戴银血族将军?我对此表示强烈怀疑。“湖境人的密探杀死了我们挚爱的朋友伊桑,潜入我们的阵地,破坏了我们期待已久的和平。伊桑的太太诺拉夫人,是一位完美而体面的女士,她也随着丈夫去了。在十六年前那决定性的一天,提坦诺斯家族陨落了。我们失去了朋友,银血族血溅沙场。” 屋里一片静默,王后停下来擦了擦眼睛。我知道那眼泪是假的,是硬挤出来的。不少参加了选妃大典的少女也在场,坐在位子上焦躁不已。她们才不在乎那个死掉的将军呢,王后也不在乎。这一套假模假样都是为了我,为了让一个红血族的女孩神不知鬼不觉地戴上王冠。这是一场奇幻的戏法,王后就是游刃有余的魔术师。 她用目光搜寻,最终锁定了正站在楼梯上的我。其他人也循着望过来,有的一脸困惑,有的则已经因为今早的选妃大典认出了我。还有不少人盯着我的礼服,他们比我更了解这颜色所代表的意义,更了解我——至少是我假扮的那位——是谁。 “今天上午,我们见证了一场奇迹。一个红血族的女孩坠入迷旋花园,犹如一道闪电,而这超能力是她所不可能拥有的。”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,有几个银血族竟然站了起来,萨默斯家的姑娘怒不可遏,恶狠狠地用她的黑眼睛死盯着我。 “国王和我对这个女孩进行了全面的访谈,试图弄清她的来历。”用“访谈”这个词来形容在我脑子里乱翻一气的行为实在可笑。“她并非红血族,但仍然堪称奇迹。朋友们,让我们欢迎伊桑·提坦诺斯之女、梅瑞娜·提坦诺斯小姐的回归。她曾一度流落他乡,如今重归其位。” 她猛地扬手,要我靠前。我照做了。 我走下楼梯,步入那些不太自然的掌声之中。我心里一直嘀咕着千万不要绊倒,但表面上步履坚定,神情自若,被几百张或惊奇、或讶异、或怀疑的脸团团包围。卢卡斯和我的警卫站在一边,没有跟上来。又一次,我独个儿面对这些人,并且前所未有地感觉自己犹如赤裸示众,尽管披挂着层层蕾丝和绸缎。我再次庆幸自己化了妆,这妆容就像一张面具,横亘于真实的我和这些人之间,而那真相我尚不了解。 王后示意我坐到最前排的空位上去,我又照做了。那些参加选妃大典的女孩看着我,想知道我是谁,以及为什么我一下子就这么举足轻重了。但她们只是好奇,倒并不气恼。她们满怀同情地看着我,很努力地想为我悲惨的身世感同身受,只有伊万杰琳·萨默斯例外。当我走到空位前面的时候,她正坐在旁边,直直地望着我。她没穿皮装和铁甲,但戴着一套链饰交错的金属戒指,紧紧攥着双手。我看她这会儿最想做的就是一掌呼断我的脖子。 “梅瑞娜小姐在其父母的厄运中幸存,被带离了前线,并在距此十几英里的一个红血族村镇长大成人。”国王接过话茬儿,这样他就能好好描述我命运的大逆转了,“她由红血族养父母抚养,也像红血族奴仆那样过活,在今早之前,她一直认为自己就是红血族。”观众席里一片啧啧之声,我听得牙都快咬碎了。“梅瑞娜就如同一块璞玉,在我的王宫里工作。我已逝的朋友的女儿,竟然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现在,她再也不会受苦了。为了弥补我的无心之失,也为了报答她的父亲和家族对王国的贡献,我荣幸地宣布,卡洛雷家族将与复兴的提坦诺斯家族联姻。” 又是一阵吸气,那些参与选妃的女孩以为我要把她们的卡尔带走了,以为我是她们的情敌。我抬眼看了看国王,默默地请求他赶紧把话说完,免得我被那些女孩杀之后快。 而伊万杰琳的金属寒光几乎要欺身而上。她的双手紧紧扭在一起,努力克制着把我当众痛扁一顿的冲动,关节都变白了。她的父亲则默然沉思着坐在旁边,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,让她保持平静。 当梅温向前一步时,整个大厅里紧张的气氛瞬间瓦解了。他有点儿迟疑,磕磕绊绊地说起了那些别人教的话:“梅瑞娜小姐。” 我尽了全力让自己不至于发抖,站起身来看着他。 “蒙父王和王室的福泽,我向你求婚,并承诺忠贞以待。梅瑞娜·提坦诺斯,你愿意吗?” 他说这话的时候,我的心脏狂跳不止。虽然这是个问句,但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。无论我有多么想要移开目光,还是得看着梅温,但他给了我一个极小的鼓励的微笑。我真想知道,原本他们给梅温选的女孩是谁。 而我本应选择的又是谁?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——如果奇隆的老板还活着,如果吉萨的手没受伤,如果一切都还是原样……“如果”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词。 服兵役,活着返乡,对我的行窃身手眼红的小孩们,奇隆的姓氏…… 这样的未来,曾经遥不可及,而现在,是彻底不可能了。 “我誓将忠贞待你,”我为自己的棺材敲下了最后一根钉子,声音颤抖着,却没有停顿,“我愿意。” 门关上了,我余下的人生就此终局。我觉得自己要土崩瓦解了,可不知道怎么回事,竟然还能保持优雅坐回了位子。 梅温也退了回去,淡出人们的视线让他自在多了。他老妈拍拍他的胳膊,让他安心。王后也会温和微笑,但仅限于对自己的儿子。原来银血族也有骨肉亲情啊。不过当卡尔走上前的时候,她又冷了下来,笑容瞬间消失了。 姑娘们屏息以待,等他宣布决定,整个屋子里的空气活像被抽空了似的。我猜,在选择王后这件事上,卡尔未必有发言权,但他很尽心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,就像梅温一样,就像我努力要做到的那样。他明快地笑着,露出洁白的牙齿,令姑娘们倾心不已,但他温暖的眼睛里有着令人心惊的孤独。 “我是父王的继任者,生就高位,享有权力和力量,诸位对我尽忠,而我以生命为报。服务于你们和王国,是我的义务,我必将尽己所能——不惜一切代价。”这演讲是事先演练过的,卡尔的赤诚却做不了假。他非常自信,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好国王——哪怕拼了命。“我未来的王后,应与我一样愿意献身,维护王国的秩序、公正与平衡。” 参与选妃的姑娘们往前探着身子,期待着他接下来的话。伊万杰琳一动不动,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冷笑。整个萨默斯家族也都十分冷静,她哥哥托勒密甚至还打了个哈欠。他们知道谁会中选。 “伊万杰琳小姐。” 没人发出惊奇的声音,人们既不惊讶,也不兴奋,就连那些心碎的姑娘也只是沮丧地耸耸肩膀而已。对于这个结果,所有人都心知肚明。我想起了迷旋花园里那个胖乎乎的家族,他们那时抱怨着伊万杰琳·萨默斯还没比试就已经赢了。他们是对的。 伊万杰琳以一种流畅而冷漠的优雅站了起来。她没怎么看卡尔,反而回头瞥了那些垂头丧气的姑娘一眼。她要她们陪衬自己的荣耀时刻,她要所有人都知道她伊万杰琳是谁。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抛下一丝鬼魅的冷笑,而我记起了她寒光锐利的牙齿。 她回过头时,卡尔开始复述他弟弟说过的求婚誓词:“蒙父王和王室的福泽,我向你求婚,并承诺忠贞以待。伊万杰琳·萨默斯,你愿意吗?” “我誓将忠贞待你,提比利亚王储,”她的声音又高又带着点儿喘息声,与她冷硬的外表相比有些古怪,“我愿意。” 伊万杰琳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坐下了,卡尔也退回了原来的位置。他得体的假笑犹如盔甲,她却全然没有发觉。 突然一只手碰到了我的胳膊,指甲戳进了皮肤。我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,可伊万杰琳若无其事地仰着头,看着那未来属于她的位置。如果这事发生在干阑镇,我肯定会打得她满地找牙。她的手指死掐着我的皮肉,如果让她掐出了血,红色的血,那么我们的游戏就会立马结束,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。但她只是掐破了皮就罢手了,留下的伤痕恰是侍女们能遮得住的。 “别挡我的道,否则让你生不如死,闪电女孩。”闪电女孩。这个绰号已经让我烦忧不已了。 为了强调她的话,她手上原本光滑的金属手环变成了一圈锋利的尖刺,每一个尖角都闪着寒光,伺机伤人。我重重地咽了下口水,努力静止不动。但她迅速地恢复原状,把手放回膝盖上,又是一副端庄娴静的银血族少女的模样。如果有人讨打、活该横遭肘击,那一定是伊万杰琳·萨默斯。 我飞快地扫了眼四周,发现整个厅堂陷入一片愁云惨雾,有些姑娘含着泪,冲着伊万杰琳、甚至也冲着我鹯视狼顾。她们从小到大可能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,却只等来了失败。我真想把我的未婚夫拱手奉上,把她们如此渴望得到的拱手奉上。但是不行。我必须欢欣愉悦,必须假装欢欣愉悦。 “在这个美妙而幸福的日子里,”提比利亚国王完全无视四下的气氛,“我必须提醒各位我们这一决议的理由。萨默斯家族与我儿的结合,以及其子嗣所继的强大力量,将有助于领导我们的国家。诸位都很清楚我们王国目前的危急形势,不但北方战事未平,愚蠢的叛乱者又与我们的生活方式作对,妄图从内部瓦解我们。红血卫队虽然看似微不足道,但他们代表着我们红血族兄弟的危险苗头。”在座的不少人——包括我,对“兄弟”二字嗤之以鼻。 微不足道。那么他们何以需要我?如果红血卫队根本不值一提,他们又要我做什么?国王是个骗子。但他到底在掩藏什么,我还不太清楚。也许是红血卫队的强大,也许是我。 也许二者兼而有之。 “这股反叛的势头如不加以遏制,”国王继续说,“将以血流成河、国家分裂收场,这是我绝不能忍受的。我们必须保持各方平衡。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利益,伊万杰琳和梅瑞娜也将助一臂之力。” 众人交头接耳,议论着国王的话。有些人点头赞同,有些人对选妃结果不满,但没有人表示异议,也没有人站起来发言——就算有人讲话也没人会听。 提比利亚国王微笑着低了低头。他赢了,正如他所预料。“要强大,要权力。”他又说道。这句箴言被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,每个人都跟着他一起说着。 我却如鲠在喉,这句话在我念来如同外语。卡尔俯视着我,看着我随同他人一起唱诵赞美这句话。在这一刻,我真恨自己。 “要强大,要权力。” 我勉强撑过了宴会,看着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入眼,听着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入耳。就算是食物,比我所曾见的多得多的食物,吃起来也是味同嚼蜡。我应该把嘴巴塞满,享用可能是这辈子最好的一顿盛宴,但我做不到。梅温向我低声讲话的时候,我甚至都无法出声。 “你做的不错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笃定。梅温像他哥哥一样,也戴着能制造出烈焰的金属手环。这提醒了我他的身份——有超能力的、危险的、燃火者、银血族。 坐在水晶桌子旁边,喝着起泡的金色饮料,我的脑袋一阵眩晕,觉得自己就像个叛徒。老爸老妈今晚吃什么?他们知道我在哪儿吗?老妈是不是坐在门廊上,等着我回家? 而我却深陷在这儿,屋里的每个人一旦知道真相都能杀掉我。至于王室,更是随时都能处置我,而且在某天他们确实会那么做。他们会揭露我,说我是梅儿不是梅瑞娜,说我是窃取王冠的贼,说我假名托姓,说我以红血之身冒银血之名。今天早上我还是个奴仆,晚上却成了王妃。还有多少变数?我还会失去什么? “喝得够多了。”梅温的声音潜过了宴会的喧闹。他拿走我手里花哨的高脚杯,代之以一杯水。 “我喜欢喝那个。”不过我还是灌下一整杯水,感觉脑袋清醒多了。 梅温耸耸肩:“你会感谢我的。” “感谢你。”我咬牙切齿,极尽讥讽之能事。我还记得今早他看我的样子,就好像我是他鞋底的一块泥,应该被抠下来甩掉似的。但现在他的目光温和了,也平静了,更像卡尔了。 “对于之前的事,我向你道歉,梅瑞娜。” 我的名字是梅儿。但我说出来的却是:“你当然应该道歉。” “真的。”他说着向我靠了靠。我们比邻而坐,和其他王室成员一起,座席更高一层。“那个只是——通常年少的王子选择更多,比如不用当王储之类的。”他惨兮兮地挤出一个笑容。 噢。“我不懂那些。”我回答道,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我应该为他感到遗憾,但我也不能接受自己对一位王子心怀同情。 “是啊,你不懂。这不是你的错。”他说。 他扭头看了看宴会大厅,目光就像一条鱼线似的抛了出去。我很好奇他在找谁。“她在这儿吗?”我小声说道,努力表达些许歉意,“你原本想要选的那个女孩?” 他犹豫片刻,摇了摇头:“不,我心里并没有什么人选。但是有的可选总是更好点儿,你明白吧?” 不,我不明白。选择于我而言是奢侈品,现在没有,以前也不曾有过。 “我和我哥哥不一样。他从小就知道,自己的未来永远都是身不由己。现在我算是感同身受了。” “你和你的哥哥已经拥有一切了,梅温王子。”我热切地低语,听起来像一段祝祷,“你生在王宫里,有的是优势,还身怀超能力。你不知道被那东西打断牙齿有多痛——相信我,痛得要命。所以,如果我不为你们二位感到遗憾,也请原谅我。” 又来了,脑袋怎么想嘴巴就怎么说。我喝掉杯子里的水,试图安抚一下坏脾气,而梅温只是看着我,神色清冷。但是那道冰墙正在消融,让他的眼神变得柔和。 “你说的对,梅儿,不该有人为我感到遗憾。”我能听到他声音里的苦涩。他向卡尔投去一瞥,这让我不禁打了个寒噤。他的哥哥正像太阳似的闪着光,和他们的父亲谈笑风生。回过头来的时候,梅温勉强笑了笑,但是他的眼睛里竟然含着悲伤,很是令我吃惊。 面对这位被遗忘的王子,我的心里有一瞬间闪过同情。我已尽力但还是无法忽略这感觉。可是当我想起他是谁、我是谁,同情便消失殆尽了。 作为置身于银血族汪洋中的红血族女孩,我无力承担对任何人的同情,尤其是恶狼之子。 第十一章 宴席将近尾声,众人向着王室的座席举杯,轮流敬酒致意。穿得五颜六色的王公贵妇们都努力以最得体的姿态极尽讨好之能事。我必须尽快把他们记清楚:哪个家族穿什么颜色,哪个人又是哪个家族的。梅温在我耳边低声叨叨着那些人的名字,可我大概第二天就会忘个干净。一开始这些事听起来烦人,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开始往心里去了。 萨默斯勋爵最后一个敬酒,他一站起来,整个屋子里就一片静默。这个人不怒自威,即使是在极权阶层。他身着简洁的黑色长袍,上面只有银色条纹点缀,也没戴昂贵的珠宝或是勋章以自抬身价,但尽管如此,他强大而威严的气场还是显而易见。不用梅温说,我就知道他是所有贵族中地位最高的,每个人都对他心怀敬畏。 “沃洛·萨默斯,”梅温低语道,“萨默斯家族的族长,他掌握着铁矿,战场上的每一支枪都要经他的手。” 那么他就不只是个贵族,他的位高权重并非仅来自头衔。 沃洛的敬酒词简短且直中要害。“致敬我的女儿,”他的声音低沉、坚定、极其强势,“致敬未来的王后。” “致敬!伊万杰琳!”托勒密大喊着跳起来,站在他父亲旁边,环顾四周,用眼神警示着某些人。有几位脸上的表情就不大好看,甚至恼羞成怒。但最后他们还是和其他人一样,举起了杯子,为新王妃致敬。他们手里的玻璃酒杯反射着灯光,就像神手里的星星。 沃洛结束敬酒后,伊拉王后和提比利亚国王站了起来,冲着满座宾朋微笑。卡尔也站了起来,接着是伊万杰琳,然后是梅温,傻了一秒之后,我也站起来了。王宫贵族们全都忙着起身,椅子蹭着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就像指甲刮着石头。国王和王后微微点头,以示谢意,之后就走下了王室的高层座席。结束了。我撑过了第一晚。 卡尔牵起伊万杰琳的手,领着她紧随国王、王后之后,我和梅温则走在最后。拉起手的时候,他皮肤上的寒意令我惊异。 银血贵族们向两边闪开,静静地看着我们走过。他们的脸上有好奇,有狡诈,还有残忍,而每一张假笑的背后,都在提醒着我:他们盯着呢。每一道扫向我的目光都在搜寻着破绽和缺陷,这让我别扭极了,可是又必须绷住。 我可不能滑倒,现在不能,以后也永远不能。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了。 我是如此特别,是个意外,是个谎言。而我能不能活下去,取决于这场戏能不能演下去。 梅温的手指用力拉紧了我,让我往前走。“快结束了,”他低声说,我们向大厅的尽头靠近,“就快到了。” 宴会被抛在后头,压抑的窒息感总算消散了。但还有那些摄像机呢,它们的“电眼”追踪着我们。我越是在意它们,它们扫视就越密集,电流就越大,以至于我还没看见它们在哪儿,就先感受到了它们。也许我的“身份”就是附带着这些副作用,也许这只是因为之前的摄像机还没这么多,也许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。或者,也许我哪里有点儿怪。 来到走廊上,一队禁卫军守候在那里,等着送我们上楼。可是,这些人能面临什么危险啊?卡尔、梅温、国王能控制火,王后能控制你的意识,他们到底有什么好怕的? 我们将揭竿而起,血红如同黎明。法莱的声音,哥哥信里的字句,红血卫队的信仰,我又想起了这些。他们已经袭击了首都,下一个目标就是这里了。 我就是个靶子。法莱会拖着我录制下一个蒙面视频,向全世界揭露我的真面目,以瓦解银血族。她会说:“看看他们的谎言,看看这个弥天大谎。”然后把我的脸撞向摄影机,让所有人都看看流出来的血,到底是什么颜色。 我脑海里的各种想法越来越疯狂,一个比一个更恐怖,更离奇。只一天,这个地方就把我弄疯了。 走到寝宫一层时,伊拉王后突兀地把手从国王胳膊下抽了回来,但国王全不在意。“把小姐们送到卧室去。” 她的命令没有明确针对谁,但四名禁卫军从队伍中站了出来,黑色面具背后眼神闪烁。 “我来吧。”卡尔和梅温异口同声。他俩互相看了一眼,自己也吓了一跳。 伊拉王后扬起眉毛:“那可不太得体。” “我送梅瑞娜,小梅送伊万杰琳。”卡尔迅速地回应道,梅温则因为被叫了小名而咬起了嘴唇。小梅,也许这是孩提时代卡尔对弟弟的称呼,如今却变成了一根刺,变成了总是在哥哥的阴影里、总是位列第二的梅温的代号。 国王耸耸肩膀:“让他们去吧,伊拉。姑娘们需要睡个好觉,禁卫军可是会让他们做噩梦的。”他嘎嘎笑起来,玩笑似的冲着禁卫军点点头。但那些禁卫军全无回应,安静地站着,像石头一样。我猜他们是不是根本不允许讲话。 紧张寂静的片刻之后,伊拉王后转过身:“好吧。”像所有妻子一样,她也讨厌丈夫的挑衅,而如同所有王后一样,她也憎恨国王的权力大过自己。真是糟糕的结合。 “去睡吧。”国王的声音更有力,更具权威。禁卫军跟随在他身后,护送他向着和妻子相反的方向走去。我猜他俩并不同床共枕,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。 “我的房间到底在哪?”伊万杰琳瞪着梅温问道。羞涩的未来王后转眼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我所认识的犀利女魔头。 梅温被噎了个跟头:“呃,这边,小姐——啊不,太太——呃,女士。”他向她弯起胳膊,可她一阵风地朝前走去。“晚安,卡尔,梅瑞娜。”梅温轻叹着朝我看了一眼。 我只能冲着这位一直退让的王子点点头。我的未婚夫。这几个字简直让我想吐。尽管他看起来有礼又和善,但他是银血族,而且是伊拉王后的儿子——这更糟。他的微笑和善意的话语,全都无法遮掩这一点。卡尔也是半斤八两,他生来就是要继任统治的,就是要把血族分化延续到永远的。 他看着伊万杰琳离开,他盯着她退下的方式让我莫名地觉得厌恶。 “你挑了个真正的胜利者。”一走到她耳力不及的地方我就低声咕哝。 卡尔的嘴角向下一抽,笑容立刻消失了。他朝着我的房间走去,登上了旋转的楼梯。我得很努力地迈着小短腿才能赶上他的大步流星,但他似乎沉浸在思考中,完全没注意到。 最后他转过身来,眼神像是燃烧的炭火:“我什么都没挑,人尽皆知。” “至少你知道这事会发生,可我今早起床的时候还连男朋友都没有呢。”卡尔被我的话击中了,退缩了,但我不在乎,我才管不着他的自怜。“而且你也知道‘将来会成为国王’这件事。这一定让你提气不少。” 他自顾自地咯咯发声,但那并不是在笑。他的眼神黯淡下来,往前一步,从头到脚地把我打量了一遍。他并非在品头论足,反而神色伤感。他的眼睛犹如金红色的深渊,满含着沉沉的悲哀,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小男孩在寻找着什么人来救他。 就这么待了好一阵子,弄得我都心跳过速了,终于他开口说:“你和梅温很像。” “你是指对陌生人很热情吗?那我们倒确实相像。” “你们都很聪明。”我听了忍不住冷哼一声:卡尔一定不知道,我连初二的数学考试都搞不定。“你了解人心,你懂得他们,能看透他们。”他说。 “嗯,昨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做的。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王储了。”我仍然无法相信,只是昨晚到现在,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。“你知道我不属于这里。” 他的伤感蔓延着,传递来一股痛感:“这一点你和我倒是感同身受。” 突然,宫殿不那么漂亮也不那么华丽了。坚硬的金属和石头变得太过尖利,太过刺眼,极其不自然地包围着我。在它们之下,摄像机的电流又嗡嗡嗡地响了起来。那甚至不能算是声音,而是在我皮肤之下、骨髓之内、血液之中的一种感觉。我的思绪被电流牵动着,犹如本能。停下来。我对自己说,停下来。胳膊上的汗毛竖起来了,皮肤之下有什么在吱吱作响,像是某种正在裂变的、我不能控制的能量。它们又来了,现在,真是怕什么来什么。 但这种感觉来得迅猛,去得也快,电流转弱,世界又恢复正常了。 “你还好吗?”卡尔看着我,满脸疑惑。 “对不起,”我含混不清地摇摇头,“只是在思考。” 他点点头,看起来面带歉意:“是关于你的家人吗?” 这个词像一记耳光。在过去的几小时里,我根本没想过他们。这太让我难受了。只是几小时的绫罗华服和王室特权就已经改变了我。 “我已经向你的哥哥和朋友发出了兵役解除令,也派了官员到你家去,告诉你父母你在哪里。”卡尔继续说,以为这些话能让我平静下来,“但是,我们不能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们。” 我都能想象得到那一幕。哦,二位,你们的女儿现在是银血族,并且要嫁给王子了。你们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她,但我们会掏些钱作为补偿的。挺划算的是不是? “他们知道你在为我们工作,必须住在这里,但他们仍然以为你是仆人——至少现在是这么以为的。当你的生活渐渐公之于众时,我们就得想个别的说辞了。” “我能给他们写信吗?”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,谢德的信是全家唯一的亮点。说不定我的信也是。 但是卡尔摇摇头:“很抱歉,那是绝对不行的。” “我想也是。” 他把我带到房间里,这个地方让我一下子又感觉到了电流。我想是因为那些动作感应灯。就像在走廊上那样,我的感官再次变得敏感起来,所有带电的物件都让我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燃烧奔流。我立即判断出房间里至少有四台摄像机,正是它们让我浑身难受。 “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,万一有人截住了信件,发现你其实是——” “这里的摄像机也是为了保护我吗?”我指着墙壁问道。那些摄像机剖开了我的皮肤,扫视着我的每一分每一寸。这让人发疯,要是再这么过一天,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下去。“我被困在这噩梦一样的宫殿里,四周都是围墙、警卫,还有随时能把我撕烂的人。就算在我自己的房间里也不让我安宁片刻。” 卡尔没有反驳我,反而十分困惑。他看了看四周,墙壁上空无一物,但他一定也能感受得到。怎么会有人对这些逼视的电眼无动于衷呢? “梅儿,这里没有摄像机。” 我不屑地冲他摆摆手,电流仍然刺痛着我的皮肤呢。“别哄我,我能感觉到它们。” 但他更茫然了:“感觉到它们?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我——”话没说出来,我已经意识到了:他感觉不到。他甚至不明白我到底在说什么。如果他对此一无所知,我又该怎么跟他解释呢?我要怎么告诉他,空气里的电能如同脉搏跳动?如同另一个我?如同另一种感官?他能听得懂? 有人能听得懂? “这个——不正常吗?”我问。 他犹豫了一下,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,搜寻着合适措辞,好告诉我我是如何特别——即便在银血族之中,我也与众不同。 “据我所知,并不。”他终于说道。 我声如蚊呐,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:“我觉得我身上已经没什么正常的了。” 他张了张嘴,想要说些什么,但最终还是没说。不管他说什么都不会让我感觉安慰,对于我,他根本没什么能做的。 在童话里,灰姑娘变成公主的时候总会微笑,但此刻,我不知道以后还能否笑得出来。 第十二章 你的作息如下:7:30,早餐;8:00,礼法;11:30,午宴;13:00,课程;18:00,晚餐。卢卡斯会全程护送。此作息不接受任何协商。米兰德斯的伊拉王后殿下。 字条简洁明了,毫无冒犯意味。想到以前上学时的糟糕模样,我的思绪深深陷入了对那五小时的课程的忧虑中。我抱怨着长叹一声,把字条往后丢到了床头柜上。它静静躺在一片晨曦之中,对我冷嘲热讽。 像昨天一样,那三个侍女飘了进来,安静得活像耳语者。十五分钟之后,我被塞进一条紧身皮质打底裤,裹上一条直筒长袍,还穿戴上其他奇怪且毫不实用的衣服。最后,这趟“奇幻衣橱之旅”总算停在了最简朴的一站:有弹性且挺括的黑色长裤,缀着银纽扣的紫色夹克,还有一双锃亮的灰色靴子。除了有光泽的头发和暂时伪装油彩一样的化妆品,我差不多又是原来的样子了。 卢卡斯等在门外,一只脚在石头地面上打着拍子。“超过预定时间表一分钟。”他刚说完这句话我就站在了大厅里。 “你每天都要像看孩子一样跟着我吗?还是只要我学会这些就告一段落?” 他跟上我的步子,温和地帮我指着方向:“你认为呢?” “为我们悠长而欢乐的友谊干杯,萨默斯军官。” “您也是,小姐。” “别那么叫我。” “这可不由你,小姐。” 和昨天晚上的盛大宴会相比,今天的早餐可谓乏善可陈,“小餐室”还是很大,有着高高的天花板,能看见河流的窗子。但长桌上只摆了三份餐具——很不幸,另外两人是伊拉王后和伊万杰琳。我蹭进来的时候,她们已经开始吃碗里的水果了。王后瞥都不瞥我一眼,但伊万杰琳恶狠狠的眼神也已经足够代表她俩了。阳光反射着她的金属衣服,让她犹如闪亮的星星。 “你得快点儿吃,”伊拉王后头也不抬地说,“博洛诺斯夫人可忍不了拖拖拉拉。” 伊万杰琳坐在我对面,捂着嘴笑道:“你还在学礼法课?” “你是说你不用?”当我明白不用和她坐在一起上课的时候,心跳都漏了一拍,“太好了。” 伊万杰琳哼了一声,反击道:“只有小孩才学礼法。” 令我吃惊的是,王后竟然站在我这边。“梅瑞娜在艰苦的环境中长大,对我们的生活方式、对她所要满足的期许还一无所知。想必你对此十分清楚,伊万杰琳?” 这几句训示既冷静又平和,但震慑力十足。伊万杰琳马上就不笑了,她点点头,不敢看王后的眼睛。 “今天的午宴在玻璃露台举行,出席的还有那些参加选妃大典的女孩和她们的母亲,别一脸幸灾乐祸。”王后补充道。显然这不是说我,伊万杰琳的脸则一下子煞白。 “她们还在这儿?”我问,“即使——没中选?” 伊拉王后点头说道:“我们的宾客会在这里住几个星期,向王子和他们的未婚妻致敬,直到舞会之后才会离开。” 我的心一直往下掉,砸到脚指头又弹了回来——还有那么多夜晚都会像昨晚一样啊,被逼迫的人群和上千只眼睛盯着。他们还会发问,而我不得不答:“真不错。” “舞会之后,我们会和她们一起离开这里,”王后手里转着刀子,“回首都。” 首都。阿尔贡。我知道每当夏天步入尾声,王室成员都会回到白焰宫去,现在我也得去。我会被迫离开,然后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将会成为我唯一赖以生存的现实。你已经知道这个了。我对自己说。你已经同意了。但痛苦丝毫没有减轻。 我逃回大厅的时候,卢卡斯领着我沿着长廊走,边走边冲我笑道:“你是往自己脸上扔了个西瓜吗?” “当然如此。”我嘀咕着,用袖子擦了擦嘴。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“博洛诺斯夫人就在那里。”他指着大厅的尽头。 “她有什么传奇吗?她会飞,还是耳朵里能开出花儿?” 卢卡斯笑开了,顺着我说:“都不是。她是个愈疗者。愈疗者有两种,血液愈疗者和皮肤愈疗者。博洛诺斯家族的所有人都是血液愈疗者,也就是说,他们可以自愈。如果我把她从这大殿尖儿上扔下去,她不会有丝毫擦伤,站起来就能走开。” 我倒很想看看这试验,不过我没说出来:“我从没听说过血液愈疗者。” “你当然不会听说,因为他们从不参加角斗比赛,看他们表演这些毫无意义。” 哇哦!所以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银血族。“那,如果我弄出什么,呃,小插曲——” 卢卡斯更温和了,他明白我想说什么:“她会没事的,不过,至于那些窗帘——” “所以他们才选了她来教我。因为我很危险。” 卢卡斯却摇摇头说:“提坦诺斯小姐,他们选了她来教你,是因为你的举止实在太糟,而且吃饭像狗一样。贝丝·博洛诺斯是要教你如何做一位淑女,就算你把她点着了几次,也不会有人怪你。” 如何做一位淑女……太可怕了。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门,吓了我一跳。门寂静无声地打开了,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屋子。 “我会回来送你去午宴。”他说。我一动不动,脚好像长在地板上了。但卢卡斯一把就把我推进了这吓人的屋子。 门在我背后关上了,挡住了大厅和能令我冷静的一切事物。这屋子还好,只是空荡荡的,只有墙壁和窗子。但摄像机、光、电的嗡鸣声非常强烈,它们的能量几乎要点燃我周围的空气。我想王后一定在监视着,等着嘲笑我努力学习言行得体的样子。 “有人吗?”我期待能听到回答。但是没有。 我走到窗前,望向外面的庭院。令我惊讶的是,那并不是另一座漂亮的花园。窗子不是对着外面的,而是正对着下面巨大的白色房间。 我往下看着地面,那儿立着很多层墙壁,外层是一条环形轨道,中间有一个奇怪的机器,伸着两只金属触手,一圈圈地转个不停。身着制服的男男女女,正躲避着不停扇过来的触手。机器越转越快,被撂倒的人越来越多,最后只剩下了两个。他们敏捷灵巧,上下翻飞,动作迅速而优雅。机器一圈圈地不停加速,终于渐渐慢了下来,停住了。他们赢了它。 这一定是某种训练,训练警卫和禁卫军的。 当那两个受训者往射击训练场走的时候,我却意识到他们根本就不是警卫。他们向半空中射出一个个亮红色的火球,把那些忽上忽下的靶子轰得粉碎。他们都是完美的射手,即使是站在这房间里,我也认得出那样的微笑——卡尔和梅温。 那么,这就是他们在这里每日所做的事情。不是学习统治国家,学习做国王,学习做个称职的领主,而是为了战争而受训。卡尔和梅温是令人胆战心惊的生物,是战士,但他们的战场不在前线,在这里,在王宫里,在电视节目中,在他们所统治的每个人的心里。他们的统治,并非仅仅来自王冠之下的权力,更来自强大的力量。要强大,要权力。这是所有银血族所尊崇的信仰,也是他们奴役其他人的资本。伊万杰琳站在旁边,靶子飞过时,她便射出薄而锋利的金属飞镖,把它们一个一个劈下去。难怪她会为了礼法课而嘲笑我——当我学习如何得体地吃饭时,她正在学习杀戮。 “表演好看吗,梅瑞娜小姐?”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。我转过身,觉得神经一阵发麻,眼前所见让我无法冷静。 博洛诺斯夫人诡状殊形,我使尽全力才没让下巴掉下来。血液愈疗者,可以治愈自己。现在我算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。 她的年纪一定过了五十岁,比我老妈大,但她的皮肤极其光滑,紧紧地包覆在骨头上。她鬓发全白,往后梳着大背头,光溜溜的额头上一条皱纹都没有,浮着两条眉毛,看起来异常突兀。超级厚的嘴唇,尖尖的角度怪异的鼻子,她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。只有一双灰色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儿活力,至于其他地方嘛,我猜是假的。大概她就是这样“治愈”自己的,把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,可以看上去更年轻,更漂亮,更好一点儿。 “抱歉,”我勉强说道,“我进来的时候你不——” “让我看看,”她打断我,已是恨意满满,“你的站姿就像暴风雨里的树。” 她抓住我的肩膀,把它们往后拉,迫使我站得直挺挺的:“我是贝丝·博洛诺斯,来教你怎么做个淑女。有朝一日你会成为王妃,我们不能让你像个野人一样,对吧?” 野人。有那么灵光闪现的一瞬间,我想对着这位蠢到家的博洛诺斯夫人啐她一脸。但那能给我换来什么?又会如何收场?那只会证明她的话是对的。而最糟糕的是,我意识到自己需要她。她的训练课程能让我免于打滑摔跤,还能让我——活着。 “是的,”我的声音如同罩了个空洞的壳子,“不能像个野人。” 三小时又三十分钟之后,我总算从博洛诺斯夫人的爪子里解脱出来,重回卢卡斯的护卫之下。这礼法课要学习怎么坐,怎么站,怎么走路,怎么睡觉(平躺着,胳膊放在两侧,一动不动),让我的背痛得要命。但和那些让我吃够苦头的精神训练相比,这些就全都不是事了。她往我的脑袋里灌输宫廷风范,把那些人名、礼仪、规矩一股脑儿地塞进去。这几小时就是一节速成课,我应该知道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其中。贵族豪门的等级阶层渐渐清晰起来,但我肯定会在不知哪天把什么又弄混了。这才仅仅是宫廷礼节的冰山一角,不过在王后的愚蠢功能这方面,我倒是对她们如何行止有了点儿概念。 玻璃露台相对比较近,只需要下一层楼,再穿过一座大厅。所以我只有很少的时间收敛心神,再次面对伊拉王后和伊万杰琳。这一次步入门廊时,迎接我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空气。这是我第一次以梅瑞娜之名来到户外,但沁人心脾的风、扑面而来的阳光,又让我觉得自己更像梅儿。如果闭上眼睛,这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。但它发生了。 博洛诺斯的教室有多空荡荡,玻璃露台就有多华丽丽。这里就像它的名字一样,玻璃篷盖延展舒张,由晶莹剔透、精雕细刻的柱子支撑着,将阳光散射成无数舞动的色彩,配着那些到处逛游的女宾正合适。从艺术的角度来说,它确实美轮美奂,像银血族世界的所有事物一样。 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两个女孩就走到了面前。她们的笑容又假又冷,眼神也是。根据她们裙袍的颜色(一个是深蓝和红色,另一个是纯黑色),她们分别属于艾若家族和哈文家族。闪锦人和荫翳人,我记起了博洛诺斯课上提过的那些异能。 “梅瑞娜小姐。”她俩同时说道,并僵硬地鞠了一躬。我像博洛诺斯夫人示范的那样微微颔首。 “我是艾若家族的桑娅。”其中一个女孩说着高傲地仰起头。她的动作很轻盈,像猫一样。闪锦人动起来快且无声,平衡且机敏,完美。 “我是哈文家族的伊兰。”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很轻,就像悄悄话。艾若家的那位姑娘皮肤黝黑,一头黑发,而伊兰肤色白皙,有一头闪耀的红色鬈发。跳跃的阳光映着她的皮肤,宛若一圈光环,让她看起来完美无瑕。荫翳人,能将光线弯曲折绕。“我们向你表示欢迎。” 但她们尖刻的微笑和眯缝的眼睛可没有什么欢迎的意思。 “谢谢你们的好意。”我清了清嗓子,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,但她俩没放过这个小动作,彼此交换了眼神。“你们也参加了选妃大典?”我飞快地问,希望她们能别纠结在我可怜的社交礼仪上。 可是这话似乎激怒了她们。桑娅抱着胳膊,亮出银灰色的锋利指甲。“参加了。但显然没有你和伊万杰琳那么好运气。” “抱歉——”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,梅瑞娜可是不能道歉的。“我的意思是,你们知道我无意——” “你的意图我们拭目以待。”桑娅咕噜咕噜地说着,更像一只猫了。她转过身,打了个响指,指甲简直能把她自己的手指头割成片,我不禁缩了缩身子。“祖母,快来见见梅瑞娜小姐。” 祖母。我松了一口气,指望着一位和蔼的老太太蹒跚而来,把我从这些咄咄逼人的女孩中间解救出来。但我大错特错了。 那并不是什么干瘪的老太婆,而是一位披挂着钢铁和暗影的令人敬畏的女人。她像桑娅一样有着深棕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,只不过她的短发里夹杂着些许银丝。尽管她年岁已高,褐色的眼睛里仍然生气勃勃。 “梅瑞娜小姐,这是我的祖母,艾若家族的族长,艾尔拉夫人。”桑娅一边介绍,一边刻薄地假笑。那位上了岁数的女人则看着我,那凝视的目光直刺向我,比任何一架摄像机都让我难受。“也许你知道她是‘黑豹’的一员?” “黑豹?我不——” 但桑娅似乎乐于看我发窘,自顾自地继续说道:“很多年以前,战事平缓的时候,情报组织要比当兵的重要得多。‘黑豹’就是所有情报组织中最厉害的一个。” 间谍。我正站在一个间谍面前。 我强迫自己微笑,试图掩盖住恐惧,但手心里冒出了汗,真希望这会儿不用跟谁握手。“很荣幸认识您,夫人。” 艾尔拉只是点点头:“我认识你的父亲,还有母亲。” “我非常想念他们。”我答道,想用这话跟她和解。 这位“黑豹”却一脸困惑,偏了偏头。刹那间,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成千上万的秘密——在战争阴云中得来不易的秘密。“你记得他们?”她向我的谎言发起进攻。 我噎住了,但必须继续说话,继续说谎:“不记得。但我很想念拥有双亲的感觉。”老爸和老妈出现在脑海中,但我把他们推开了。身为红血族的过往,是我绝对不能再去想的。“我希望他们能在这里,帮助我了解这一切。” “唔……”她继续研究着,那怀疑和探究让我想从这阳台上跳下去。“你父亲的眼睛是蓝色的,你母亲的也是。” 而我的眼睛是褐色的。“我确实有很多地方与众不同,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为什么。”除此之外我再没什么能说的了,但愿这样解释就够了。 王后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,第一次成了我的救星。“我们坐下好吗,女士们?”她的声音回荡在宾客之间。这足以让我躲开艾尔拉、桑娅,还有沉默的伊兰,到我自己的座位上去喘口气了。 进行到一半时,我重新冷静下来。我和每个人都得体地打过了招呼,并且一如指示,尽可能地少说话。伊万杰琳一个人就能顶上我俩该说的话了,她对那些女宾诉说着她对卡尔的“不朽的爱”,以及雀屏中选的万分荣耀。我觉得那些参加选妃大典的姑娘应该联合起来把她宰了,可她们没有,这真让我失望。看起来只有艾若家族的老祖母和桑娅注意到我还在一旁待着,不过她们没有继续审我——当然,她们很想那么做。 当梅温出现在露台一角时,我飘飘然觉得这场午宴的救星总算到了,以至于都没顾上讨厌他。好吧,我确实放松了一点儿,生冷的言行也软化了一点儿,真奇怪。他咧开嘴一笑,大步流星地冲我走来。 “还活着哪?”和艾尔拉相比,他就像只友好的小狗狗。 我忍不住笑起来:“你们该把艾尔拉夫人送回湖境之地去,她一个礼拜就能让敌人投降。” 他干笑几声,说:“她可是一柄战斧,真不知道她怎么不再上战场了。她对你刨根问底了?” “更像审讯。我想她是恨我让她孙女出局了。” 梅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,我也心知肚明:如果那只“黑豹”嗅出了这把戏的蛛丝马迹…… “她不会介意那个的,”他低声说,“我会告知母亲,她会谨慎处理的。” 虽然我不想让他这么帮我,但我也想不出什么其他办法了。艾尔拉那样的人很容易就能找出我身世的破绽,那样的话一切就都玩儿完了。“谢谢,这很——很有帮助。” 梅温已经换下了制服,取而代之的是功能与形式并举、较为休闲的衣服。这让我略感轻松,至少有一个人不是那么一板一眼的。但我无法接受他所带来的安慰:他是他们中的一员,我不能忘记这个。 “你今天的事情完成了吗?”他的脸上浮起期待的微笑,“如果你愿意,我带你四处逛逛怎么样?” “不。”我脱口而出。微笑消失了,可他皱眉的样子就像他的笑容一样让我心神不定。“接下来我还要上课。”我加上一句,希望这样的拒绝可以柔和点儿。我干吗要在意梅温的感受呢?真是不明白。“你老妈喜欢严守日程表。”我说。 他点点头,看起来好点儿了:“她确实如此。好吧,我不缠着你了。” 他轻轻地拉了一下我的手,指尖曾经的凉意不见了,代之以令人愉悦的温暖。在我躲开他之前,他就离开了,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。 卢卡斯闪了进来,在别人发现之前给了我一点儿收敛心思的时间。“你要知道,一旦你真的心动了,我们会来得更快。”他说。 “闭嘴,卢卡斯。” 第十三章 我的下一位教官在一间塞满书的屋子里等着我。从地板到屋顶,我见所未见,甚至从没想过世界上会有如此之多的书存在。它们看上去老旧不堪,全无用处。尽管我对学校和各类书籍都没什么好感,但这些书令我颇为好奇。书封和内页是用一种我不认识的文字写的,看起来就像杂乱的符号,完全猜不出来。 像这些书一样令人着迷的,是沿着墙壁铺展开来的地图:整个王国的、其他地域的、古老的、崭新的……在远处的墙上,一道玻璃罩子后面,镶嵌着一张用碎纸片拼成的巨大彩色地图,它有两个我那么高,傲视着屋子里的一切。这地图已然褪色,多处修补过,红色的国境线和蓝色的海岸线、绿色的森林边界、黄色的城市轮廓混杂虬结在一起。那是旧世界,从前的世界,有着我们已久不使用的名称和疆域。 “看着世界曾经的模样,实在是种奇怪的感觉。”教官在书堆里现身了。他的黄色长袍颜色暗淡,满是岁月痕迹,看起来就像一张人形的旧书页。“你能找到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吗?” 这地图的硕大尺寸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,不过别的事物也都如此离奇,我肯定这也是个考验。“我试试看。” 诺尔塔在东北部,干阑镇比邻卡皮塔河,而卡皮塔河是入海的。经过好一阵痛苦的寻觅,我总算找到了卡皮塔河,以及我们镇子边的入海口。“在那儿。”我指了指略靠北的地方,夏宫应该就在那儿。 教官点点头,似乎很高兴我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。“还能认出别的地方吗?”他问。 但是,地图也像那些书一样,写满了陌生的语言。“我不认识那些字。” “我没问你认不认识那些字,”他回答道,仍然挺乐呵的,“再说,文字和语言是会撒谎的。别管它们。” 我耸耸肩,只好又看了起来。上学的时候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学生,而这位很快也会发现这一点。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,我还挺喜欢这个游戏:在地图上寻觅,找到我熟悉的参照物。“那个可能是哈伯湾。”我小声咕哝着,用手比画着那个钩状的岬角。 “正确。”他笑起来,眼睛周围的皱纹更深了,说明他年岁不小。“这个地方现在是德尔菲,”他指着更靠南的一个城市,“这儿是阿尔贡。” 他用手指沿着卡皮塔河往北指,几英里之外,就是这张地图上、就是那个从前的世界里,最大的城市——废墟之城。我从大孩子的悄悄话里、也从我哥哥谢德那儿听说过这个地方。他称之为尘霾地、残骸堆。看着那一大片土地,我的脊骨直发凉:一千多年前的战争所遗留下来的烟尘仍然笼罩着这些地方,那么如果现在的战争一直不停歇,我们的世界,是否最终也会变成这样? 教官站在我身后,任由我胡思乱想。他的教学方法可真够奇特的,没准儿我们可以这样盯着墙壁玩游戏耗完四小时的课程。 但是,我突然意识到房间里的嗡鸣在减少。今天一整天,我都能感觉到摄影机的电流,它们的声音大且持久,以至于我都不去注意了。但现在,我感觉不到它了。它消失了。我仍能感知到灯光带来的脉冲,但摄像机的电流不见了。没人监视了。在这里,王后看不到我。 “为什么没人监视我了?” 他只是冲我眨眨眼睛:“这里就是不同嘛。”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,这令我勃然大怒:“为什么?” “梅儿,我是来教你历史的,你自己的历史。我要教你如何当一个银血族,如何当个——啊,有用的人。”他说道,措辞十分酸楚。 我瞪着他,困惑不已,一股冰凉的恐惧感袭来:“我的名字是梅瑞娜。” 但他只是摆摆手,完全没理睬我心虚的自我声明:“我也要试着研究你到底从何而来,以及你的超能力究竟是如何运转的。” “我的超能力是因为——因为我是银血族。我父母的超能力混合起来了——我父亲是个湮灭者,母亲是个风暴者。”我磕磕巴巴地背完了王后教给我的话,想让他听明白,“我是个银血族,先生。” 令我大为惊恐的是,他摇了摇头说道:“不,你不是银血族。梅儿·巴罗,你绝不会忘记这一点。” 他知道了。我完蛋了。一切都完了。我应该求他,求他保守我的秘密,但我的嗓子眼儿堵住了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结局就在眼前,可我竟然都张不开嘴阻止它。 “你不必如此,”他注意到了我的恐惧,“我并不打算向任何人质疑你的继承权。” 轻松感转瞬即逝,我的恐惧滑向了另一个方向:“为什么?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?” “我嘛,首先是个好奇的人。选妃大典开始时你还是个红血族仆人,可仪典结束时你成了遗落他乡的银血贵族小姐。不得不说,我真是太好奇了。” “所以这儿没有摄影机?”我全身戒备,往后退了几步,握紧拳头,希望闪电能出现保护我。“所以你检查我都不必记录在案?” “这儿没有摄影机,因为我有能力把它们关掉。” 一丝希望照亮了我,就像全然的黑暗里射进了一道光。“你的能力是什么?”我哆哆嗦嗦地问道。也许他喜欢我。 “梅儿,当银血族使用‘能力(Power)’这个词时,他们表达的是‘强势’‘权力’的意思。至于‘本事(Ability)’,指的才是那些我们常做的傻乎乎的小把戏。”傻乎乎的小把戏——比如把一个人撕成两半,或是让他在广场上淹死。“我的意思是,我妹妹曾经是王后,至今仍然有她的地位。”他补充说。 “博洛诺斯夫人没教过我这个。” 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:“那是因为博洛诺斯夫人教你的都是些无用之物,而我却不会那么做。” “呃,既然你妹妹曾经是王后,那么你就是——” “朱利安·雅各,乐意为您效劳,”他逗趣地深深鞠了一躬,“雅各家族族长,除了一堆旧书以外什么都没继承。我妹妹是上一任王后柯丽,而王储提比利亚七世,也就是卡尔,是我的外甥。” 他这么一说,我倒发现了一些相像之处。卡尔的肤色和发色继承自父亲,但平易的神情、眼底的温暖,一定来自他的母亲。 “所以,你不是王后派来的,要拿我做什么科学实验了?”我仍然很谨慎。 朱利安丝毫没觉得被冒犯,反而笑得更大声了:“我亲爱的,王后恨不得你就此消失呢。让你了解自己,让你理解这一切,是她最不想做的。” “你却要这么做?” 他的眼睛里闪过些什么,也许是愤怒:“王后的爪子伸不了那么长,她无法控制你思考什么。我想弄清楚你究竟是什么,而且我相信你自己也想知道。” 刚才我还怕得要死,现在却已经全然被迷住了:“是的,我想知道。” “正合我意,”他越过书堆冲我笑道,“但不得不说,我也得做那些他们安排的事,为你面向大众的那天做准备。” 我垂下头,想起了卡尔那天在正殿里说的话。你将是他们拥戴的人,一个红血族抚养长大的银血族。“他们想用我来平息叛乱,大概。” “是的,我亲爱的妹夫和他的现任王后认为你可以——如果使用得当的话。”他的一字一句里都是苦楚。 “这是个馊主意,而且根本不可能奏效,他们想要的事情我全都做不到,然后……”我的声音弱掉了。然后他们就会杀了我。 朱利安知道我在想什么。“你错了,梅儿。你不了解你现在所拥有的能力,你不知道你能掌控什么。”他把双手背到背后,古怪地紧握着。“对大多数人来说,红血卫队来势汹汹,人多势众,席卷速度极快。但你是可控的变数,那些人愿意相信你。就像小火慢炖,你可以用几次演讲,几个微笑,瓦解掉一场革命。你可以对红血族发表讲话,说国王和银血族们是多么高贵,多么仁慈,多么正确。你还可以把你的父老乡亲劝回枷锁之中。即便是质疑国王、心怀困惑的银血族,也会相信你。然后一切就能维持原样了。” 他看起来十分沮丧,这令我很惊讶。房间里不再有摄像机的嗡嗡声,让我忘了自己的角色,脸上浮起冷笑。“难道你不希望这样?你是个银血族,你应该憎恨红血卫队——以及我。” “认为所有银血族都是恶魔,就像认为所有红血族都低人一等一样,同样是不对的。”他的声音里透出威严,“从人性的最深层次来说,我的族人们对你和你的族人们所做的,确实是错误的。但压迫你们、把你们诱进贫穷和死亡的恶性循环,只是因为我们认为你们不同吗?事实并非如此。任何一个历史系的学生都能告诉你,这是为了终结贫穷。” “可是我们的确不同,”在这个世界生活的一日已然教会了我,“你和我并不平等。” 朱利安弯下腰,盯着我:“我正看着的这位就是个佐证,证明你错了。” 你正看着的是个怪胎,朱利安。 “让我证明你是错的如何,梅儿?” “那有什么好处?一切都不会改变。” 朱利安大为恼怒地叹了口气,把手胡乱插进他稀疏的栗色头发里:“几百年来,银血族在这片土地上行走,就像世间的神一般,而红血族只是他们脚下的蚂蚁,直到你出现。如果这还不算改变,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改变。” “所以我要怎么做?” 日复一日,我按着日程表生活:上午学习礼法,下午上课,伊拉王后则在午餐和晚餐的时候随时抽检。那位“黑豹”和桑娅看上去仍对我心怀戒备,但在那天的午宴之后,她们再没对我说过什么话。梅温出手相助确实奏效,虽然我很不乐意承认这一点。 接下来的一次大的聚会在王后的私人餐厅举行,艾尔拉家的人完全漠视了我的存在。尽管在上礼法课,可午宴仍然让我难以招架,因为我总得努力回想博洛诺斯教我的那些东西。奥萨诺家族,水泉人,蓝色和绿色。威勒家族,万生人,绿色和金色。来洛兰家族,湮灭者,橙色和红色。罗翰波茨家族、泰尔斯家族、诺纳斯家族、艾若家族……怎么能有人对此条分缕析了如指掌,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。 像往常一样,我坐在伊万杰琳旁边,并且痛苦地发现桌上有很多金属餐具——在伊万杰琳残忍的手中,这些可都是能索命的武器。每次她举起刀子割向她的食物,我都浑身紧绷,像等着挨打似的。伊拉王后也像往常一样对此心知肚明,却仍然面带微笑地用她的餐。这比伊万杰琳的折磨还让我难受,因为她明摆着以旁观我们的无声战争为乐。 “你觉得映辉厅怎么样,提坦诺斯小姐?”坐在我对面的姑娘问道。阿塔拉,身着维佩尔家族的绿色和黑色衣服,选妃大殿上杀死鸽子的那个兽灵人就是她。“我猜,这一定比不上你曾经住过的那个——镇子。”她说出“镇子”二字时就仿佛那是一句诅咒,那假笑全落进我眼里了。 另一个女人和她一起笑了起来,四周一阵八卦中伤的窃窃私语。 我隔了几分钟才回答,因为我得先让快开锅的热血冷静一下。“映辉厅和夏宫都和我以前住的地方大不相同。”我勉强说道。 “这是显而易见的。”另一个女人向前倾着身子,加入到谈话中。从她绿色和金色相间的束腰长裙,我断定她是威勒家族的。“我曾经到卡皮塔河谷一带出游,不得不说,红血族的村镇真是惨不忍睹,他们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。” 我们吃都吃不饱,还修什么路。我紧紧绷住下巴,牙齿都快咬碎了。其他人纷纷附和,我努力想微笑,却比做鬼脸还难看。 “至于那些红血族嘛,我看以他们的能耐,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了,”威勒家族的那个女人一边回想一边皱着鼻子,“他们就只配这样的生活。” “他们生来就是奴仆,这可不是我们的错,”一个穿棕色袍子、罗翰波茨家族的女孩轻快地说道,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天气和餐点,“那是他们的本性。” 愤怒席卷而来,但王后投来的一瞥提醒我不能轻举妄动。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,我必须说谎。“确实如此。”我听见自己这么说。我的双手在桌子下面死死攥着,觉得心都要碎了。 整桌人都听得十分专注。当我重复着、肯定着她们对我的族人的看法时,她们报之以更多微笑和点头,那一张张面孔简直让我想大喊大叫。 “当然。”我不受控地继续说道,“被迫过着那样的日子,不得停歇,不得喘息,不得逃脱,任何人都能变成奴仆。” 那些笑容消失了,慢慢变成了困惑。 “提坦诺斯小姐将受到最好的引导教育和帮助,以保证她适应新生活,”伊拉王后飞快地说,“她已经开始向博洛诺斯夫人学习了。” 那些女人颇为赞许地低语着,而女孩们则互相翻翻白眼。这点儿空当足够我重整心境、找回那可堪支撑我吃完饭的自控力了。 “国王陛下准备如何应对叛军?”一个女人问道。她粗哑的声音让席间一阵静默,转移了聚焦在我身上的注意力。 所有人都看着发问的那个女人。虽然也有不少女人身着军装,她的那身却佩着最多的奖章和绶带,闪耀夺目。她长着雀斑的脸上横亘一道丑陋的伤疤,说明那些嘉奖实至名归。在王宫之中,人们很容易忘记战事仍在继续,她眼神中的纠结却仿佛在说,她不会也不能忘。 伊拉王后以一种训练有素的优雅姿势放下勺子,配合着同样训练有素的微笑说道:“麦肯瑟斯上校,我很难把那些人称作叛军——” “但他们所发起的进攻确实堪称此名。”上校打断了王后的话,反驳道,“否则,哈伯湾的爆炸,还有德尔菲空军基地的事,又该怎么算呢?三艘喷气飞机受损,还有两艘以上飞机在我们自己的基地被人偷走!” 我睁大了眼睛,不禁和其他小姐太太们一样吸了口气。更多的袭击?当其他人面露惊恐、用手紧捂住嘴巴的时候,我却强忍着笑出来的冲动。法莱可真能折腾。 “您是工程师吗,上校?”伊拉王后的声音尖锐、冷漠、斩钉截铁。她没等麦肯瑟斯摇头,就说道:“那么您可能也不太明白,哈伯湾里的瓦斯泄漏是如何导致爆炸的。另外,我有点儿忘了,您是否是负责指挥空中部队的呢?哦不,您不是,您只精专于地面力量。所谓空军基地的事件是由总司令拉里斯勋爵亲自督导的例行训练,而他也向陛下亲口保证过德尔菲基地的最高安全级别。” 如果是公平对决,麦肯瑟斯绝对可以徒手把王后撕成两半,现在却反过来了,王后仅凭言语就把上校给“撕”了。而且这还不算完,朱利安的话在我脑海里回响——文字和语言是会撒谎的。 “他们的目标是伤害无辜平民——包括银血族和红血族——以煽动恐慌和情绪动荡。他们微不足道,已在控制之中,并且怯懦地逃避着我丈夫的审判。将我们国家中所有的不幸事故和误会都当作这些恶人的所为,只会助长他们的威风,徒增我们的恐慌。请不要让这些魔鬼称心快意。” 几位女宾鼓着掌,点着头,赞同着王后彻头彻尾的谎言。伊万杰琳也加入了她们,表态迅速蔓延,直到只剩下上校和我还保持沉默。我能肯定她绝对不相信王后说的任何一个字,可她也不可能管王后叫骗子——至少在这儿、在她的角斗场,不行。 尽管我非常想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,但我知道不能那么做。我是梅瑞娜,不是梅儿,我必须得支持王后和她的鬼话。我的双手碰触到一起,为伊拉王后的谎言鼓起了掌,而挨了训斥的上校也低下了头。 即使我身边总是围着侍从和银血族,孤独感还是溜了进来。我不常见到卡尔,因为他的日程表也排得满满的,除了训练,就是更多的训练。他甚至开始离开映辉厅,到附近的军事基地去,向士兵们发表演说,或是陪同他的父亲处理一些政务。也许我可以和梅温说说话,看着他的蓝眼睛和半真半假的笑容,但我仍对他怀有戒心。所幸的是我们根本不可能单独待在一起。这是一种傻透了的宫廷传统,按照博洛诺斯的解释,是为了避免贵族少男少女们误入歧途。我很怀疑这规矩适用于我。 说真的,有一半的时间我都会忘记自己有朝一日要嫁给他这回事。梅温会成为我的丈夫,这看起来太不真实了。我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,更不用说伴侣了。虽然他人还不错,但我的直觉告诉我,不能对伊拉王后的儿子全然不理,因为他隐藏着什么秘密。至于那到底是什么,我还不得而知。 而朱利安的教导让这一切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,我曾经那么畏惧的上学上课,现在反而成了茫茫黑暗中的一点儿光亮。躲开了摄像机和伊拉王后的监视,我们就可以把时间花在研究“我到底是什么”这个课题上面。但进展极其缓慢,这让我俩都很沮丧。 “我想我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了。”第一周课程的尾声,朱利安这么说。而我正在离他几码开外的地方,伸着胳膊,看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。我的脚上戴着一种奇怪的电流装置,时不时地爆出火花。朱利安想让我控制它们,使用它们,但一次又一次地,我总是失败,再也没能制造出闪电——正是那次的闪电把我卷进了如今的混乱。 “也许只有在我性命攸关的时候才奏效,”我气哼哼地说,“我们能问卢卡斯要他的枪吗?” 朱利安一般都会被我的笑话逗乐,但这会儿他正忙着思考。 “你就像个孩子。”他说。我自觉受到侮辱,皱起了鼻子,但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,“当小孩最初无法控制自己时,他们就是这个样子。他们的能力会在压力或恐惧之下显露出来,直到他们最终学会控制情绪,利用自己的能力,让它变成自己的优势。那个开关,你得想法找到。” 我记得在迷旋花园里那决定性、毁灭性的一跌的感觉。但当我撞向光网的时候,我的血管里并没有恐惧,反而十分平静。仿佛已知我的命运就要揭晓,而我也无力阻拦,于是便全盘接受——那是一种放任。 “至少值得一试。”朱利安催促道。 我长叹一声,重新面向墙壁。朱利安在那排列了一些石头书架——当然都是空的,这样我就有了瞄准的靶子。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向后退了几步,目不转睛地看着我。 放下吧,随它去,放下你自己,这几句话在我脑海里低语着。我闭上了眼睛,全神贯注,让自己的思绪沉淀下来,这样意识才能蔓延出去,感受它渴望捕捉到的电流。能量的涟波在皮肤之下生成了,它贯穿全身,直到每一寸肌肉和神经都在应和。通常,在我感觉不到的地方,它就会消失,但这次没有。我没有去刻意抓住它,没有把自己推出去控制它,而是放任它。我坠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境界,它包罗万象却又四大皆空,是明亮也是黑暗,是酷热也是寒冷,是生存也是死亡。很快我的头脑之中便只有能量,它席卷覆盖了我的灵魂和记忆,就连朱利安和那些书也不复存在了。我的意识一片澄明,黑色空幻的嗡鸣强力奏响。而此刻,当我驱动这知觉的时候,它没有消失,而是从眼睛到指尖,随着我的意识流动。在我左边,朱利安大声地吸了一口气。 我睁开眼睛,看见脚上的那个装置和手指中间正闪着白紫色的火花,就像电线上的电流。 这一次,朱利安什么都没说。我也是。 我没动,生怕小小的动作就会让闪电消失。但它没有减弱,而是仍然在我手指间跳动着,闪烁着,就像小猫玩的纱线球。它看起来全然无害,但我可没忘了它曾经怎么对待过伊万杰琳。这股能量可以是破坏性的,只要我想。 “试着动一动。”朱利安提着气,睁大眼睛一脸兴奋地看着我。 似乎有什么告诉我,闪电会听从我的意愿,因为它是我的一部分,是存在于这世上的、我的灵魂的一部分。 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,火花随着绷紧的肌肉越来越大,越来越亮,闪动得也越来越快。它吞没了我衬衫的袖子,几秒钟就烧光了织物的纤维。像小孩扔球那样,我朝着石头书架甩动胳膊,并在最后一瞬间松开了拳头。闪电夹着耀眼的火花,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冲向了书架。 随之而来的爆炸让我尖叫起来,向后一跤摔向书堆里。当我倒在地上时,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止——石头书架颓然倒塌,激起一股厚重的烟尘。火花在碎石头上闪了一下就无影无踪了,只留下一堆废墟。 “可惜了你的书架。”我在一堆掉落的书底下说道。我袖子上的线头仍然冒着烟,但这和我手上的嗞嗞嗡鸣相比根本不值一提。我的神经在歌唱,能量的麻麻刺刺的感觉——很棒。 朱利安的身影在烟雾中穿梭,他检查着我的杰作,发自肺腑地溢出了笑声。透过灰尘,我看见了他咧嘴大笑的白牙。 “我们需要更大点儿的教室了。” 他说的没错,我们必须得找一个新的、更大的教室用来每天练习,最后花了一个星期,才在王宫地下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。这儿的墙壁是金属和水泥筑成的,可比楼上那些装饰用的石头、木头结实多了。那些靶子应该都挺郁闷的,朱利安则会在我练习时很小心地避开,而我每次想要唤起闪电,也越来越容易了。 朱利安全程都在做记录,从我的心跳速度到新近使用的电气杯的温度,全都被他飞速记下。每当多写下一条数据,他就会浮现出神秘但愉悦的笑容,可是一直也不告诉我他笑什么——我想就算他告诉我,我也不会懂。 “真是迷人啊……”他一边喃喃自语,一边读着某种我不认识的金属仪器上的数据。据说这东西可以测量电流的能量,但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个测量法儿。 我擦了擦双手,看着它们“掉电”——这是朱利安起的名字。这回,得益于新衣服,我的袖子完好如初。卡尔和梅温也穿着这种用防火纤维制成的衣服——不过我觉得我的这身应该称为“防电击”。“什么真迷人?”我问。 朱利安犹犹豫豫的,看起来不想告诉我——不应该告诉我,但最终还是耸耸肩说:“在你‘充电’轰击那可怜的雕像之前……”他指着一堆冒烟的碎石头,那原本是一尊国王的半身像。“我测量了屋里的电流总量,比如电灯、电线,诸如此类。然后现在我测出了你身上的电量。” “如何?” “你发出的电量是它们的两倍。”他颇为自豪地说。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。他轻巧地关掉了熄弧器(译注:熄灭电弧的仪器。当电压超过一定值时,一般是750伏,就会发生电弧放电,电路会继续连通,很危险,所以要熄弧),我能感觉到那里面的电流消失了。“再来一次。” 我气呼呼地再次集中精力,不多一会儿,火花就又出现了,强度和之前一样。但这次,我觉得它们是从我身体内部生发的。 这次朱利安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边了。 “所以呢……” “所以这印证了我的推测,”有时候我会忘记朱利安是个学者,是个科学家,但他总会及时提醒我这一点。“你制造出了电能。” 我完全被弄糊涂了:“对啊,这是我的能力嘛,朱利安。” “不,我之前认为你的能力是操控电流,而不是创造电流。”他的声音严肃地低沉下来,“没有谁能创造,梅儿。” “可这有什么意义呢,那些水泉人不就是——” “他们只是操控存在的水。如果水不在那儿,他们什么都做不了。” “好吧,那么卡尔呢?梅温呢?我可没看见他们身边有什么地狱鬼火可拿来玩儿的。” 朱利安笑着摇摇头说:“你见过他们的手环,对吧?” “他们一直戴着。” “手环能激出火花,只要一点儿小小的火苗,男孩们就可以操控它。但如果没有什么先打火的话,他们也是无能为力的。所有的物质都一样,不论是操控金属、水,或是植物,总要这些物质先存在。他们的强弱,依赖于周围的环境,不像你,梅儿。” 不像我。我和别人都不一样。“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 “我还不太确定。你是完全不同的,既不是红血族,也不是银血族。你是另一种,更厉害的东西。” “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。”我本来指望着朱利安的试验能带我接近答案,但它们现在带来了越来越多的谜团。“我是谁,朱利安?我到底哪儿有问题?” 突然我就喘不过气来了,眼前也弥漫着一层水雾。我必须眨着眼睛把眼泪憋回去,不让朱利安看到。一切席卷上心头:课程,礼法,这个我不能相信任何人,甚至不能做自己的地方,一切都让我窒息,想崩溃地大叫。但我知道,不能那么做。 “与众不同是完全没有问题的。”我听见朱利安说。但他的话像是回声。我自己的思绪、对家的回忆、对吉萨和奇隆的想念,淹没了他的声音。 “梅儿?”他朝我走近一步,脸上的神情很温和,却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。不是我推开了他,是他自己要这么做——他要保护自己。我倒吸一口冷气,惊觉那电流又回来了,它在我的前臂上跳跃着,伺机掀起一场光电风暴。“梅儿,看着我。梅儿,控制住它。” 他的话语轻柔而平静,却同时有着坚定的力量。他看上去甚至被我吓到了。 “控制,梅儿。” 但我什么都控制不了。控制不了我的未来,控制不了我的思绪,甚至控制不了我的能力——它正是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。 到现在为止,我就只剩一样东西还能控制了——我的双脚。 就像一个糟透了的懦夫那样,我撒腿就逃。 我疯狂冲上走廊,这里空无一人,却有几千架看不见的摄像机在向我施压。事不宜迟,我不能等卢卡斯——或者更惨,禁卫军,找到我。我只是想透口气,只是想抬头看看天空,而不是玻璃屋顶。 我在露台上站了十几秒,才发现外面下雨了。雨水冲净了我沸腾的愤怒,电火花也消失了,汹涌而丑陋的泪水濡湿了脸颊。遥遥不知何方,雷声隆隆,空气温热。但潮湿的季节已经过去了,暑热正在消退,夏天也很快就会结束。时间一刻不停,我的生活还得继续——不管我有多希望一切就此静止。 突然,一只强壮的手拉住了我的胳膊,我差点儿叫起来。两个禁卫军环伺着我,面具后面的眼睛阴沉着。他们俩比我高大一倍,而且冷酷无情,正要把我拉回到那牢狱里面去。 “小姐。”其中一个咆哮着,声音里毫无半点儿尊敬之意。 “放开我。”我嗫嚅着下命令,低得快听不见了。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,像是要溺死了似的。“让我待几分钟,求你——” “我未婚妻的话,你们听到了。”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。他的话语严厉而强硬,那是王室的声音。梅温。“放开她。” 当王子走到露台上来的时候,我不禁觉得一阵轻松。两个禁卫军立正站好,向他低头行礼。抓着我的那个说道:“我们必须保证提坦诺斯小姐遵守她的日程表。”但他的手松开了。“我们只是奉命,殿下。” “那么现在照新命令去做,”梅温冷冰冰地说,“我会陪梅瑞娜回去上课的。” “好的,殿下。”两个禁卫军一起说道。他们不能拒绝王子的命令。 当他们重重地踏着步子走开时,那火红的披风甩下了雨滴,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。我这才意识到,自己的手抖得厉害,非得攥紧拳头才能掩饰住。但在梅温面前不礼貌是不要紧的,而且他也假装没注意到这个。 “里面有工作浴室,你知道的。” 我用手擦着眼睛,不过那些眼泪早就随着雨水而去了,只留下尴尬的鼻涕和一些黑乎乎的妆痕。幸好那些银粉还在,看来它们的制作材料比我坚强得多。 “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雨,”我勉强开口,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点儿,“我得亲自看一看。” “是啊。”他说,上前几步站在我身旁。我则扭过头,希望能多遮掩哪怕一小会儿。“我理解的,你知道。”他说。 是吗,王子殿下?你能理解被迫和所爱的一切硬生生地分离、被迫成为别的什么东西是什么感觉吗?你能理解在余生的每一天每一刻都要背负谎言是什么感觉吗?你能理解自己的某个地方不正常是什么感觉吗? 我没有力气去面对他理解体贴的微笑:“你不用假装理解我或是我的感觉。” 他的表情垮了下来,微笑的嘴巴也挂上了一副苦相:“你觉得,我不知道在这儿生活有多艰难吗?和这些人在一起?”他向后瞥了一眼,好像担心有人会听到。但是除了雨声和雷声,没有人在偷听。“我不能说想说的话,不能做想做的事——如果母亲在旁边,我甚至都不能随意地动一动心神。而我哥哥——” “你哥哥怎么了?” 他话到嘴边哽住了。他不想说,可是他的真实感受是哽不住的:“他强壮,有才华,能力卓著——而我只是他的影子,烈焰做的影子。” 慢慢地,他长呼了一口气,我意识到周围的空气热得离奇。“抱歉。”他走开几步,让空气冷却下来。在我面前,他仿佛重新熔炼成了银血族的王子,更切合宴会和军礼服所需。“我不该说那些话。” “没关系。”我小声说,“知道不是只有我自己感觉格格不入、孑然孤独,就好多了。” “这正是你该了解的。我们银血族通常都是孑然孤独的。这里是,这里也是,”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和心,“孤独使人强壮。” 头顶闪过一道闪电,照亮了他蓝色的眼睛,看起来就像燃烧着一般。 “真蠢。”我说。他却阴郁地咯咯笑了起来。 “你最好藏起你的真心,提坦诺斯小姐。它无法带你去你所希望的任何地方。” 他的话让我不寒而栗。最后我终于想起了此刻正在下雨,也想起了自己看起来有多难看。“我得回去上课了。”我低声说,准备把他一个人丢在露台上。但他抓住了我的胳膊。 “我想,我能解决你的难题。” 我扬起眉毛:“什么难题?” “你看着不像是那种随便抛泪珠的女孩,你在想家,”不等我抗议他就抓着我的手说,“我有办法。” 第十四章 警卫两两一队地在我房间前的门廊巡逻,但因为我挽着梅温的胳膊,所以没人来阻止我。尽管现在已是深夜,早就过了我该上床睡觉的点儿,也没人说一个“不”字。没人会拦住一位王子。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儿去,但他答应过我,要送我去那里——回家。 他沉默不语,却心意坚决,还忍不住挂着一丝笑容。我也忍不住对着他笑了起来。也许他还没那么坏。没多久他就停下了——我本以为还要多走一会儿的,可现在,我们都还没离开寝宫这一层。 “到了。”他说着敲敲门。 等了一会儿,门开了,是卡尔。我一看见他就往后退了一步。他身上的奇怪盔甲散开着,露出了胸膛。金属板编织而成的衣服,上面带着星星点点的凹痕。我无法忽视他左胸口上的紫色擦伤,还有脸颊上的细小胡楂儿。一个星期以来,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,而且显然还选了个他正狼狈的时候。他一开始没注意到我,只是自顾自地脱着盔甲。我噎了口气。 “棋盘摆好了,小梅——”他说着一眼看见我站在他弟弟旁边,“梅儿,你怎么,呃,我能为你做些什么?”他磕磕巴巴地说,有一瞬间的困惑。 “我也不太确定。”我看看他,又看看梅温。我的未婚夫却得意一笑,挑起了眉毛。 “为了当个好儿子,我哥哥是有自由裁量权的。”他说,似乎在开玩笑,这真让我吃惊。而卡尔竟然也微微一笑,眼珠转了转。梅温继续说:“梅儿,你想要回家,而我已经帮你找了个曾经去过那儿的家伙。” 我愣了一下,这才明白了梅温说的是什么意思。我可真够笨的,以前一直没想到这个:卡尔能带我离开王宫。卡尔去过那个小酒馆……他自己能出去,也就同样能带我一起出去。 “梅温,”卡尔的笑容不见了,他咬着牙齿说,“你知道她不能那么做。这可不是个好主意——” 我不得不发声了,为了得到我想要的:“骗人。” 他看着我,目光灼热,那凝视仿佛要穿透我的身体。我希望他能看见我的决心,我的绝望,我的需要。 “我们夺走了她的一切,哥哥。”梅温嗫嚅着,靠近说,“就给她这一样,总可以啊。” 卡尔犹豫着,慢慢地点点头,向我招招手,让我到他的房间里去。我兴奋得一阵眼花,几乎是踩着他的步子,立刻就进去了。 我要回家了。 可是梅温还站在门边,我从他身旁走开时,他的笑容黯淡了下来。“你不来。”这不是个问句。 他摇摇头:“没有我跟着,你都有的是要担心的事了。” 就算我不是个天才,也能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。但正是因为他不一起来,我更不会忘记他已经为我做的那些事。我想都没想就抱住了梅温。他迟疑了一下,慢慢地环住了我的肩膀。我退开时,看见他的脸上有一抹银光——银血族的脸红。而我的皮肤之下,红色的血滚烫奔流着,重击声在耳边响个不停。 “别太久。”他移开视线,看向卡尔。 卡尔只干笑了一声:“好像我以前没干过这事似的。” 兄弟两人咯咯轻哂,笑着嘲弄对方——我曾见过我的哥哥们无数次这么做。门关上了,屋里只有我和卡尔,我不禁减轻了对两个王子的敌意。 卡尔的房间比我的大一倍,但是乱糟糟的反而显得更小。沿着墙有一道壁龛,里面都是些盔甲、制服、格斗服,它们挂在模特身上——我猜是照着卡尔的身材做的。它们居高临下的,像是没有脸的鬼魂,用隐形的眼睛瞪着我。那些盔甲大多是轻型的,由钢板和厚织物制成,但有几件是重型的,是用来穿着上战场的,不是训练用的。其中有一身还带有耀眼的金属头盔,配着彩色玻璃做的面罩。袖子上闪烁的徽章紧紧地缝在深灰色的衣料上——黑色的烈焰王冠和银色翅膀,那代表着什么,这些制服有什么用,卡尔会穿着盔甲做什么,我不想去思考。 像朱利安一样,卡尔也有一屋子的书,四处堆着,像一条纸张和墨水汇成的小河。但这些书可不像朱利安的那么古老——它们大多封面崭新,是新印的或是再版的,上面还带有保护字迹的塑料封套。它们也是用普通的语言写的,比如诺尔塔语、湖境语、皮蒙语。卡尔钻进换衣间,去处理他没脱完的盔甲,而我则偷偷看了看他的书。书里满是地图、图形、表格——它们全都指向残酷的战争兵法,一个比一个更凶暴,详细地描述着近几年乃至更早的军事行动。重大的胜利、血腥的溃败、武器、演习……这些已经足以让我头晕目眩。可是卡尔的笔记更让我心惊。他重点勾出了他喜欢的战术策略,而那些都要以生命为代价。在那些地图上,他用小方块代表士兵,可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哥哥们,看见了奇隆,看见了每一个红血族。 除了书之外,窗边还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。桌面上已经摆好了棋盘,棋子也都放好了。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游戏怎么玩,但我能肯定这是给梅温准备的。他们俩一定常在晚上见面,像普通兄弟一样一起玩,一起笑。 “我们不能去太久。”卡尔的声音吓了我一跳。我瞥向衣橱,看见他正在穿衬衫,高大精壮的背上有更多擦伤,甚至还有伤疤。我想,只要他愿意,他有权带上一整队愈疗者。但不知为了什么原因,他选择留着那些伤疤。 “我只要看一眼家人就行。”我回答着走开了,这样就不用一直盯着他看。 卡尔从换衣间走出来了,穿着一整套朴素的粗衣。那一刻,我意识到就是这身衣服——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晚上,他就是穿成这样。真无法置信,那时候我竟然没看出他的本来面目:打扮成羊的模样的狼。而现在,我却成了要假扮成狼的羊。 我们离开寝宫的时候,没一个人来制止。看来身为王储还是有好处的。 卡尔转了个弯,把我带到一间很大的、混凝土筑成的屋子里:“到了。” 这儿看起来像是某种仓储设施,一排排奇形怪状的东西,有的大,有的小,但上面都盖着帆布。 “这是条死路啊。”我抗议道。除了我们来的入口,没别的路了。 “是啊,梅儿,我把你带到了死路上。”卡尔叹了口气,沿着某一排往前走。他经过的时候,带起了帆布,我瞥见那下面是亮闪闪的金属。 “都是盔甲?”我轻轻翻动着,“我刚才就想说,你可能需要更多的盔甲,楼上那些看起来可不太够。真的,你可能得穿上几件,我的哥哥们人高马大,都挺喜欢揍人的。”但是,鉴于卡尔的那些藏书和结实的肌肉,他完全堪可匹敌。更何况,他还能控制火。 他只是摇摇头说:“我想就算不穿也不会怎么样。再说,我披盔戴甲的样子很像警卫。我们可不想让你家人想到别处去,对吧?” “那么我们要让他们怎么想?我猜也不能介绍你的真实身份吧。” “我和你在一起工作,偷溜出来过夜,就这么简单。”他耸耸肩膀。对这些人来说,瞎话简直就是信手拈来。 “那,为什么你会跟我一起出来呢?还得编个故事?” 卡尔狡黠地一笑,指了指旁边盖着帆布的一堆:“我是你的骑士啊。” 他把帆布往后一扔,露出一架隐隐闪着微光的装置,金属质地,刷着黑色涂料,有两个带纹路的轮子,镜面镀铬,还有照明灯和一张长皮椅——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交通工具。 “这是一辆车。”卡尔说,伸出一只手搭在银质车把上,活像个骄傲的父亲,了解并深爱着这头金属怪兽的每一寸。“快速,敏捷,而且能到达那些普通车子到不了的地方。” “它看着像——像个死亡陷阱。”我掩盖不了自己的恐惧。 卡尔大笑着,从后座上拿过一个头盔。我求天告地地希望他不要让我戴上这玩意儿,更不要骑上这车子。“父亲和麦肯瑟斯上校都说过,他们不会为部队大规模配备这车。但我会让他们改主意的。我改进了车轮之后,可还一次都没撞过呢。” “这车是你造的?”我惊讶且怀疑,但他只是不当回事地耸耸肩。“哇哦!” “等你骑上来就知道了。”他说着把头盔递给我。接着,就像得到了暗号一般,远处的墙壁振动起来,那金属的装置低鸣着,慢慢滑动,启幕一般露出了外面的夜空。 我笑起来,向后退了一步,躲开那“死亡陷阱”:“什么都没发生嘛。” 但卡尔只是一笑,飞腿跨上他的坐骑,坐在驾驶座上。发动机仿佛活过来一般隆隆作响,充满能量地低声轰鸣。我能感觉到这机器内部的电池,正在为它充电。如同箭在弦上,它已等不及想要冲出去,享受从这儿到我家的一段长路。我家。 “这很安全,我保证。”卡尔的声音盖过引擎。车灯亮了,映出外面的黑夜。卡尔金红色的眼睛看着我,向我伸出了手。“梅儿?” 虽然我怕得肚子都不舒服了,但还是戴上了头盔。 我从未坐过飞艇,但我知道那感觉就像飞翔,就像自由。卡尔的车子沿着我熟悉的路,以优雅的弧线向前飞驰。我得说,他是个好骑士。那条老路到处坑坑洼洼,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,他却轻松地闪避开每个坑洞。在距离镇子半英里的地方,车子停了,我这才发现自己一路都紧紧地死抱着卡尔,以至于他不得不掰开我的手。离开他温暖的身体,我突然觉得一阵冰冷,但我把这念头甩开了。 “有趣吧?”他说着熄灭了引擎。我的腿和背都让那奇怪的小座椅弄得有点儿酸了,但他跳下车,步子虎虎生风。 我费了点儿劲才下了车,膝盖颤颤巍巍的,强烈的心跳声还在耳朵里回荡着,但我想我还好。 “这不会成为我的首选交通工具。” “提醒我哪天带你坐一次喷射机,然后你就会爱上这辆车了。”他把车子推到主路下面的树丛中,用一些带树叶的枝子盖在上面,一通忙活之后退了几步,欣赏着自己的杰作。如果不知道要刻意去看哪儿的话,我根本注意不到这儿藏了一辆车。 “熟门熟路了,我看得出。” 卡尔转过身来看着我,一手插在口袋里:“皇宫会让人……觉得闷。” “那拥挤的酒吧呢?红血族的酒吧呢?不会闷吗?”我想继续这个话题。他却向镇子走去,步子特别快,好像要逃开我的问题似的。 “我不是出来喝酒的,梅儿。” “那你是来干什么的?捉小偷,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硬塞个工作给她?” 他突然停住转过身来,我来不及止步,一头撞上他的胸膛,有一瞬间,我感觉到了他身体实实在在的触感。接着我就意识到他正笑得颇有深意。 “你刚才说不管三七二十一?”他笑着说。 我化着妆的脸红了,轻轻推了他一下。太不得体了,我心里骂道。“快回答问题。” 他仍然微笑着,但笑声渐渐低落了。“我不是为了自己做这些,”他说,“你必须明白,梅儿,我没有——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国王,我没有‘自私’这种奢侈品。” “我以为国王是唯一拥有那种奢侈品的人。” 他摇了摇头,越过我往前走,眼神里满是孤独和绝望:“希望如此。” 卡尔的拳头张开又握紧,我几乎能看见他皮肤上缭绕的火焰,正随着他的愤怒升温腾起。但它们转瞬即逝,只在他眼睛里留下悲哀的灰烬。当他终于继续往前走的时候,他的脚步里似乎有了更多宽容和原宥。 “国王应该了解他的人民,这就是我溜出来的原因。”他小声说,“我在首都也这么做过,战场前线也是。我想亲眼看看这个王国里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样子,而不是只听那些顾问和外交官的话。好国王就应该这么做。” 他说话的样子,就好像他想成为一个好的领袖是令人羞耻的。也许,在他的父亲和其他傻瓜们看来,就是那么回事。要强大,要权力,这才是卡尔从小到大被灌输的字眼。不是善良,不是仁慈,不是同情或勇气或平等,也不是统治者该努力争取的别的什么。 “那么你看到什么了,卡尔?”我指向前面,树木夹道,镇子已经映入眼帘。我的心狂跳不止——已经很近了。 “我看到一个刀锋边缘上的世界,一旦打破平衡,它就会万劫不复。”他叹了口气,知道这不是我想听的,“你不知道这世界是如何岌岌可危,它离彻底毁灭只有一步之遥。我的父亲已经竭尽所能保护我们所有人的安全,我也会这么做。” “我的世界已经毁灭了。”我说着踢了踢脚下脏兮兮的路。四周,树丛仿若向两边拨开,露出了那个我称为“家”的一片泥泞。和映辉厅相比,这里就是贫民窟,就是地狱。为什么他看不到这些?“你的父亲只是保护你们族人的安全,不是我们。” “改变世界是要付出代价的,梅儿,”他说,“会死很多人,尤其是红血族。到最后,根本没有胜利可言,输的不仅是你们。你不知道更大的图景。” “那么告诉我,”我生气了,他的话让我憎恶,“告诉我更大的图景。” “湖境之地,和我们一样,是君主国家,有国王,有贵族,由银血族精英统治其他人。皮蒙山麓的王子们,是我们的同盟,他们绝不会退回到与红血族平等相待的政体。普雷草原和蒂拉克斯也一样。就算诺尔塔改变了,其他地方也不会允许这种改变持续。他们会入侵,割据,把我们的国家弄得四分五裂。更多的战火,更多的死亡。” 我想起了朱利安的地图,那上面勾勒出了这个国家之外的宽广大地,可它们都在银血族的控制之下,没有我们可转圜的空隙。“如果你想得不对呢?如果诺尔塔可以作为改变的开端呢?如果其他人也需要改变呢?你不知道自由会将人们带往何处。” 卡尔没有回答,我们就这样陷入难受的静默,直到我喃喃低语:“到了。”面前已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房屋的轮廓。 我的双脚踏上门廊,寂静无声,但卡尔重重的步子走在上面,把木板踩得咯吱作响。他身上散发出热量,有一刹那,我想象着他把我们的房子烧了。他发觉了我的不安,把一只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头,但这无济于事。 “如果你希望的话,我可以在下面等,”他低声说道,让我吃了一惊,“我们不能给他们认出我的机会。” “不会的。就算我的哥哥们服过兵役,他们也不会在睡眼迷离的时候认出你。”谢德会的,我想,但谢德足够聪明,会严守秘密。“再说,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非得改变不可吗?” 说着,我拉开门走了进去——这里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家。那感觉就像在时间里穿梭,回到从前。 屋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一波接着一波,不光是从父亲的房间传来,起居室里的大块头也有份儿。布里蜷在挨挨挤挤的椅子里,一床薄毯子盖在身上。他的黑头发仍然保持着军队里的发型,胳膊上、脸上,都有伤痕,那是曾上场作战的明证。他一定是打赌输给特里米了,赢的那个人占领了我的小床。我没看见谢德在哪儿,但他不是贪睡的人,没准儿正在镇子里闲逛,看望他的历任女朋友。 “起床喜洋洋!”我笑着,轻轻一拉扯掉了布里身上的毯子。 他“咚”的一声翻身摔下地,地板大概比他还痛。他滚了两下停在我的脚边,有一秒钟,我以为他就要那么接着睡了。 他惊愕地看着我,迷迷糊糊,一脸困惑,但很快就回过神来:“梅儿?” “快闭嘴,布里!大家要睡觉!”特里米在黑暗里吼道。 “你们两个臭小子,安静!”老爸在他的卧室里嚷嚷着,吓了我们一跳。 我从未意识到,自己有多想念这一切。布里擦掉了眼睛里的睡意,紧紧抱住我,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。接着是一声巨响,特里米从阁楼上跳下来,敏捷地落在我们旁边。 “是梅儿!”他把我拉过去一把抱住。特里米比布里瘦,现在却已不是我记忆中的豆芽菜了。我的手掌之下,是他虬结凸起的肌肉——这几年他一定过得很不容易。 “见到你真好,特里米。”我冲他喘着气,感觉自己要炸裂了似的。 卧室门“咣当”一声打开了,老妈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睡袍走出来。她刚要开口训斥儿子们,就一眼看见了我。她马上笑了起来,拍着手说:“噢!你终于来看我们了!” 老爸跟在她后面,粗重地呼吸着,转着轮椅来到了客厅。吉萨是最后一个醒来的,但她只是从阁楼的窗户探出头来,看着下面。 特里米终于松开了手,让我重新站在卡尔身旁。而卡尔则表现出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样子,表演得很称职。 “听说你投降了于是乎得到一份工作。”特里米逗我,但这正戳到了我的痛处。 布里咯咯笑起来,胡乱拨着我的头发说:“部队不想要她了,她把营地洗劫一空。” 我笑着打了他一下:“看起来部队也不要你了,被开除了,嗯?” 老爸说话了,他转着轮椅往前挪了挪:“据信上说是一种抽奖。巴罗家的男孩们可以光荣退役了,还能拿到全额津贴。”我敢肯定老爸一个字儿都不会相信,但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。老妈却立即接过了话茬儿。 “很棒啊,不是吗?政府总算为我们做了点儿好事。”她说着亲了亲布里的脸,“而你,现在也有工作啦。”我从未见过她浑身散发出自豪的样子,大概以前这些只属于吉萨。她正为一个谎言而自豪。“我们家总算也挨到好运降临了。” 在阁楼上,吉萨冷笑一声。我不会怪她,因为我的好运弄伤了她的手,打破了她的未来。“是啊,我们真是太幸运了。”她气呼呼地说,最终还是下楼来加入我们了。 她的动作很慢,用一只手扶着走下梯子。她走过来的时候,我看见她的夹板用彩色的衣料包着。我心头一阵悲伤:那是一件她再也无法完成的美丽绣品。 我向她伸出手想抱抱她,但她推开了我。她看着卡尔,似乎是这屋里唯一注意到他的人。“那是谁?” 我一阵脸红,意识到自己把他忘了个干净:“噢,这是卡尔。他也是宫里的侍从,和我一块儿工作。” “嗨。”卡尔勉强地招招手,样子傻透了。 老妈像个少女似的笑了起来,目光落在卡尔结实的胳膊上,也向他招了招手。但老爸和哥哥们没那么兴高采烈。 “你不是这一带的人,”老爸阴沉地说,他盯着卡尔,好像那是某种故障似的。“我闻得出来。” “那只是宫里的气味吧,老爸——”我抗议着,但卡尔打断了我。 “我是从哈伯湾来的,”他说,谨慎地去掉了辅音r,模仿哈伯湾那一带的方言发音,“一开始我在海岭工作,当时王室成员住在那里。现在我跟着他们来到了这边。”他侧目瞥了我一眼,话里有话地说,“很多侍从都是这样的。” 老妈慌乱地喘息着,拉住我的胳膊:“你也会吗?这些人离开的时候你也要跟着一起走?” 我想告诉他们这不是我的选择,不是我想要离开。但正是为了他们,我不得不撒谎。“这是仅有的职位了,再说薪水也不错。” “我想我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。”布里低声威胁着,面对面地盯着卡尔。可卡尔是何种身份,他眼睛都没眨一下。 “什么都没发生。”卡尔冷冷地说。他的目光和布里的短兵相接,一样燃着怒火。“梅儿选择留在王宫里工作,她签了一年侍从的合约,就是这样。” 布里咕哝了一声,退开了。“我更喜欢沃伦家那小子。”他嘀咕着。 “别孩子气了,布里。”我厉声说。老妈被我苛刻粗粝的声音吓着了,好像已经忘了我原本的声音,而这才仅仅过了三个星期。突然,她的眼睛里浮起了泪水。她正在慢慢忘记我。这就是她希望我留在家里的原因。这样她就不会忘记了。 “老妈,别哭了。”我走上前抱住她。一抱之下我才发觉她是那么瘦小,比我记忆中瘦小得多。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从没意识到她越来越脆弱吧。 “不只是你,亲爱的,是——”她看向老爸,眼睛里满是痛苦,我不理解的痛苦。其他人也不敢看她,就连老爸也低下头,看着自己残废的脚。屋子里一下坠满了无情的重负。 我明白出什么事了,明白他们避而不提、想护着我免于承受的事了。 我的声音颤抖着,问出了那个我不想听到答案的问题:“谢德在哪儿?” 老妈一下子崩溃了,倒在餐桌旁的椅子里啜泣着。布里和特里米不忍心,转过身去。吉萨一动不动,死盯着地板,好像要沉下去似的。没有人说话,只有老妈哭泣的声音,老爸的呼吸器的声音。我的心里破了一个大洞,怎么也填不上了,那儿原本属于我哥哥。我的哥哥,我最亲近的哥哥。 我向后倒去,痛苦之中忘记了台阶,但卡尔扶住了我。我真希望他没有,真希望自己倒下去,让硬的、真实的东西来赶走我脑袋里的剧痛。我胡乱摸着自己的耳朵,摸着那三颗我如此珍视的石头耳环。第三颗,谢德的,冰凉地贴着我的皮肤。 “我们不想在信里告诉你,”吉萨扶了扶夹板,轻声说,“免除兵役之前,他就死了。” 想要放电攻击的冲动,想要在一击之中发泄狂怒和悲痛的冲动,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。控制它。我对自己说。我不能相信,刚才自己还在担心卡尔会烧掉这房子;闪电和烈焰一样,能轻而易举地毁掉这里。 吉萨忍着泪,勉强继续说道:“他想逃跑,被判了死刑。” 我动作极快,卡尔都没能拦住我。我听不见,也看不见了,我只剩下了感觉:悲伤、震惊、痛苦,整个世界天旋地转。灯泡里的电流吱吱作响,冲着我尖叫,声音大得我的头都要裂开了。角落里的电冰箱咔吱咔吱的,老旧渗水的电池一下下地发出脉冲,犹如垂死的心脏。它们在奚落我,嘲笑我,想要逼我崩溃。但我不会崩溃。我不会。 “梅儿,”耳边是卡尔的呼吸,肩上是他温暖的手臂,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隔着整个海洋,“梅儿!” 我痛苦地窒息着,努力想喘一口气。我的脸颊湿漉漉的,是哭过了吗?死刑。我的血液愤怒地在皮肤之下奔流。谎言。他没有逃跑。他参加了红血卫队,他们发现了。于是他们杀了他。这是谋杀。 我从未如此愤怒,即使是男孩们上了战场,奇隆走投无路,即使是他们弄断了吉萨的手。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整个屋子。冰箱、灯泡、墙上的电线都咔吱作响,像是开到了高速挡。电流嗡鸣着,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,愤怒且危险。此刻,我正在创造能量,让我自己的力量穿过这间屋子,就像朱利安教我的那样。 卡尔大叫着,摇晃着我,想让我停下来。但他做不到。能量已经在我身体之中,我不想放弃。这总比痛苦好受多了。 吉萨向我们泼水,而灯泡炸裂开来,就像平底锅上的玉米粒,砰砰砰的,几乎盖过了老妈的尖叫声。 有人以一股蛮力把我拉起来,一双手捧着我的脸,接着他开始说话。 没有安慰,没有同情,而是斥责。而那个声音,无论我身在何地都能认得出。 “梅儿,振作点儿!” 我抬起头,渐渐看清了一双绿色的眼睛,还有他满是忧虑的脸。 “奇隆。” “就知道你准会跌倒,”他喃喃道,“我留神着呢。” 他的手很粗糙,却能让我平静。他把我带回了现实,带回了这个我哥哥已经不在的世界。仅存的灯泡在我们头顶半明半昧,勉强能照亮屋子和我目瞪口呆的家人。 但照亮黑暗的,不是只有灯泡。 白紫色的火花在我手上跳跃,它们此刻已然渐渐暗淡,却还是显而易见。我的闪电。要解释这个,我可没法儿再信口撒谎了。 奇隆拉着我坐在椅子上,脸上疑云密布,而其他人只是凝视着。剧痛悲伤之中,我意识到他们在害怕。奇隆却没一点儿恐惧——他有的只是愤怒。 “他们对你做了什么?”他低声问。他的手离我的有几英尺,这会儿火花已经完全消失了,只剩下普普通通的皮肤和颤抖的手指。 “他们什么都没做。”我很希望这是他们的错,希望能责备别的什么人。我的视线越过奇隆,看向卡尔,和他目光相交。他的眼神里释放出某种信号,并且点了点头。这无声的话,我听懂了:这件事我不必说谎。 “我原本就这样。” 奇隆紧皱着眉头:“你是他们的人?”我从来没有听过哪一句话里凝聚着如此浓重的愤怒和嫌恶。这让我觉得生不如死。“你是吗?” 老妈最先缓过来了,她没有一丝恐惧地拉起我的手。“梅儿是我的女儿,奇隆。”她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,令人恐惧的眼神盯着他说,“我们都清楚得很。” 我的家人们小声地表示赞同,向我围拢过来。但奇隆仍然心怀疑虑,他盯着我,就像看一个陌生人,就像我们这辈子从来不认识彼此。 “给我一把刀,我马上就能证明,”我也瞪着他,“你来看看我的血是什么颜色。” 这话让他平静了一点儿,他往后退了退:“我只是——我不明白。” 彼此彼此。 “我想,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奇隆一样。我们都知道你是谁,梅儿,但是——”布里踌躇着,搜寻着最贴切的措辞,但他总是笨嘴笨舌的,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但我想尽可能解释清楚。我再次痛苦地意识到卡尔正看着我,一直听着呢。所以我避开红血卫队,也避开朱利安发现的那些,尽可能简单直白地把这三个星期发生的事说了一遍:假扮成银血族,假装和王子订婚,学习控制自己——这些简直荒谬无稽,但他们听得很认真。 “我不知道怎么搞的,也不知道为什么,但事情就是这样。”说完了,我抬起一只手,特里米向后缩了一下。“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。” 老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,这是她的支持。这小小的安慰产生了奇迹般的效果。我仍然愤怒,绝望而悲伤,但那种想要毁坏什么东西的冲动消失了。我重拾某种类似控制的能力,至少能管住自己。 “我想那是一种魔法吧……”老妈喃喃说着,硬挤出一个笑脸,“我们总是希望你好,现在算是做到了。布里和特里米安全回家了,吉萨也不必发愁,我们会活得很开心的。而你——”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,“你,我亲爱的孩子,将成为与众不同的人。当妈妈的还能多问什么呢?” 我希望她说的是真心话,但我还是点点头,对着老妈,对着家人笑了笑。我越来越会撒谎了,而他们看起来也相信了。只有奇隆例外,他仍然愤懑不平,强忍着不让自己又一次爆发。 “他怎么样,那个王子?”老妈又拾起话茬儿,“是梅温吗?” 危险的话题。我知道卡尔正竖起耳朵,等着听我如何评价他的弟弟。 我能怎么说?说他很温和?说我已经开始喜欢他?说我仍然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?还是更糟的,我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?“他不是我所期待的。” 吉萨看出我不自在了,她转向卡尔:“那么这位是谁?你的保镖?”她轻轻眨眨眼睛,转换了话题。 “是的。”卡尔替我回答了。他知道我不愿意对家人撒谎,能少一句是一句。“抱歉,我们很快就得离开。” 他的话像一把转动的刀子,但我必须服从。“对。”我说。 老妈站在我旁边,使劲握着我的手,都快捏碎了:“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,这是自然。” “一个字都不说。”老爸也说道。我的哥哥们和妹妹都点头了,发誓保持沉默。 可是奇隆一脸愁云惨雾,阴沉黯然。他突然怒不可遏,我就算想破头也不知他这是怎么了。但我同样愤怒。谢德的死,就像一块可怕的石头压着我。“奇隆?” “好,我不会说的。”他吐了口唾沫,从椅子上跳起来,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屋子,我都没能拦住他。门在他身后重重地摔上了,震得墙板都颤了。我习惯了奇隆的臭脾气,但绝望在他身上不常见,暴怒更是种新情绪,我还不知道如何面对。 “你会回来的,是吧?”布里问道,吉萨却走开了。自他应征入伍以来,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恐惧。“现在你是王妃了,你可以制定新规矩。”他说。 但愿。 卡尔和我对视一眼,无声地交流着。看他紧闭的嘴巴和阴郁的眼神,我就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回答。 “我试试看。”我哑着嗓子小声说。多一句谎言,也不会怎么样。 当我们快要走出干阑镇的时候,吉萨的告别还萦绕在我耳边。她的眼睛里没有责备,尽管我害得她一无所有。她最后的话语在风中回响着,淹没了一切——不要浪费它。 “你哥哥的事,我非常遗憾,”卡尔突然说,“我不知道他——” “已经死了?”被处死刑的逃兵?又一个谎言。我的怒火又蹿了起来,我也不想控制它。但我能做什么?我要怎样才能给我哥哥报仇?怎样才能保护其他家人? 不要浪费它。 “我还需要再待一会儿,”我摆出最好看的微笑,不容卡尔拒绝,“不会太久的,我保证。” 出乎意料的是,他在夜色里慢慢地点了点头。 “在皇宫里工作,真是流芳百世啊。”威尔咯咯笑着,而我在他的货车里坐了下来。他还是点着那种旧旧的蓝色蜡烛,影影绰绰的光照亮了四周。我猜,法莱已经走远了。 我又确认了下门和窗子是不是关着,然后压低声音说:“我不是在那儿工作,威尔,他们——” 可威尔冲我摆摆手,让我大吃一惊:“噢,我一清二楚。要茶吗?” “呃,不,”我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着,“你是怎么——” “上星期,那些王室的跳梁小丑选了王后,他们当然要在银血族的城市里广播了。”一个声音在窗帘后面响了起来。走出来的不是法莱,而是人形竹竿般的瘦子。他个子很高,头擦着货车顶,不得不笨拙地撇着腿。他的长头发是深红色的,和那从肩膀垂到屁股的红色饰带很相配。饰带上也挂着太阳徽章,和法莱在电视演讲里戴的一样。我也注意到他腰上系着枪弹带,装满了闪烁的子弹,还挎着一对手枪。他也是红血卫队的人。 “你已经在银血族所有的荧幕上露过面了,提坦诺斯小姐。”他像下诅咒一样念着我的名头,“你和萨默斯家的女孩。跟我说说,她本人也长得那般讨人厌吗?” “这是特里斯坦,法莱的一个副官。”威尔插了进来,他责备地瞪了一眼。“绅士一点儿,特里斯坦。” “讨人厌?”我嘲笑道,“伊万杰琳·萨默斯就是个嗜血的蠢货。” 特里斯坦笑了,扬扬自得地看了威尔一眼。 “但他们不都是跳梁小丑。”我静下来,想起了今天梅温说过的友善的话。 “你是指你有点儿喜欢的那个王子,还是指等在外面树林里的那个?”威尔随意地问着,就像在问面粉的价格。 特里斯坦却正相反,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。我把他压到门上,伸开了双手。谢天谢地我还能控制自己,我绝没有必要对着一个红血卫队的人放电。 “你把银血族带到这儿来了?”他嘘了一声要我安静,“那个王子?你知道我们一旦抓住他会怎么做吗?知道我们会如何喊价?” 尽管他咄咄逼人,可我也毫不退缩:“别碰他。” “在奢侈的好日子里卑躬屈膝了几个星期,你就和银血族穿一条裤子了。”他吐了口唾沫,看着我的样子像要杀人。“你也想电死我?” 这刺痛了我,而他心知肚明。我放下手,生怕它们违背我的意思:“我不是在保护他,而是在保护你。你这个傻瓜。卡尔生来就是个战士,他能把整个镇子烧成灰,只要他真想那么干。”他不会的,我希望。 特里斯坦的手摸向他的枪:“我倒想看他试一下。” 但威尔满是皱纹的手压住了他的胳膊,这足以让叛逆的冲动平静。“够了。”他低声说,“你来这儿想做什么,梅儿?奇隆安全了,你的家人也都没事了。” 我回过一口气,仍紧盯着特里斯坦。他刚刚威胁着要绑架卡尔,跟王室讨要赎金。不知道为什么,一想到这种事,我就对自己的目的有点儿动摇。 “我的——”只说出一个词就让我心痛难忍,“谢德也是红血卫队的人。”这已经不是疑问了,而是真相。威尔挪开了目光,充满歉意,特里斯坦也垂下了头。“于是他们杀了他。他们杀了我哥哥,现在还要我假作同意。” “你要拒绝就是死路一条。”威尔说的这个我早就知道了。 “我不打算死。他们让我说什么我都会说,但是——”我的声音哽了一下,似乎是触到了这条新道路的边缘,“我在王宫里,在银血族世界的中心,我动作很快,很轻,我能帮你们。” 特里斯坦粗粗地吸了口气,整个人都站直了。他刚才还火冒三丈呢,现在却一脸骄傲,两眼直放光。“你想加入?”他问。 “我想加入。” 威尔把牙齿咬得咯咯响,他的目光像要穿透我似的:“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承诺什么。这不是我的战争,也不是法莱的或红血卫队的——那是你自己的战争。直至尽头,那不是为你哥哥复仇,而是为我们所有人复仇,不仅为了过去而战,也是为了未来而战。” 他粗糙虬结的手第一次握住了我的,我看见他的手腕上刺着刺青:一条红色带子。就像银血族要我们戴上的那种腕带。不同的是他将永永远远戴着它,那是他的一部分,正如我们血管里奔流的血液。 “你愿意加入我们吗,梅儿·巴罗?”他说着握紧了我的手。更多战争,更多死亡,卡尔这样说过。但也许他是错的,也许我们有做出改变的机会。 我收紧手指,紧握着威尔的手。我能感觉到此举的分量和这背后非同小可的意义。 “我愿意加入你们。” “我们揭竿而起,”他和特里斯坦沉沉呼吸着,而我记得那句话,“血红如同黎明。” 在摇曳的烛光里,我们的影子映在货车壁上,形同百鬼众魅。 在镇子边找到卡尔时,我觉得自己轻松了一点儿,我的决定和即将到来的前景给我壮了胆。卡尔走在旁边,时不时地看我一眼,但是什么都没说。如果是我,一定会旁敲侧击地刺探对方,但卡尔正相反。也许这就是他在某本书上标注过的一种战术:让敌人自己露馅。 那就是现在的我,他的敌人。 他和他弟弟一样,令我困扰。他们知道我是红血族,却仍然很友善,即便他们本不该正眼看我。可是卡尔带我回家,梅温对我很好,想帮我。他俩真是奇怪的男生。 当我们再次钻进树丛时,卡尔的举止变了,变得生硬且严肃起来:“我要和王后谈谈,改一改你的日程表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你差点儿把这儿炸了,”他温和地说,“你应该和我们一起训练,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了。” 朱利安正在训练我。但即便是脑袋里最细小的声音,也知道朱利安无法取代卡尔、梅温、伊万杰琳所接受的那些训练。要是我能学到哪怕一半他们会的东西,谁知道我会对红血卫队有何助益呢?还有谢德的遗愿? “好吧,如果能不让我学那些礼法课,我不反对。” 突然,卡尔从车上跳了下来,他的手心里燃起了火焰,眼睛里也灼烧着炽热的光。 “有人盯着我们。” 我完全不想质疑他,卡尔的战士直觉非常敏锐,但这儿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?在这个昏睡的穷镇子旁的树丛里,他有什么好怕的?可这镇子里潜伏着起义军呢,我提醒自己。 但那既不是法莱也不是革命军,而是奇隆从枝叶之间跳了出来。我忘了他有多狡猾,能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潜行。 卡尔熄灭了手里的火,只余一阵黑烟:“噢,是你。” 奇隆瞥了我一眼,紧接着把视线移到卡尔身上,紧盯着他。他偏偏头,谦逊地鞠了一躬:“打扰了,殿下。” 卡尔没有否认,而是站得更直,仿佛已然继位为王。他既没有回答,也没有回到树丛里去推车。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,看着我和奇隆僵持不下的一分一寸。 “你真要这么做?”奇隆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。“你真的要离开?要成为他们的人?” 他的话比一记耳光更痛。别无选择,我想告诉他。 “你看到刚才发生什么了,看到我的能力了,他们能帮助我。”撒谎如此轻而易举,我自己都吃了一惊。总有一天我可以骗过自己,糊弄自己说我很幸福开心。“我只是去我该去的地方。” 他摇着头,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,仿佛要把我拉回过去——在那里,我们发的愁都特别简单。“你应该待在这儿。”他说。 “梅儿。”卡尔耐心地等着,他倚在车座上,但声音里是严厉的警告。 “我必须去。”我努力想推开奇隆,把他甩在后面,但他不让我走。他一直都比我强壮,比我有劲儿。我多想让他留住我啊,可我不能那么做。 “梅儿,求你——” 一股热浪袭来,就像一道强烈的阳光。 “放开她。”卡尔低声说着站在我身后。他周身腾起高温,几乎让空气泛起涟漪。我能看出他极力自持,控制着减弱热度,不让那危险真的降临。 奇隆嘲笑着,渴望着打一架。但他和我一样,我们是贼,老鼠一样的贼。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该进攻,什么时候该撤退。勉勉强强地,他松手了,在我胳膊上留下一个指甲印,而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。 空气冷了下来,但卡尔没有退后。我是他弟弟的未婚妻,他必须保护我。 “这交易里也有我的份儿,为了免掉我的兵役,”奇隆柔声说道,他终于明白了我付出的代价,“你的坏毛病就是总想着救我。” 连点头都不能,我不得不戴上头盔,掩盖住夺眶而出的眼泪。我麻木地跟着卡尔走向车子,坐上了后座。 奇隆退了几步,车子发动的时候瑟缩了一下。接着,他冲我僵硬地假笑起来。要是在以前,他摆出这副嘴脸只能换我一顿揍。 “我会替你跟法莱问好的。” 车子像野兽般低吼起来,带着我疾驰而去,远离了奇隆,远离了干阑镇,远离了我的过去。恐惧像毒药一样蔓延,从头到脚,但那不是为我自己。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。我是在担心奇隆,担心那个白痴要做的事。 他要去找法莱。加入他们。 第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,我一睁眼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站在床边。来了。我溜出去,违反了禁令,他们要杀掉我了。 但绝不束手待毙。 我没给那人留任何机会,就从床上蹿起来,准备保护自己。我的肌肉绷紧了,令人愉悦的电流脉冲也在我身体中苏醒。但看清那身红色的制服时,我便知道这不是什么杀手。我认识她。 沃尔什熟门熟路,似乎经常做这样的事,而我显然不是。她站在一辆金属推车旁边,车上满是茶、面包和其他我可能想要的早餐。她像个驯顺的侍从那样紧闭着嘴巴,眼睛却仿佛在冲我嚷嚷。她盯着我的手,那上面盘旋着我已然习惯的火花。我甩甩手,蹭了蹭流动着光电的血管,直到它们缩回皮肤里去。 “真是对不起,”我躲远一点儿,她仍然没说话,“沃尔什——” 但她只管准备着早餐,然后说出了让我无比震惊的几个字。这几个字如今在我听来如同祷告——或是诅咒。“揭竿而起,血红如同黎明。” 我震惊得呆住了,都没能答上话,她就往我手里塞了一杯茶。 “等等——”我想拉住她,但她躲开了,深鞠一躬。 “慢用。”她突兀地结束了对话。 我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消失,房间里静默一片,只回响着她没说出口的话。 沃尔什也是红血卫队的人。 我手里的茶杯出奇地冰冷。 我低头一看,茶杯里装的不是茶,而是清水。杯底有一张纸条,上面的字迹正在晕开。墨水分解成细小颗粒,打着旋儿溶化在水中,没留下一点儿痕迹,最后只余一杯浑浊的水和一张皱巴巴的纸。我的第一次反抗行动,毫无证据可循。 纸条上的讯息不难记,只有一个词。 午夜。 我意识到自己和红血卫队的联系相当紧密,这让我很安慰。但不知为什么,我发起抖来。也许,盯着我一举一动的,不只是那些摄像机。 而这也不是仅有的纸条,另有一张躺在床头柜上。我的新日程表由王后亲笔写成,那完美的字体真令人恼火。 你的作息有所更改:06:30,早餐;07:00,训练;10:00,礼法;11:30,午宴;13:00,礼法;14:00,课程;18:00,晚餐。卢卡斯会全程护送。此作息不接受任何协商。伊拉王后殿下。 “所以他们终于让你进阶参与训练了?”卢卡斯冲我咧嘴一笑,似乎因为带着我通过了第一阶段的试炼而颇为自豪。“你的表现要么特别优秀,要么就是糟透了。” “好像两者都沾点边儿。” 更糟了。我回想着昨晚在家里发生的事情,知道这新日程表是拜卡尔所赐,但我没想到他动作会这么快。说真的,要参加训练我很是兴奋。如果就是我曾看到的、卡尔和梅温所做的那种训练,个人能力的特训,我肯定会跟不上进度的,但至少有人能跟我聊聊超能力什么的。如果我真正够好运的话,我会把伊万杰琳揍得爬不起来,后半辈子都凄惨地卧床度日。 卢卡斯咯咯笑着摇头说:“做好准备吧。众所周知,那些教官能击倒最强壮的战士,他们可不会喜欢你的无礼。” “我也不喜欢被打趴下。”我反驳道,“你的训练是什么样的?” “唔,我九岁的时候就直接入伍了,所以我的经历和别人不太一样。”他说,似是回忆起过去,眼神黯淡下去。 “九岁?”在我听来这简直天方夜谭,不管有没有超能力,这年纪怎么可能入伍呢。 但卢卡斯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说:“前线是最好的训练场,即使是王子们,也会到前线去训练一段时间。” “但你现在在这里,”我打量着卢卡斯的制服,黑银相间,是警卫的制服。“你不再是战士了。” 卢卡斯的笑容第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。“这令你备感纠结吧,”他更像是在扪心自问,“人不该命中注定就要上战场。” “那红血族呢?”我听见自己反问。布里、特里米、谢德、老爸、奇隆的父亲,还有几千几万其他红血族人。“他们比银血族更善战吗?” 我们一直走到训练大厅的门前,卢卡斯才终于开口回答,他看起来有点儿不自在:“世界就是如此运转。红血族服务、工作、作战,这是他们擅长的事,他们生来就该如此。并非人人都与众不同。”我必须得咬住舌头才能忍住不冲他大喊。 我怒火中烧,但没说一句反驳他的话。发脾气,即便是对着卢卡斯,也不会换来好脸色。“要不是在这儿,我绝对忍不了。”我生硬地说。 卢卡斯看到我不高兴,微微皱眉。他放低声音,语速极快,仿佛不想被别人听到似的。“我没有提问这种奢侈的权利,”他低语道,一双黑眼睛紧盯着我,里面有千言万语,“你也没有。”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,他的话和那些隐藏的内涵让我惊恐。卢卡斯知道我身上有更多隐情,但他们没有全都告诉他。“卢卡斯——” “我没有立场提出质疑,”他眉头紧皱,尽力让我理解他的意思,让我安心。“提坦诺斯小姐。”这称呼比以往听起来更坚硬,它已经成了我的盾牌,王后的武器。 卢卡斯不能问。就算他有黑色的眼睛,有银血族的血统,有萨默斯家族的背景,他都不能在事关我身份的问题上越雷池一步。 “照日程表去做吧,小姐。”他以我从未见过的庄重姿态向后退了几步,轻轻点头,向门边打了个手势,而那里站着一位红血族的随从。“训练结束后我会来接你。” “谢谢你,卢卡斯。”除此之外,别无他言。他自己都不知道已经为我付出了多少。 那个随从递过来一件有弹性的、装饰着紫色和银色条纹的黑色衣服,然后指了指一间小屋子。我很快就换装完毕。脱下日常穿的裙子,换上连身衣裤,这让我想起了那些旧衣服,那些过去在干阑镇穿的旧衣服。它们穿得久了,磨得破了,但仍然轻便利落,不会拖慢我的速度。 当我走进训练大厅时,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我,让我别扭极了,更不用说这儿还有几十架摄像机。脚下的地板柔软有弹性,每走一步都能得到缓冲。头顶上是一扇巨大的天窗,飘着云彩的夏日蓝天仿佛在嘲笑我。墙上伸出很多层平台,由旋梯相连,每一层都配有不同的装置器械。四周也有很多窗子,其中一扇,应该就属于博洛诺斯夫人的房间。至于其他窗子通向哪里,又会有什么人躲在后面,我就不得而知了。 这大厅里到处都是十几岁的战士,每个人都比我练得更好,置身此地,我本该感到紧张,然而,我却满脑子都是那个令人厌恶的、身穿铁甲的冷血骷髅——伊万杰琳·萨默斯。我正穿过大厅,还没走到一半就听见她张开嘴巴开始放毒了。 “你的礼法课结业了?并腿而坐的艺术总算掌握了是吗?”她嘲笑着,从举重器械上跳了下来。她的银色长发梳到脑后,编成一条繁复的辫子,我真想把它剪断。但是鉴于她腕上锋利致命的金属手环,还是算了。像我和其他人一样,她也穿着一件家族色的连身裤,黑色和银色让她看起来更具杀伤力。 桑娅和伊兰站在她旁边,配合着做出一脸嘲讽的表情。看来她们不能吓唬我了,就跑到未来的王后那儿去拍马屁了。 我努力不理睬她们,同时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梅温。他正坐在角落里,和其他人离得很远。至少我们一样孤独。背后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。一大帮贵族少年看着我向梅温走去。有几个低下头,想做出礼貌的样子,但看起来更像心怀戒备。女孩们尤为关注,毕竟,我夺走了她们倾心的王子之一。 “你可拖得够久的。”我一在他身边坐下,梅温就笑了起来。他看起来和其他人格格不入,也不想融入他们。“要不是知道实情,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要躲着我们呢。” “我就是搞特殊嘛。”我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伊万杰琳。她正霸着靶子墙,给她的密友们显示自己的本事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她的金属刀子在空中嗖嗖飞过,不偏不斜地揳入靶心。 梅温见我看着伊万杰琳,眼睛里颇有深意。“我们回到首都之后,你就不用总跟她见面了。”他小声说,“她和卡尔会忙着全国巡游,以尽他们的义务。当然我们也有我们的事要做。” 想到要躲开伊万杰琳我就高兴,但这也提醒了我,时间一刻不停,那一天就要来临。我很快就得离开映辉厅,离开卡皮塔河谷,离开我的家。 “你知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——”我磕巴了一下,纠正道,“我是说,我们什么时候回首都?” “舞会结束之后。他们跟你提过了吗?” “是的,你老妈说过——博洛诺斯夫人正在试着教我跳舞……”我的声音弱掉了,尴尬极了。她昨天教了我几个舞步,但我以绊倒自己告终。小偷小摸我能做得很好,但跳舞,显然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。“关键字,试着……” “别担心,我们不用面对最棘手的事。” 想到要跳舞就已经够吓人的了,我咽下恐惧问:“那是谁要面对?” “卡尔。”他干脆地说,“身为长兄,他得忍受数不清的愚蠢交谈,还得跟一大堆烦人的女孩跳舞。我还记得去年……”他回想着笑了起来。 “桑娅·艾若整场都围着他转,打断他和别人的舞,要把他拉走找些乐子。我不得不挺身而出,忍着陪她跳了两支曲子,好让卡尔喘口气。” 想到兄弟二人联手对付那些来势汹汹的姑娘军团,还得算计着怎样才能两人都全身而退,我就笑得不行。梅温的笑容却淡了。 “这一次,至少他能挽着萨默斯了。那些姑娘可不敢围着她转悠。” 想到她的尖刻,我哼了一声,抱着胳膊叹道:“可怜的卡尔。” “你昨天的出访怎么样?”他是指我溜回家的事。可见卡尔没有告诉他。 “不怎么样。”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回答。现在我的家人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面目,奇隆也去以身犯险了,还有,谢德死了。“我的一个哥哥被处了死刑,在退伍令到达之前。” 他转身看我,我希望他能多少有些不安,毕竟,这是他们银血族干的。但他握住我的手说:“我很遗憾,梅儿,我想他一定不该受到那种惩罚。” “是的,不该。”我不会忘记我哥哥是为什么死的,而现在我也正步他后尘。 梅温仔细地盯着我看,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什么秘密。有一瞬间我很感激博洛诺斯的礼法课,否则我一定会担心梅温和王后一样也能读出人的所想。但他是燃火者,只是燃火者。 只有极少数银血族会继承母系的能力,而且谁也不可能拥有一种以上的超能力。所以我的秘密,我誓忠红血卫队的事,只属于我一个人。 他伸出手要拉我站起来,我接受了。这时,其他人都开始热身了,他们大多在拉伸肌肉或绕圈慢跑,有几个却引人注目。伊兰时隐时现,她控制弯折身边的光线,直至整个人都无影无踪。拉里斯家族的奥利弗是个织风人,他在两手之间造出了一个迷你龙卷风,掀起四周的微尘。桑娅懒洋洋地和一个十八岁的壮硕男孩安德罗斯·伊格对打。桑娅技巧娴熟,狡猾而残忍,动作灵巧迅速,就像绸缎一般。她本可以把他打趴下,但安德罗斯见招拆招,每一击都更暴烈。伊格家族都是鹰眼,这意味着他们能预知最近的未来,安德罗斯可把这项异能运用得十分充分。 想想他们真铆起劲儿来能做什么吧。他们太强壮,太强大了,而这些还都是小孩。我的希望消失殆尽,全都转化为恐惧了。 “列队。”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。 我们的教官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大厅,卡尔跟在旁边,后面还有一个普罗沃家的电智人。就像一个优秀的战士那样,卡尔亦步亦趋地跟着教官,而后者和卡尔的大块头相比,显得瘦小且低调。他苍白的皮肤上刻着不少皱纹,头发和衣服一样都是白色的,这佐证着他的年纪和家族——亚尔文家族,静默者。我回想着礼法课上讲的:亚尔文家族举足轻重,强大有力者辈出,深得银血族人信任。在还没成为梅瑞娜·提坦诺斯、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,我就知道他了。那时每当首都转播死刑示众,他都是监刑官,对红血族甚至银血族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利。而现在,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让他来做这种事了。 伊兰重新现出了身形,奥利弗手里的龙卷风消失了,伊万杰琳投出去的刀子直接从半空中掉落,即便是我,也感受到仿佛有一床冷静而虚空的毯子兜头盖下,摁住了我对电流的感知。 他就是瑞恩·亚尔文,教官,刽子手,静默者。他能把银血族降格为他们最憎恶的:红血族。他可以剥除银血族的超能力,把他们变成普通人。 我正发呆,梅温把我拉到了他身后,卡尔站在我们这一列的最前面。伊万杰琳站在旁边另一列打头的位置,一时完全没注意到我。她看着卡尔站定,对他颇具权威的地位习以为常。 亚尔文没有浪费时间向大家介绍我,事实上,他好像根本没发现我已经开始参加训练了。 “跑圈。”他的声音又低沉又粗哑。 还好。是我能办到的事。 我们排着队,绕着大厅跑了起来,步履轻松,气氛和谐。我加快了速度,享受着期待已久的训练,不知不觉超过了伊万杰琳。卡尔跑在我旁边,控制着整条队列的速度。他有点儿怪异地朝我一笑,看着我跑。这是我能做到的,甚至很愿意享受其中的事情。 我的双脚踏在带有衬垫的地板上,一步一弹,但血液在耳朵里鼓噪的感觉、流汗的感觉,还有这样的步速,都是如此熟悉。如果闭上眼睛,我都能假装自己还在干阑镇,和奇隆、和哥哥们在一起,或是我独自一人。总之自由自在。 突然,墙上的一层器械旋转而出,打到了我的肚子。 它一下把我掀翻在地,四仰八叉,但真正受伤的是我的骄傲自尊。其他人往两边避开,伊万杰琳回过头冷笑一声,看着我落在后面。只有梅温放慢步子,等我赶上去。 “欢迎加入训练。”梅温咯咯笑着,看我自己爬起来。 整座训练厅里,墙上的机关都转了起来,为跑动的受训者设下障碍。其他人都泰然自若,他们早就习惯了。卡尔和伊万杰琳带着队伍,上下腾挪,躲开了一个个障碍物。而我的余光瞥见普罗沃家族的电智人,正瞄准墙壁让它们动起来,甚至还冲我轻蔑地一笑。 我忍住了冲他破口大骂的冲动,重新回到队列里。梅温跑在我旁边,距离还不到一步,这倒让我生气起来。我加快了脚步,尽己所能地使出了短跑和跨栏的本事。但梅温可不像那些走廊里的警卫——想把他甩开太难了。 到跑圈训练结束时,卡尔是唯一一个汗都没流的人。就连伊万杰琳都累得要散架了,尽管她极力掩饰。我重重地喘着气,但很自豪,虽然开始时不太顺,我还是坚持下来了。 亚尔文教官检视着我们,目光停留在我身上,接着就转向电智人:“放靶子,提奥。”他的命令仍然低得像是耳语,却如同拉开窗帘、露出阳光似的,让我全身的能力又回来了。 那个电智人助教挥了挥手,地板滑开,一把怪模怪样的枪就出现了,和我在博洛诺斯夫人的窗子后看见的一样。我这才意识到那不是什么枪,而是一个液压泵,只有电智人才能挪动它。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超能力,所有电智人都有这本事。 “提坦诺斯小姐,”亚尔文的低语让我浑身发抖,“我明白,你有一种有趣的能力。” 他想到的是闪电,是能造成破坏和杀伤的白紫色电光,我的脑海中却盘旋着朱利安昨天说过的话。我并非仅是控制,而是可以创造,我和别人不同。 所有人都盯着我,我咬紧牙关,决意自强。“是很有趣,但也不是闻所未闻。”我说,“我等不及要学习运用它呢,先生。” “你现在就开始吧。”教官说道,他身后的电智人绷紧了身子。 一个球形靶子立即飞上了半空,快得不可思议,远超我的想象。 控制。我暗自复述着朱利安的话。集中精神。 这回,我能感受到一股拉力,仿佛吸收着空气中——以及我身体内某处的电能,它们在我手中汇聚,以小火花的模样闪耀显形。但没等我把它甩出去,靶子就掉下来了。火花坠落在地上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伊万杰琳在我背后窃窃嘲笑,当我转身瞪她的时候,却看见梅温点点头,鼓励我再试一次。在他旁边,是卡尔,他双手抱着肩,面色阴沉,写满了我读不懂的情绪。 又一个靶子飞起来,在半空中翻转着。火花汇聚得更快,并且在靶子飞到最高点时成形闪烁。就像之前在朱利安的教室里那样,我挥出了拳头,任由能量席卷肆虐,把火花甩了出去。 火花带着渐弱的光芒,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,击中了正往下落的靶子的一侧。它在我的威力之下四分五裂,冒着烟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。 我不禁咧嘴笑了起来,为自己而高兴。在我身后,卡尔和梅温鼓起掌来。有几个孩子也拍了拍手,但伊万杰琳和她的朋友们显然不会那么做——她们的模样看起来简直像受了奇耻大辱,就因为我击中了靶子。 教官亚尔文却什么都没说,也没费心祝贺我。他只是看了我一眼,对其他人说:“下一环节。” 教官把所有人折磨得精疲力竭,他驱赶着我们一轮又一轮地练习,以调整优化我们的各种能力。当然,我的水平远远落后于其他人,但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进步。训练结束时,我已经大汗淋漓,浑身酸痛。朱利安的课简直就是福音,可以让我坐下来恢复恢复体力。不过,即便是上午的训练也没能把我榨干——午夜正在降临。时间走得越快,我就离午夜越近,离下一步行动越来越近,离掌控自己的命运越来越近。 朱利安没有注意到我的心神不宁,也许是因为他正埋首于一大堆新捆扎好的书堆中。这些书每本都有一英寸那么厚,而且只标着一个年份,别无名号。这都是什么书,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。 “这些是什么东西?”我拿起其中的一本问道。书里都是各种清单:姓名、日期、地点——死亡原因。大多数都简单地标明“失血过多”,但也有的写着疾病、窒息、溺亡等更为具体可怕的细节。我的血液一片寒凉,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正在读什么。“死亡名单。” 朱利安点点头:“在与湖境之地的战争中,每个亡者都记录在此。” 谢德。我想着,只觉得一阵反胃。不知怎的,我认定他的名字不会被记录在这里面——逃兵不配得到载入史册的荣耀。我愤怒地让思绪向外伸展,触到了照着我阅读的那盏灯。灯里的电流声声呼唤,犹如我自己的脉搏。我只是想了想,就让那盏灯关上又打开,随着我紊乱的心跳时明时灭。 朱利安注意到闪烁的灯光,抿紧了嘴唇。“哪里不对劲,梅儿?”他干巴巴地问。 一切都不对劲。 “我并不是新日程表的拥趸。”我丢下那盏灯说道。这不是谎言,可也不是真话。“我们不能再练习了。” 朱利安只是耸耸肩,那羊皮纸色的衣服随着他的动作起皱,看起来更脏,简直要和那堆旧书融为一体了。“据我所知,你需要的引导已经超过了我能提供的。”他说。 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,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被我嚼烂了:“卡尔告诉你那些事了?” “是的。”朱利安坦然答道,“他做的没错,你不要怪他。” “我有的是可以怪他的理由,”我轻哼一声,想到他满屋子的战争书籍和杀人指南。“他和其他人没两样。” 朱利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,重新扎到了书堆里。“梅儿,我们之前做的那些,算不上真正的练习。啊对了,你今天参加训练表现得很不错。” “你看见了?怎么办到的?” “我要求旁听。” “什——” “那不重要。”他直直地看着我,声音突然韵律悠然起来,如同深沉、舒缓的低低絮语。我叹了口气,承认他是对的。 “那不重要。”我重复道。尽管静默不语,他的声音仍然盘旋在空气中使人平静。“那么,我们今天的课题是什么呢?” 朱利安自鸣得意地笑了:“梅儿。” 他的声音又正常了,简单而熟悉。那回音般的韵律被打破了,如同一朵上浮的云彩飘走了。“那是——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?”我惊异地问。 “我请博洛诺斯夫人不要在她的课上讲太多雅各家族的事,”他仍然狡黠地笑着,“你竟然一句都没问过,真让我惊讶。” 确实,我从来没有对朱利安的超能力有过好奇心,总觉得那应该是某种比较弱的能力,因为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自命不凡——现在看来,我大错特错了。他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,也危险得多。 “你能控制人心,像她一样。”我想到朱利安这样一个有同情心的人,一个好人,竟然和王后一样,就不寒而栗。 他没理会我的指责,而是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些书上面。“不,不一样。我远远比不上她的力量,或者说她的残忍。”他叹了口气,解释说,“我们是心音人——如果还有这类人的话,应当会被如此冠名,至少。我是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个人,也是——没错,最后一个心音人。我不能读到人的心思,不能控制人的思想,也不能在你的脑袋里说话。但我能唱歌——只要人们能听到我的歌声,只要我能看着人们的眼睛——我就能让他们照我的意思行动。” 恐惧蔓延了我的全身。即便那是朱利安。 我慢慢地向后挪,想在他和我自己之间拉开点儿距离。他当然注意到了,但是没有生气。 “你不信任我,这是对的,”他喃喃自语,“没有人信任我。所以我仅有的朋友就是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句。但除非确有必要,我不会使用这种能力,而且我也从没有出于恶意去使用它。”他轻蔑地冷哼一声,阴郁地笑了起来:“如果我真的想要,王位也是囊中之物。” “但你不想。” “是的,我妹妹也不想,不论其他人怎么说。” 卡尔的母亲。“好像没有人说过她什么——反正没人跟我说过。” “人们不喜欢谈论死去的前任王后,”他紧紧咬着字眼,淡然地看向别处,“但她在世的时候,人们可没少议论。柯丽·雅各,心音王后。”我没见过这样的朱利安,一次都没有。他总是安静平和的,也许有点儿钻牛角尖,但从不生气愤怒,从不伤心痛苦。“她不是在选妃大典上被选中的,你知道,不是像伊拉或伊万杰琳那样,甚至也跟你不一样。提比娶了我妹妹是因为他爱她——而她也爱他。” 提比。用少于八个音节的词来称呼“北境烈焰、诺尔塔之王、卡洛雷的提比利亚六世国王”,听起来还真是怪怪的。但他也曾经年轻过,也像卡尔一样,生来就注定成为国王。 “人们讨厌她,因为我们出身于低等的家族,因为我们没有强力、超能,或其他人所拥有的那些蠢东西。”朱利安一股脑儿地说着,眼睛仍然看着别处,肩膀随着呼吸起伏。“当我妹妹成为王后,她扬言要改变这一切。她和善、慈悲,能将卡尔培养成一个王国需要的、能团结大众的国王,一个不惧怕改变的国王。但那终究没能实现。” “我知道失去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……”我喃喃说着。此刻想起谢德仍然觉得一切极不真实,好像所有人都在说谎,而他其实已经回家了,快乐且安逸。但我知道那就是真的,某个地方,我哥哥身首异处的尸身就是证明。“我昨天晚上才知道,我哥哥死在前线了。” 朱利安终于转回了视线,眼睛里闪着幽光:“很抱歉,梅儿,我没注意到。” “不必,这些书里不会记录那些死刑犯。” “死刑?” “逃兵。”这个字眼念起来像是血的味道,像是谎言。“但他绝不可能那么做。” 沉默了好一会儿,朱利安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:“看来,我们的共同之处,可比你想象的多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我妹妹也是被他们杀死的。她挡了他们的路,所以被除掉了。而且——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同样的事还会发生,只要他们觉得有必要,甚至对卡尔和梅温也不会手软。还有,尤其是你。” 尤其是我,闪电女孩。 “我想,你是希望做些改变的吧,朱利安。” “确实如此。但这些需要时间谋划,而且太过依赖运气。”他低头盯着我,好像知道我已经在一条黑暗的路上迈出了第一步。“我不希望你做什么自不量力的事。” 太晚了。 第十六章 我瞪着钟表,等待午夜的到来,像是等了一个星期那么漫长,最后都有点儿绝望了。法莱当然不会来这儿找我们,即使她没那么才智过人,也不会以身犯险。但今晚,当指针嘀嗒一声,我只觉得一片虚空——这是选妃大典以后的第一次。没有摄影机,没有电流,什么都没有。能量似乎完全被放空了。我以前经历过停电,次数多得数都数不过来,但这次不同。这不是偶发意外,是专为我而来。 我立即行动起来,穿上那双几个星期来已经有点儿破的靴子,溜到了门口。我一来到走廊就听见了沃尔什的声音。她一边拉着我在黑暗里穿梭,一边在我耳边轻且快地说着。 “我们时间不多。”她低语着,把我推进了侍从专用的楼梯间。这里伸手不见五指,但她很清楚我们要去哪儿,我也就信任地跟着她。“他们会在十五分钟后恢复电力,如果我们够走运的话。” “如果不走运呢?”我在黑暗里喘着气。 她把我推下楼梯,用肩膀顶开了一道门:“那我就希望你别太留恋你的脑袋了。” 先是一股泥土和水的气味袭来,这勾起了我在树林里生活的回忆。这里看起来像一座森林,有很多粗糙多瘤的老树,成百棵树木花草在月光下如同蓝色和黑色的剪影,但即便如此,上方也有一道玻璃屋顶。花房。扭曲的黑影映在地上,爬来爬去,一个比一个更吓人。每个暗角里都有警卫和禁卫军,等着一拥而上,然后像杀死我哥哥那样杀死我们。但那恐怖的黑色面具和红色制服并没有出现,只有玻璃屋顶之下,遥映着星星盛放的花朵。 “我就不行屈膝礼了。”闪动着星点白色的玉兰树丛之中闪出一个人影。她蓝色的眼睛映着月色,在暗夜里闪烁着冷酷的火光。在戏剧效果方面,法莱确实颇为在行。 就像在电视直播里一样,她的脸上围着一条红色的纱巾,遮住了面容。她的脖子上有一道蔓延至衣领的可怕伤疤,看起来才刚刚开始愈合,这是纱巾遮不住的。看来,自从上次见面之后她一直没闲着。以后我也会如此。 “法莱。”我点点头,向她打招呼。 她没理我。好吧,这早在意料之中,只是例行公事。“另一个呢?”她小声问。另一个? “霍兰德带他来,马上到。”沃尔什屏住呼吸,甚至有些兴奋。我们到底在等谁?就连法莱的眼睛也亮起来了。 “是谁?还有谁会加入我们?”她们没回答我,只是互相交换了眼神。我想到几个名字,都是侍从或者帮厨,他们可能会支持这件事。 但那个加入我们的人并不是侍从,甚至不是红血族。 “梅温。” 我看着我的未婚夫从暗影中走出来,一时不知道该大叫还是该落跑。他是王子,是银血族,是敌人,他却站在这儿,站在红血卫队的领袖面前。陪着他的是霍兰德,那是个上了年纪的红血族,他服侍他多年,看上去满脸傲气。 “我跟你说过,你不孤单,梅儿。”梅温对我说道,但是他没有微笑,垂在身旁的一只手抽动着——他太紧张了。法莱吓到他了。 我看见法莱正拿着枪走向他,但她也和梅温一样紧张。不过,她还是保持着平稳的声音说:“我想听你亲口说,小王子。你跟他说过的话,再跟我说一遍。”她说着朝霍兰德点点头。 梅温听到“小王子”的说法满脸蔑视,不高兴地撇着嘴,但他没有反击。“我想加入红血卫队。”他的声音十分坚定。 法莱迅速地举起手枪瞄准了目标。当她用枪筒抵着梅温的额头时,我的心都快要停跳了,可梅温毫不退缩。“为什么?”她轻蔑地问。 “因为这个世界有问题。我父亲做的,我哥哥即将做的,都是错的。”即使被枪指着,他还是尽量保持平静,只是脖子上流下了一滴汗。法莱没有收回手枪,她在等待更好的答案。我发现我也在等。 他的眼睛看向我,费力地咽了口唾沫:“我十二岁的时候,父亲把我送到前线去锻炼,好让我更像我哥哥。卡尔很完美,你知道,那么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他一样呢?” 我忍不住想躲开他的话,因为那里面的痛苦是我所熟知的。我活在吉萨的阴影里,他活在卡尔的阴影里,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。 法莱哼了一声,几乎嘲笑起来:“一个嫉妒的小男孩对我毫无用处。” “我倒希望真是嫉妒把我推到这儿来的,”梅温喃喃说道,“我在营地里待了三年,跟在卡尔、官员和将军们后面,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为一场无望的战争拼杀、送命。卡尔看到了荣耀和忠诚,我却只看到愚蠢和不值。战争双方皆血流成河,而你们的伤亡比我们更为惨重。” 我想起了卡尔房间里的那些书,战术和演习图四处横陈,如同儿戏。这样的回忆令我不禁瑟缩,但梅温接下来的话,更让我不寒而栗。 “曾经有个男孩,才十七岁,是个北方冻土地区来的红血族。他不像其他人那样一见我就知道我的身份,可是也对我非常好。他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。我想,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。”不知道是不是月光在故弄玄虚,梅温的眼睛有些亮晶晶的。“他叫托马斯,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。我本可以去救他,卫兵们却阻拦我,说他的命不值得我拼命。”泪水不见了,代之以紧握的拳头和铁一般的决心。“银血族凌驾于红血族之上,卡尔称之为‘平衡’。他是个好人,也会是个公平的统治者,但他觉得为了改变而付出代价是不值得的。”他说,“我要告诉你的是,我和其他人不同,我认为我的生命和你们的同样珍贵,而我也愿意将它双手奉上,如果那意味着改变。” 他是王子,而且更糟的是,是伊拉王后的儿子。我之前一直不肯信任他,就是因为这个原因,因为他保留着某些秘密。或许,这就是他一直隐藏着的——他的真心。 尽管他竭力保持面色冷静,后背挺直,嘴唇紧闭,可我还是能透过那面具,看到一个真实的男孩。我有点儿想去抱住他,安慰他,但法莱肯定会阻止我那么做的。当她慢慢地、但也是毫无疑义地放下了枪,我长长呼了一口气——我甚至都没留意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。 “这孩子说的是真话。”那个叫霍兰德的男仆说道。他转身走到梅温身旁,摆出一副要保护王子的姿态。“自打从前线回来,他就有这想法了,已经好几个月了。” “于是在几次泪流满面的夜谈之后,你就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了?”法莱揶揄着,把令人胆战的目光投向霍兰德。但那老仆人不为所动。 “王子还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,每个接近他的人都能感觉到他心境的变化。”霍兰德瞥了一眼身旁的梅温,好像回忆着这男孩往昔的模样。“想想看,他能成为何种的同盟,能带来何种的改变。” 梅温是不同的。这一点我亲有所感。但我的话显然不能影响到法莱,眼下只有梅温自己做得到。 “以你的颜色起誓。”她低声说。 拜博洛诺斯夫人所赐,我知道这是一种古老的誓约,就如同指着你的生命、你的家族、你未来的子孙后代和所有的一切起誓。而梅温想都没想就照做了。 “我以我的颜色起誓,”他低下头说,“献身于红血卫队。”听起来和他的订婚誓言很像,但这远远重要得多,也致命得多。 “欢迎加入红血卫队。”法莱终于说道,拉下了遮面的纱巾。 我悄悄地在瓷砖地板上挪动,直到拉住梅温的手。此刻,它又有了熟悉的温度。“谢谢你,梅温。”我轻声说,“你不知道这对我们——对我,意味着什么。” 我们竟然策反了一个银血族,甚至还是王室成员,想到前景乐观,人人都露出了笑容,只有法莱无动于衷。“你打算为我们做些什么?” “我能给你信息、情报,以及你推进行动所需的任何东西。我现在列席税务委员会,和我父亲一起——” “我们对税务没兴趣。”法莱咬着牙,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,好像她不喜欢梅温提供的东西是我的错。“我们需要名字、位置、目标。攻击哪里以及什么时候攻击才能造成最大的伤亡,你能告诉我这个吗?” 梅温转过身子,有点儿不自在。“我更倾向于不那么敌意的方式,”他小声说,“暴力的方法不会为你赢得伙伴的。” 法莱的冷笑声回荡在整个花房:“你们的人要比我们红血族暴力残忍几千倍。过去几百年里,我们都被踩在银血族的脚下,现在也不想以什么平和的方式推翻压迫。” “我想也是。”梅温喃喃说道。他一定想到了托马斯,还有他眼看着送命的每一个人。他往后动了动,肩膀擦着我的肩膀,仿佛在向我求助。法莱没漏掉这细节,几乎要大笑起来。 “小王子和闪电小女孩!”她笑道,“你们俩真是太般配了!一个是懦夫,另一个,你——”她转身看着我,蓝色的眼睛燃着怒火。“上次来见我时,还在烂泥里趴着找魔法呢!” “可我找到了。”我对她说着,为了证实这一点,在手里亮起了电火花。跳跃的白紫色微光照亮了大家。 黑暗似乎渐渐散开,红血卫队的成员一个个从林木树丛中走了出来,带着威胁的意味。他们的脸上都蒙着围巾或大手帕,但总有些遮掩不住的。那个个子最高、手长脚长的一定是特里斯坦。从他们站着的方式、紧张且做好准备进攻的样子,我能肯定,他们心存畏惧。但法莱始终面不改色。她知道这些人虽是保护她的,却不会对梅温做什么,甚至也不能拿我怎么样,但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害怕。让我大为惊奇的是,她最后还笑了起来。她咧开嘴巴,露出牙齿,像一头饥饿的野兽。 “我们可以把这个国家炸得烧得一渣不剩,”她一边说,一边看着我和梅温,带着一种类似骄傲的东西,“但那永远比不上你们俩能带来的破坏力。” “一个背叛了顶上王冠的银血王子,一个身怀异能的红血女孩,当人们看到你们和我们站在一起,又会如何评议呢?” “我以为你是想——”梅温一开口,就被法莱挥手打断了。 “爆炸只是获得关注的方法。一旦我们得手了,一旦这个无望国家的银血族开始观望,我们就得拿出些什么给他们看。”她上下打量着,好像在拿我们和她脑海中的什么相比较,衡量我们够不够格。“我想你们能做得很好。” 我的声音颤抖着,为她即将说出的话感到恐惧:“做什么?” “我们光荣革命的亮相之作,”她向后昂着头,骄傲地说道,金色的头发映着月光,有一刹那恍若戴上了王冠,“冲垮千里之堤的第一滴水。” 梅温热切地点了点头:“那么,我们如何开始?” “唔,我想,是时候借用一下梅儿的这出谎言大戏了。” 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我听不懂,梅温却轻而易举地跟上了法莱的思路。 “我父亲一直在掩饰红血卫队发起的其他袭击。”梅温小声地解释着法莱的计划。 我立刻想到了午宴时麦肯瑟斯上校忍不住发难的那些话:“空军基地,德尔菲,哈伯湾。” 梅温点头道:“他说那些是意外事故,是训练演习,但都是谎言。可是当你在选妃大典上一电成名,就连我母亲也不能几句话遮掩了事。我们需要这样一个人,任何人都无法隐瞒无视她,而她能告诉世界红血卫队极其危险且真实不虚。” “但那不会造成更糟糕的后果吗?”我想到了暴乱,想到了那些被暴徒折磨残杀的无辜人。“银血族会以牙还牙,那就更惨了。” 法莱移开目光,躲避着我的凝视:“那样才会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们,才会有更多人意识到现在的活法是错的,想要改变就必须采取行动。我们已经花了太多时间停滞不前,现在到做出牺牲、推进革命的时候了。” “你所谓的牺牲也包括我哥哥吗?”我咬牙切齿地说,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身体里燃烧,“对你来说他可算死得其所?” 以法莱的性子是不打算撒谎的:“谢德明白他所投身的是什么样的事。” “那么其他人呢?那些孩子、老人、所有名列你的‘光荣革命’之中的人,他们也明白吗?当他们被禁卫军围捕严惩而你又不见踪影的时候,会发生什么样的惨剧?” 梅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,温暖而柔和:“想想你们的历史,梅儿,朱利安都教过你什么?” 他教过我死亡、昔日、战争。但除此之外,当改变发生时,往往伴随着革命。人民崛起,帝国坠落,改变就此完成。自由的曲线,随着时间的潮汐而起落。 “革命需要火种。”我小声重复着朱利安曾教过我的话。 法莱笑了:“你本应该比其他人更明白。” 但我仍然犹疑不决。我失去谢德之痛,父母失去子女之痛,都将因为我们所做的事而加倍。又有多少个“谢德”会因此丧命? 奇怪的是,极力试图说服我的人是梅温,而不是法莱。 “卡尔相信为改变付出代价是不值得的,”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决绝而颤抖着,“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统治这个国家的人——你希望他成为未来吗?” 我的答案第一次轻易出口:“不。” 法莱点点头,十分满意。“沃尔什和霍兰德,”她朝着他俩努努嘴,“告诉过我这里要举办个小聚会。” “舞会。”梅温说。 “那个不可能当作目标啊,”我嗫嚅着,“每个人都会带着一堆警卫,而且一旦哪儿有问题,王后就会知道——” “她不会。”梅温打断我,几乎是在嘲笑自己的主意,“我母亲并不像她吓唬你的那样全知全能,她的能力也是有限的。” 有限?王后?单是想想都能让我的思绪乱成一团:“你怎么能这么说?你明明知道她——” “我知道在舞会之中,过多的声音和思想交织围绕着她,会让她的能力失效。只要我们躲开她的搜寻路径,不让她刺中切入,她就什么都不会知道。对于那些鹰眼,也是同样的道理,在乱糟糟的环境之中他们无法做出预判,也就失效了。”他转向法莱,脊背挺得直直的,像一支箭。“银血族确实强大,但并非不可战胜。这是可以做到的。” 法莱慢慢地点点头,露出牙齿笑了:“计划启动后,我们会再次联络。” “我能问个问题作为回报吗?”我脱口而出,急切地抓住她的胳膊,“我的朋友——我上次找你就是为了他——他想加入红血卫队。你不能让他加入。请你保证他不要卷到这些事情里来。” 她慢慢地扒开我的手,眼里升起了歉意。 “我想你说的不是我吧。” 我大为惊恐地看着法莱的那些阴影般的护卫之中走出一人。他脸上蒙着红布,可是那宽阔的肩膀、破破烂烂的衬衫,都是我曾经见过几千次的。然而,他的眼神如同钢铁,那里面的决绝远超他这个年龄所能负荷的,让我根本认不出来了。奇隆,仿佛已多年未见。他已将红血卫队刻入骨髓,决意斗争且慷慨赴死。他就是血红色的黎明。 “不。”我向后退躲开法莱,眼里只能看到奇隆正全速扑向注定的厄运。“你知道谢德是怎么死的,你不能这么做。” 他拉下那块遮面的红布,伸出双手想拥抱我,但我走开了。他的触碰,如今犹如背叛。“梅儿,你不必总是想要保护我。”他说。 “只要你不那么做,我就答应你。”他怎能甘当人肉盾牌和炮灰呢?他怎么能这么做?!在远处,一阵嗡鸣响起,声音越来越大,但我几乎没注意到。当着法莱、红血卫队和梅温的面,我正拼命忍住眼泪。 “奇隆,求你。” 他听到我的话,眼神黯淡下去,仿佛那是什么辱骂,而不是少女的恳求。 “你选择了你的路,我也选择了我的。” “我选择这条路是为了你,为了护你周全。”我咬着牙说。我们又陷入了老套,彼此争吵不休,就像过去一样,这还真是令人惊奇。现在,争执的焦点却复杂得多,我也再不能把他推倒在烂泥塘里一走了之。“为了你,我押上了自己。” “你做了你认为能保护我的事,梅儿,”他轻颤着低声说道,“所以我也要尽我所能保护你。” 我紧紧闭上眼睛,忍着一阵心痛。自从奇隆的妈妈过世,他差点儿饿死在我家门廊上,我就一直在保护他。现在他不再要我保护了,无论他面对的是多么危险的未来。 慢慢地,我睁开了眼睛。 “随你的便吧,奇隆。”我的声音冷硬如同机械,就像那些蠢蠢欲动的电线电路,“电力很快就会恢复,我们得走了。” 其他人马上行动起来,消失在花房里,沃尔什也拉着我的胳膊准备带我走。奇隆转过身,跟着他们向阴影中走去,眼睛却仍然看着我。 “梅儿,”他在我身后喊道,“至少说句再见。” 但我已经朝前走去,梅温在我身边,沃尔什在前面带路。我不会回头去看的,现在他已然背叛了我为他所做的一切。 当你等着什么好事发生的时候,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,而当那些可怕的节点步步逼近时,时间却快得像飞。一个星期过去了,没有任何人来联系我们,梅温和我在黑暗里静待那一刻到来。更多的训练,礼法课,愚蠢的午餐会。每一次我都不得不撒谎,赞美银血族,贬低我自己的族人,我几乎要哭出来,只有红血卫队能让我坚强。 博洛诺斯夫人责骂我上课心不在焉。我没勇气告诉她,她费心尽力教我的、舞会上要用的那种舞步,我永远也学不会。我这个样子就该鬼鬼祟祟地潜行,那充满韵律的动作只会令我惊恐。然而,曾经吓人的训练却成了我释放愤怒和压力的出口,奔跑,或放出电火花,倒能让我把心里埋藏的一切发泄出来。 就在我终于进入状态时,训练的气氛却来了个大逆转。伊万杰琳和她的跟班们不再中伤我了,而是专注于热身。就连梅温也更仔细地做着拉伸运动,好像在为什么做准备。 “这是怎么了?”我朝其他人努努嘴,眼睛却盯着卡尔,他正以完美的姿势做着俯卧撑。 “你马上就会知道了。”梅温回答道。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怪怪的沉闷。 亚尔文带着普罗沃来了,就连他的步子也仿佛带着一种雀跃。他没有低吼着让我们跑圈,而是走近了大家。 “蒂亚娜。”亚尔文教官低声点名。 一个身穿蓝色条纹训练服的女孩站了出来,她来自奥萨诺家族,是个水泉人。她径直走向训练场中央,等待着什么,脸上的表情一半是兴奋,一半是恐惧。 亚尔文转过身来,检视着这些学员,有一瞬间盯上了我,不过谢天谢地最终他转向了梅温。 “梅温王子,请。”他朝着蒂亚娜所在的地方打了个手势。 梅温点点头,走过去和她站在一起。他们俩都十分紧张,手指紧紧扭着,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。 突然,训练场围绕着他们动起来了,墙壁也挪了出来。普罗沃伸出手臂,用他的能力改变着整座训练厅的结构。当一切成形时,我的心狂跳起来,认出了那到底是什么—— 角斗场。 卡尔取代了梅温的位置站在我旁边,他的动作又快又轻。“他们不会打伤对方的,”他解释道,“亚尔文会在造成真正损伤之前喊停,而且愈疗者就在这里待命。” “令人欣慰。”我哽着声音说道。 在这座快速建好的角斗场中央,梅温和蒂亚娜准备好了对决。梅温的手环激起了火花,他的手掌中燃起了火焰,而湿乎乎的水蛭鬼魅般地环绕着蒂亚娜。大战一触即发。 我的不安似乎令卡尔有些不自在:“你只是担心梅温吗?” 相去甚远。“现在礼法课没那么容易了,”我可不是在说谎,只不过在我的困难清单上,学跳舞排名垫底。“看样子,跳舞和宫廷礼仪比起来,前者我做得更糟。” 令我惊讶的是,卡尔大笑了起来:“你一定跳得难看极了。” “没错,连个舞伴都没有当然练不好。”我不高兴地反唇相讥。 “确实。” 最后两块零件拼合起来了,训练场和围墙改建完毕。梅温和他的对手被围在厚厚的玻璃幕墙里面,深陷在这缩小版的角斗场之中,而其他人则隔墙相望。上一次我观看的那场银血族决斗比赛,可是有人差点儿送命。 “谁占上风?”亚尔文向全体学员发问。大家都举起了手,只有我例外。“伊兰,你说。” 那个哈文家的女孩仰着下巴,高傲地说:“蒂亚娜占上风,因为她年纪大,更有经验。”她说话的样子,就好像这是明摆着的、全世界都知道的事一样。梅温的脸唰地白了,尽管他想要掩饰。“而且水能灭火。” “很好。”亚尔文回身看着梅温,鼓励他反驳。但梅温缄口不言,只是用燃烧的火焰替自己作答。“不错。” 冲击碰撞犹如狂风暴雨,水火两重的巅峰对决就此拉开。蒂亚娜用水作为屏障,抵挡着梅温的猛烈进攻,顽固而难以穿透。每当梅温靠近她,挥出火球的时候,最后都只能落个一团蒸汽。战事看似胶着,但梅温略胜一筹,他节节进攻,把蒂亚娜逼到了墙边。 在我们四周,所有的学员都欢呼起来,为战士们叫好鼓劲。我曾经非常厌恶这些,但此刻我很难保持安静。每一次梅温发起攻击,压制住蒂亚娜的时候,我都忍不住和其他人一起大呼小叫。 “那是陷阱,小梅。”卡尔压低声音,似乎是自言自语。 “什么?她要怎么做?” 卡尔摇了摇头:“看着吧,她就要得手了。” 但蒂亚娜怎么看都不像有胜算的样子,她被困在墙边,在水盾后面强撑着,一波弱似一波。 说时迟那时快,逆转在一瞬间发生了。蒂亚娜向梅温掀起水潮,并抓住他的胳膊一拉一甩,两人的位置转眼互换了。现在是梅温被罩在水盾之下,困在水和墙之间。他无法控制压下来的水,尽管想要用火反击却还是被压制得死死的。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,在他灼热的皮肤上变成了一个个气泡。 蒂亚娜退后一步,面带微笑地看着对手挣扎:“投降吗?” 一串泡沫从梅温嘴唇里挤了出来:“投降。” 水流回撤,在空中蒸发消失了,周遭一片掌声。普罗沃又举起了手,让角斗场恢复成开始时的样子。蒂亚娜轻鞠一躬,而梅温挣脱了那湿乎乎的一片狼藉。 “我挑战伊兰·哈文。”桑娅·艾若尖厉地说道。她要在教官开口挑选对手之前自己选择。亚尔文点头同意了,瞥了一眼伊兰。令我惊讶的是,伊兰笑了笑,悠然走向角斗场,长长的红头发飘摇着。 “我接受你的挑战,”伊兰在场地中央站定,“希望你这次拿出点儿新花招儿。” 桑娅紧随其后,几乎笑出声来:“你觉得我能事先告诉你吗?” 她们正嬉皮笑脸地闹着,突然伊兰整个人隐身不见了,并且扼住了桑娅的喉咙。她呛了几口,稍稍扭动就从看不见的对手胳膊下面溜走了。她俩的对决很快就变得紧张而致命,那是一只猫追捕一只隐形老鼠的残暴游戏。 梅温无心观战,他正为自己的表现恼怒不已:“说吧。”他看着卡尔,而他哥哥则探头过去,开始了一场静悄悄的战术讲座。我想他俩一定经常这样。 “不要把那些比你强的人迫至一隅,那只会徒增他们对你的危险。”他说着把胳膊搭在弟弟肩膀上,“不能靠能力取胜的话,就要靠你的头脑。” “我记住了。”梅温嘀咕着,虽然有点儿嫉妒但还是接受了哥哥的建议。 “不过你还是有进步。”卡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。他本是好意,但表现出来总是显得有点儿屈尊降贵、要人领情似的。梅温竟然没翻脸,我还挺惊讶——不过他应该习惯了吧,就像我以前也习惯了吉萨那样。 “谢谢,卡尔,我想他已经明白了。”我替梅温打圆场。 卡尔可不傻,他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便皱起眉头,向后瞥了我一眼,接着丢下我俩,走回伊万杰琳旁边。我本来不希望他走开的,那样就不必看着伊万杰琳的冷笑嘲讽和幸灾乐祸了。再说,每次卡尔看着她,我肚子里都会泛起一阵奇怪的绞痛。 当卡尔走远,听不到我们说话了,我就用肩膀碰碰梅温:“他是对的,你明白,那种人必须以智取胜啊。” 在我们眼前,桑娅正抓着一团“空气”把它摔在墙上。银色的液体四溅开来,伊兰显出了形,一道银色的血从她鼻子里流了出来。 “事关角斗,他永远是对的。”梅温抱怨着,没来由地心烦意乱起来,“等着看。” 在角斗场的另一头,伊万杰琳正微笑着欣赏这场残酷的厮杀。她怎么能看着自己的朋友血洒当场,我真是不能理解。银血族是不同的,我提醒自己。他们的伤疤不会久留,他们也不会记得疼痛的感觉。皮肤愈疗者等在一旁,暴力便因此有了新的意义。断掉的脊骨、破开的肚子,一切全都没关系,因为总会有人来使它们复原。他们不知道危险、恐惧、痛苦这些字眼的真正意义,受伤,只不过是他们自豪的由来。 你是银血族,你是梅瑞娜·提坦诺斯,你要享受这些。 卡尔冷眼看着场上的两个女孩,仿佛她们是一本书或一幅画,而不是活动的血肉之躯。在他黑色的训练服之下,肌肉紧绷着,已准备好上场。 轮到他时,我才明白梅温的话。 亚尔文教官安排卡尔和两个人对阵:织风人奥利弗和席琳·麦肯瑟斯——这个女孩能把自己的皮肤变成石头。这只是一场名义上的势均力敌:尽管卡尔在人数上不占上风,却仍然能把两个对手耍得团团转。他用烈焰旋风困住了奥利弗,同时向席琳猛击,一招儿便同时压制住两个人。席琳变成了一座喘气的雕像,如同坚硬的石头而不是人的躯体,但卡尔要比她强壮。他的攻击让席琳的石头皮肤渐渐开裂,抛出的每一击都让那蛛网般的裂缝越来越密。而这对于卡尔来说只是练习,他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。他最终以一次剧烈的爆炸结束了角斗,整个场地活像被翻了个儿的地狱,连梅温都往后退了几步。当浓烟和火焰消散后,奥利弗和席琳都举白旗了,他们身上伤痕累累,血肉模糊,但谁也没叫痛。 卡尔把两个对手丢在身后,甚至都没看看皮肤愈疗者为他们施治。是这个人救了我,带我回家,还为我打破了规矩。但他同时是无情的战士,血染王冠的继承人。 卡尔的血液是银色的,他的心却像那些焦煳的皮肤一样,是黑色的。 当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,我连忙看向别处。我不能让他的温暖,让他的奇怪的善意迷惑我。我记住了角斗场上的惨状。卡尔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危险,我不能忘记这一点。 “伊万杰琳,安德罗斯。”亚尔文又点名了。他冲着两人点点头,但安德罗斯一副泄气的样子,对即将到来的恶战——和失败——颇为烦恼。不过他还是本分地往角斗场中央慢慢走去,令人惊讶的反倒是伊万杰琳一动不动。 “不。”她大胆地拒绝着,脚下如同生了根。 亚尔文转向她,声音比往常提高了,活像一把剃刀:“你说什么,萨默斯小姐?” 她的黑眼睛盯着我,目光如刀子般锋利: “我要挑战梅瑞娜·提坦诺斯。” 第十七章 “绝对不行,”梅温低声说道,“她参加训练才只有两个星期,你会直接把她撕碎的。” 伊万杰琳只是耸了耸肩作为回答,脸上浮起懒洋洋的轻蔑笑意。她用手指头在腿上敲着玩,我却仿若被那爪子狠狠挠着皮肤一般。 “就算被撕碎又怎么样嘛?”桑娅插嘴道,她的眼睛里闪着怀疑的微光,就像她祖母一样,“愈疗者就在这儿待命,她不会真受伤的。再说,如果要和我们一起训练,早晚都得有这一天啊,对吧?” 不会真受伤。我在心里冷哼一声。不会受伤但是我的血会流出来让所有人都看个清楚。心跳声回荡在脑海,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越来越快。头顶上,灯光明晃晃地照着环形的角斗场,我的血一旦流出来可就藏也藏不住了,然后他们就会知道我到底是什么:红血族、骗子、小偷。 “在亲自踏上角斗场之前,我希望多观摩几次,你不会介意吧。”我极力表现得像一个银血族,声音却还是抖了抖。伊万杰琳马上抓住了这一点。 “是吓得不敢应战吧?”她讽刺道,慵懒地甩甩手,一只银牙样的小刀子环上了她的手腕,咄咄逼人。“可怜的闪电女孩。” 是,没错。我真想大喊。是啊,我就是害怕。但银血族可不会承认这种事。银血族有他们的尊严,以及强大——但也仅此而已。“我应战就是为了赢,”我回敬道,“我不是傻子,伊万杰琳,现在我还赢不了。” “躲着角斗场训练你就更别想赢了,梅瑞娜。”桑娅发出喉音,抓着我的敷衍不放,“您说是不是,教官?如果她连试都不试一下,又怎能指望会赢?” 亚尔文知道我身上有些不同之处,事关异能和力量,但那究竟是什么,他并不了解。此刻,他的眼睛里满是好奇,也想看我站到角斗场上去。我唯一的同盟——卡尔和梅温,则交换了忧虑的眼神,思考着怎样才能跨过这一劫。难道他们没料到这种事?难道他们没想到有这种可能? 还是说,一直以来我就是奔着这结局而来?在训练中意外身亡,这是王后的另一个谎言,一个不好处置的女孩最合适的死法莫过于此。这是个陷阱,而我自己一头撞了进来。 完蛋了,我爱的每一个人,永别了。 “提坦诺斯小姐是战争英雄的遗孤,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取笑她。”卡尔怒吼着,狠狠地瞪了那些女孩一眼。可她们几乎没注意到,反而笑话起他可怜的防卫了。卡尔可能是个生来的斗士,但若论斗嘴他可就不在行了。 桑娅更生气,她狡猾的本性毕露。卡尔是角斗场上的战士,而她恰恰是吵架的高手,抓住卡尔的话进行回击:“将军的女儿会在角斗场上表现出色的,要说害怕,那也该是伊万杰琳害怕呀。” “她不是将军抚养长大,别蠢了——”梅温讥讽道。他在这种事上比他哥哥要好点儿,但还是无法赢得这场嘴战,特别是跟这些女孩。 “我不接受挑战,”我重申,“去找别人吧。” 伊万杰琳笑了,牙齿又白又尖,我旧有的本能像铃铛一样在脑袋里响了起来。当她的利刃划向半空,不等我倒下,脖子就会被削断。 “我要挑战你。”她咬牙切齿地说着,向我脸上飞出了刀子。她的腰带上竖起了更多匕首,准备把我切成条。 “伊万杰琳,住手——”梅温大喊着,而卡尔把我拉到一边,眼睛里满是担忧。我的血液开始歌唱,带着肾上腺素奔流,脉搏跳动的声音大得差点儿听不见他的低语: “你比她动作快,让她一直跑动。别怕。”又一只刀子飞了过来,这次直插进我脚边的地板。“别让她看见你流的血。” 越过卡尔的肩膀,我看见伊万杰琳正像一头捕猎的大猫般潜行,紧握的拳头里反射出匕首的光芒,犹如排山倒海。那一刻我就知道,谁也阻止不了她了,哪怕是王子。而我不能给她赢的机会。我不能输。 一道闪电射出,依着我的命令劈开空气,击中了伊万杰琳的胸口。她踉跄着后退,撞上了角斗场的围栏。但她没有生气,反而挺高兴地打量着我。 “不会拖太久的,闪电女孩!”她尖叫着,抹掉一道银色的血。 周围的学员们都往后退开,来来回回地看着我俩,大概觉得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我。不,我提醒自己,不能输。我集中精力,凝神于我的能量,让它不断强大,以至于都没注意到四周的墙壁移动了。普罗沃轻轻一点,重置了角斗场,把我和伊万杰琳——一个红血族女孩和一个狞笑着的银血恶魔——锁在了一起。 她朝我冷笑着,薄如刀刃的金属片狠狠刮着地面,在她的授意下连接成形。它们卷曲着,抖动着,拼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噩梦。她没用随常的刀片,而是用了新的战术。那些金属拼接成的东西,乃是她意念的产物,它们掠过地面,停在了她的脚边。这些玩意儿每个都有着八条匕首一样锋利而弯曲的腿,蠢蠢欲动,等着冲过来把我撕烂。蜘蛛。一种可怕的感觉袭来,仿佛它们已经爬上我的身体,刺得皮肤生疼。 而我手中的电火花苏醒了,在手指间跳跃舞动着,电光闪烁,仿佛大厅里的能量都被我吸了过来,就像海绵吸水。这能量在我身体中穿梭,驱动着它的是我自己的力量和需要。我不要死在这儿。 围栏的外面,梅温笑着,却脸色煞白,恐惧不已。在他旁边,卡尔一动不动。在战斗胜利之前,战士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。 “谁占上风?”亚尔文教官问,“梅瑞娜还是伊万杰琳?” 没人举手,就连伊万杰琳的朋友们也没动。他们左右打量着,目睹着我俩的力量不断增加。 这时,电光再次闪烁起来,我的身体也嗡嗡低鸣,仿佛过载的电线。在一瞬间的黑暗里,伊万杰琳的蜘蛛扒拉着地面,金属的腿脚以一种骇人的和谐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。 我能感知的只有恐惧、能量和血管里电能的潮涌。 黑暗和光照交替着,让对决双方置身于奇异的摇曳色彩中。我的闪电冲破黑暗,每每击中那些蜘蛛,就会反射出紫色和白色的光带。卡尔的忠告在脑海中回响,我不停地移动着,绝不在地板上的某一个点久留,不给伊万杰琳出招的机会。她在蜘蛛群中穿梭,尽力躲开我放出的电火花。金属锯齿擦过我的胳膊,所幸皮质的训练服够结实。她动作敏捷,但我比她更快,即便蜘蛛在脚边乱爬。说时迟那时快,她怒气冲冲的银色发辫甩向我的指尖又闪开了,但我脚步不停,一把抓住了她。我就要赢了。 在一片刺耳的金属响声里,我听见了梅温和欢呼的学员们,他们都在为我战胜了伊万杰琳而叫好。电光半明半昧,让我看不清她的位置,但就在这样的时刻,我体味到了身为银血族一员的感觉——绝对的强大和极权,几百万人都做不到的事,你却能做到。伊万杰琳每天都如此,现在轮到我了。我要教教你恐惧的感觉是什么样。 突然,我的后腰上挨了重重一击,疼痛传遍了全身。膝盖痛苦地弯曲着,把我压向了地面。伊万杰琳居高临下地暂时停手,乱蓬蓬的银发掩着狞笑。 “如我所说,”她咆哮着,“不会拖太久。” 我的两条腿本能似的动了起来,向外侧甩着。这一招儿我在干阑镇的后巷里用过几百次了,就连奇隆也挨过一两回。我的脚平蹚扫过她的腿,直接把她从我身上掀翻在地。一秒钟我就反身骑在她身上,也不顾腰背上的剧痛了。灼热的能量在我手中噼啪爆裂,猛击着她的脸,就算指关节很痛我也不住手,真想看看可爱的银色血液啊。 “不会拖太久是不是!”我吼着,死死压着她。 然而,伊万杰琳咧着擦伤的嘴角,硬是要笑。金属擦碰的尖厉声音又出现了,那些已经倒下的蜘蛛又抽动起来,金属的身体残骸重新拼合扭结成了一个有着毁灭性破坏力的怪兽。 怪兽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来,把我从伊万杰琳身上撞了下来。现在,被压住的是我,仰面看着那令人作呕、挥动扭曲的金属蜘蛛脚。由于恐惧和精疲力竭,电火花也在我手中消失了。这下,连愈疗者也救不了我了。 一条刺刀般的蜘蛛脚削过我的脸,温热的、红色的血流了出来。我听见自己尖叫出声,不是出于疼痛,而是出于挫败。结束了。 这时,一只燃着烈焰的胳膊挥过来,把那金属怪兽打翻,烧成了一堆焦黑的残骸。接着,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拉起来,又拨乱我的头发挡住脸,免得那上面的红色痕迹出卖我。我紧依着梅温,任由他带我离开训练厅。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发抖,但他支撑着我一直往前走。一个愈疗者朝我走过来,卡尔止住了他,没让他看见我的脸。在大门轰然关闭之前,我听见伊万杰琳正大吵大闹,而卡尔一贯平静的声音也提高了音量,狂风暴雨般地冲着她咆哮。 我好不容易才能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:“摄像机,摄像机能看见。” “禁卫军是对我母亲宣誓效忠的,他们处理摄像机,不需要我们担心。”梅温几乎是咬着牙说道。他紧紧地钳住我的胳膊,像生怕我会被拉走似的。他抚着我的脸,用袖子擦掉了上面的血迹。一旦有人看见…… “带我去朱利安那儿。” “朱利安是个傻瓜。”他低声说。 远处走廊的尽头显出人影,那是两个闲逛的贵族。梅温推着我躲到一条侍从走道里,避开了他们。 “朱利安知道我是谁。”我低声回应着,抓住了他的胳膊。他的手上加了劲儿,我的也是。“朱利安知道该做什么。” 梅温低头看着我,十分困惑,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到达朱利安的住处时,血已经止住了,但我的大花脸还是很狼狈。 门一敲就开了,朱利安还是老样子。但让我奇怪的是,他冲着梅温皱起了眉头。 “梅温王子。”他生硬,甚至是有些无礼地鞠了一躬。梅温没理他,把我径直推进了朱利安的客厅。 朱利安的房间不大,再加上昏暗的光线和陈腐的空气,就显得更局促了。窗帘是拉下来的,隔绝了午后的阳光,地上堆着拆散的纸页,滑溜溜的。屋子的一角烧着一只壶,插电的金属板看来是代替了炉子。难怪我从没在课堂以外的地方见过他,原来这里足以满足他一切所需。 “怎么了?”他招招手,把我们往一对脏兮兮的椅子上面让,显然没打算好好招待。我坐下了,但梅温仍然站着。 我把乱糟糟的头发撩到一边,露出了那自证身份的闪耀红旗:“伊万杰琳可要得意忘形了。” 朱利安扭过头,不自在地蹭着两只脚,但这不是因为我,而是因为梅温。他们俩瞪着对方,好像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节。最终他还是重新看向我说:“我不是皮肤愈疗者,梅儿,顶多也只能帮你擦洗干净。” “我告诉过你,”梅温说,“他什么都做不了。” 朱利安抿着嘴唇怒道:“去找莎拉·斯克诺斯。”他的下巴紧绷着,等着梅温动弹。我从来没见过梅温这样愠怒,即便是对卡尔也没有。但现在,他和朱利安之间迸发出来的已远不止愤怒,而是——恨意。他们彻彻底底地憎恨对方。 “请照做,王子殿下。”这头衔从朱利安嘴里说出来听着就像是诅咒。 梅温最终还是让步了,悄悄溜出门去。 “你俩怎么回事?”我指了指朱利安,又指了指门。 “也不是一两天了。”他丢给我一件白色的衣服让我自己擦脸。血迹浸染着纤维,成了暗红色的一团。 “莎拉·斯克诺斯是谁?” 朱利安又一次迟疑起来。“一个皮肤愈疗者,她会照顾你的。”他叹了口气说道,“她是我的朋友,一个小心谨慎的朋友。” 除了我和书之外,朱利安竟然还有别的朋友,这我还真不知道。不过我什么都没问。 过了一会儿,梅温溜回了房间,这时我已经勉强把脸擦干净了,就是还有些黏糊糊的,有些肿。明天我得想法子遮住这些擦伤,至于后背怎么样,我都不想知道。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,这些肿块都是拜伊万杰琳所赐。 “莎拉不是……”梅温顿了顿,考虑着他要说的话,“她不是我会找的合适人选。” 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,门就开了,我猜这个人就是莎拉。她安静地走进屋子,眼皮都不抬一抬。不同于博洛诺斯那种血液愈疗者,她的年纪骄傲地写在了脸上,写在每一道皱纹和凹坑、塌陷的两颊上。她看上去和朱利安年纪差不多,双肩下垂的样子却说明她其实要年长得多。 “你好,斯克诺斯夫人。”我的声音很平静,仿佛在谈论天气。看来礼法课的作用是潜移默化的。 但莎拉没有回答,而是在我的椅子前面双膝跪地,用粗糙的手捧住了我的脸。这触碰冰凉冰凉的,就像晒伤的皮肤冲着水。她的手指摸索着我脸颊上的伤口,出奇地温柔。她很尽责,那几道擦伤渐渐愈合了。我正要提到我的背,她的一只手已经滑向了伤处,有种冰块一样的东西渗了进去,缓解了疼痛。这一切只花了一小会儿,我就好得像第一次到这儿来时一样了。更赞的是,我那些旧有的小伤小痛也都好了。 “谢谢。”我说。但她还是没回答。 “谢谢你,莎拉。”朱利安低声说道。莎拉飞速地看了他一眼,眼神里闪过灰色的微光。她略微低一下头,像是最轻微的颔首。朱利安伸出手,拂过她的胳膊,帮她站了起来。他俩的样子就像是在跳舞的一对搭档,只不过那音乐没有别人能听见。 梅温的声音打破了静默:“这已经可以了,斯克诺斯。” 莎拉挣脱了朱利安的手,沉默和冷静化为难以掩盖的愤怒,她像一只受伤的动物那样夺门而出,狠狠甩上的门震得那些地图都在玻璃裱框里抖了起来。朱利安的手也颤抖着,仿佛即便莎拉已经离开了也能感受得到自己。 朱利安极力掩饰,但显然并不成功:他曾经爱过她,也许现在仍然爱着。他心神不宁地看着那扇门,好像在等着她回来。 “朱利安?” “你们离开的时间越长,就会有越多的人开始议论纷纷。”他咕哝着,挥手让我们走。 “同意。”梅温准备拉开门把我推出去。 “你确定没人看见?”我摸了摸脸,现在已经又光滑又干净了。 梅温停下来想了想:“不会有人说什么的。” “在这儿,秘密难以长久。”朱利安的声音少见地因为愤怒而颤抖,“你很清楚这一点,殿下。” “你更应该明白这两者的区别,”梅温咬牙切齿地说,“秘密和谎言。” 我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,就被他抓着手腕拉出了屋。没走多远就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 “遇到麻烦了,亲爱的?” 遍身绫罗的伊拉王后盘问着梅温。奇怪的是,她没带禁卫军,而是独自一人。梅温仍然拉着我,而她的目光逡巡其上。这一回,我没有感觉到她侵入我的思维。现在,她在梅温的脑袋里。 “不是什么我解决不了的事。”梅温更紧地攥着我的手腕,好像我能给他某种支持。 王后挑起眉毛,这番说辞她一个字儿都不信,但也没再发问。我怀疑她根本用不着向任何人发问,因为所有的答案她都知道。 “你最好快一点儿,梅瑞娜小姐,否则午宴就要迟到了。”她终于转向我,目色鬼魅地发出喉音。这会儿换我抓着梅温了。“另外,训练时要多加注意,红色的血清理起来很麻烦。” “这你早就知道了,”我想起了谢德,“不论你有多想掩盖,我都能看见它沾满了你的双手。” 她睁大了眼睛,惊讶于我的顶撞。我猜不会有人敢这样跟她讲话,而这让我有种征服的快感。不过这快感没持续多久。 突然间我的身体向后猛退,自己摔向走廊的墙壁,发出了响亮的撞击声。她让我手舞足蹈,如同一只被残忍地扯着线的木偶。我的每块骨头都咔咔直响,颈骨也像要裂开似的,脑袋撞得七晕八素时看见了冰冷的蓝色星星。 不,那不是星星,是眼睛。她的眼睛。 “母亲!”梅温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,“母亲,请住手!” 一只手扼住了我的喉咙,让我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。她的气息扑面而来,甜腻得让我无法忍受。 “不准你再那样跟我讲话。”伊拉王后怒不可遏,都忘了要侵入我的思维。她的手攥紧了,我就算想答应也出不了声。 她何不直接杀了我了事呢?我捯着气儿想。既然我是如此累赘,麻烦而棘手,她干吗不杀了我算了? “够了!”梅温吼着,怒火带着高温席卷了整个走廊。尽管眼前发黑,我还是能看见他以令人吃惊的力量和胆量把王后拉开了。 她的力气一松,让我缓了一口气,顺着墙就瘫了下去。王后震惊不已,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。现在,她的目光凝聚在梅温身上——她自己的儿子如今倒戈相向。 “继续完成你的日程,梅儿。”梅温有些激动,看都没看王后一眼。我敢肯定她此刻正在儿子的脑袋里大喊大叫,责备他竟然敢护着我,“快去!” 高温从他的皮肤辐射而出,在四周噼啪作响,一瞬间我想起了卡尔那隐忍的性子。看来,梅温的烈焰也一直隐而不用,而且威力更强,我可不想在边上等着爆炸。 于是我爬着溜开了,离王后能有多远就躲多远,不过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他们瞪着对方,仿佛摆好了架势准备开打,但那对决是我无法理解的。 我回到房间,侍女们已经等在那儿了,其中一个胳膊上还搭着一条裙子。她给我换上一堆丝绸华服,戴上紫色宝石,其他人则帮我整理头发和化妆。像往常一样,她们一言不发,即便这个上午让我变得疯疯癫癫如惊弓之鸟。 午宴一般是乱糟糟的,女人们一起吃饭,讨论着即将举行的婚礼以及有钱人热衷的其他蠢事,今天却大不相同。我们回到那个能远眺河流的露台,穿着红色制服的侍从在人群中穿梭,而穿军装的人要比以往多得多,活像在跟整个军团共进午餐。 卡尔和梅温也在,两人都佩着亮闪闪的勋章,谈笑风生,国王也正在和战士们握手。这些战士都很年轻,灰色的军装上嵌着银色徽章。我哥哥和其他红血族年轻人入伍时配发的红色制服破破烂烂,和他们相比简直天壤之别。是的,这些银血族是要参战的,但不必真的上阵厮杀。他们都是王公贵族的儿子和女儿,对于他们来说,战场不过是另一个到此一游的地方,不过是训练的一个阶段。可是对我们——对曾经的我来说,那是穷途末路,是死亡判决。 但我还是得履行义务,保持微笑,和他们握手,对他们勇敢的献身表示感谢。每一个字都如此苦涩,以至于我不得不躲开人群,藏到一个半掩着植物的壁龛里去。人声依然鼎沸,仿佛与正午的骄阳争辉,不过在这儿好歹能松一口气,哪怕只有一秒呢。 “一切都还好?” 卡尔站在面前,看起来有些担心,还有些怪异的放松。他喜欢被军人武士环绕,我想他在这儿应该如鱼得水。 虽然我很想就此消失,但还是挺直了背说:“我可不是选美比赛的粉丝。” 他皱起了眉头:“梅儿,他们就要到前线去了。我觉得大家都该得体地为他们送行。” 我没忍住的笑容就像一发炮弹:“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孩上战场就像度假,我人生里的哪一部分让你觉得我该为此劳神?” “他们是被挑选入伍的,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勇气不足。” “是啊,希望他们能好好享受他们的营房、给养、缓刑令,以及我的哥哥们永远得不到的那些东西。”我十分怀疑这些神气活现的新兵蛋子会有如许渴望。 卡尔看上去很想冲我大声嚷嚷,但他还是把这冲动生生吞回去了。我对他的脾气早有了解,却没想到他竟然能如此约束自己,真让我惊讶。 “这是开赴前线的第一支完整编制的银血军团,”他最终说道,“他们会和红血族一起作战,吃穿用度也都和红血族一样。当他们抵达窒息区时,湖境人不会知道他们是谁。而当炸弹落下,当敌人试图冲击阵线时,他们的战斗力会让敌人措手不及。暗影军团会把他们一网打尽。” 突然间,我觉得又是冷又是热:“真是独到。” 但卡尔没有扬扬自得,反而有些伤感地说:“是你给了我灵感。” “啊?” “当你在选妃大典上从天而降时,没人知道该拿你怎么办。我想湖境人遇到类似的事情也是如此。” 我努力张了张嘴,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。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能激发灵感的人,更何况这还是战争策略。卡尔盯着我,仿佛还想多说几句,但终于还是没开口。我们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。 其他人都在推杯换盏,觥筹交错之间,和我们一起训练的那个织风人奥利弗走过来,一只手搭在卡尔的肩膀上。他也穿着军装。他要去打仗了。 “埋伏得如何啊,卡尔?”他咯咯笑着,指了指周围的人,“要是在湖境人那儿,这丛花草可哄不了他们!” 卡尔接住我的目光,脸上泛起一阵不好意思的银光。“我总归会打败湖境人的。”他回答道,眼睛却仍然看着我。 “你也和他们一起去?” 对于一个要启程参战的男孩来说,奥利弗笑得有些太夸张了。他替卡尔回答说:“一起去?卡尔领导我们!这是属于他的军团!要一直开上前线。” 卡尔慢慢地挣开了奥利弗的手,可醉醺醺的织风人没注意到这个,继续喋喋不休:“卡尔将是史上最年轻的将军,是第一个亲身到前线作战的王子。” 也是第一个死在前线的王子,一个阴郁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如是低鸣。我出于本能地向卡尔伸出手,而他也没有把我推开,让我拉住了他的胳膊。现在,他既不像王子,也不像将军,甚至不像一个银血族。他就是那个酒吧里的男孩,想要救我的男孩。 我的声音很小,却很坚定:“什么时候?” “舞会之后,你们启程前往首都。你南下,”他喃喃说着,“而我北上。” 震惊带着恐惧的寒意一波波向我袭来,就像那时候奇隆告诉我他要入伍时一样。但奇隆是渔人,是小偷,是懂得如何保命、如何在战火中钻空子的人。可卡尔不同,他是战士,如果确有所需,他会慷慨赴死。他会为他的战争血洒疆场。这些为何会令我惊恐,我不知道。我又为何会如此在意,我也说不上来。 “有卡尔在前线,战争最终会结束的。有卡尔在,我们必胜。”奥利弗咧嘴笑得像个傻瓜。他又揽住了卡尔的肩膀,把他带回了人群之中——只留我在原地。 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杯冷饮,我一口就喝干了。 “在这儿歇口气呢,”梅温低声问,“还在想着上午的事?我和禁卫军查问过了,没有人看到你的脸。” 可这已经远远不是我在乎的事了。我看着卡尔和他父亲握手,脸上带着庄重的微笑,像扣上了一张只有我能看穿的面具。 梅温循着我的视线望去,也依着我的思绪说:“他想要这么做,这是他的选择。” “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得喜欢这事。” “我的儿子!将军!”提比利亚国王高呼着,声音压过了宴会宾客的喧闹。他把卡尔拉到身边,一只胳膊搭在儿子的肩膀上,有那么一瞬间,我忘了他是个国王。卡尔需要取悦父亲,我大概明白了。 当我一无是处只是个小贼的时候,如果老妈那样看着我,我能回报给她什么?现在呢,我又能给她什么? 这是银血族的世界,没有黑白分明,只有灰暗模糊。 当晚,晚饭过后好久了,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。我本来希望是沃尔什送来另一张泡着纸条的茶,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卡尔。他没穿军装和胸甲,看着就是他本来的样子:才十九岁的一个男孩,不是万劫不复就是丰功伟绩——也许两者兼而有之。 我缩进睡衣里,真是万分希望手边有件长袍:“卡尔?你怎么了?” 他耸耸肩,傻乎乎地笑了一下:“今天在角斗场上,伊万杰琳差点儿要了你的命。” “呃,所以呢?” “所以我不希望她在舞池里要了你的命。” “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?舞会上也要角斗?” 他笑起来,靠在门框上,两只脚却不迈进来,好像不能那么做——或者不应该那么做。我会成为他弟弟的妻子,而他就要上战场了。 “如果你能得体地跳舞,那当然就不用了。” 我想起来跟他说过我不擅长跳舞,加上博洛诺斯那糟透了的指导就更别提了。但这事卡尔能帮得上什么忙呢?而且他干吗要这么做? “出人意料吧,我可是个好老师。”他歪着嘴笑了笑,又补充道。当他向我伸出手时,我却发起抖来。 我知道不该那么做。我知道应该关上门,止步。 但他就要上战场了,可能会死。 我颤抖着把手放在他的手心,任由他把我拉出了房间。 第十八章 月光洒下来,照亮了彼此。在银色的光晕里,我脸上泛起的微红几乎看不出来——就像个银血族一样。卡尔拖着椅子滑过木质地板,在客厅里辟出一块地方来练习。这间屋子是隐蔽的,但摄像机的嗡鸣从未消停过。伊拉王后的人一直监视着,不过没人来阻止我们。或者说,没人阻止卡尔。 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状的奇怪装置,把它摆在地板中央,然后颇为期待地盯着它,等待着。 “那东西能教我怎么跳舞?” 他摇了摇头,仍然微笑着:“教不了,不过有所助益。” 突然,一串有节奏的鼓点冲了出来,我反应过来,那是个扩音器,就像干阑镇的角斗场里用的那种。只不过这个扩音器播放的是音乐,而不是角斗解说,是生机,而不是死亡。 曲子又轻又快,犹如心在跳动。在我面前,卡尔用脚打着拍子,笑意更浓。我无法抗拒般地,脚尖随着音乐摆动起来。这曲子又欢快又活泼,既不同于博洛诺斯在教室里放的那种冷冰冰的金属般的音乐,也不同于在家时常听到的伤感歌曲。我的双脚犹豫着,努力回忆着博洛诺斯夫人教我的舞步。 “别纠结舞步,只要一直动起来就好。”卡尔笑道。鼓点随音乐震颤,他轻声哼唱起来,仿佛卸下了肩上负荷着的沉重王冠。 我也觉得自己的恐惧和担忧被抛掉了,哪怕只有几分钟呢。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自由,就像坐在卡尔的车子后面一起飞驰。 在这一点上,卡尔比我更擅长,他看起来就像个傻瓜,而我也想象得出自己的一副蠢样。曲子结束时,一阵伤感袭来,音符消失在空气里,我又坠回了现实之中。冷冰冰的理智重新浮现:我不应该在这儿。 “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,卡尔。” 他向一侧仰了仰头,开心地反问:“为什么?” 他就是想让我自己说出口。“我连单独和梅温待在一起都不行,”我结结巴巴地说着,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,“不知道这样跟你在一个黑屋子里跳舞行不行。” 卡尔没反驳我,反而笑着耸了耸肩。又一支曲子响起来了,节奏缓慢,调子悠扬。“在我看来,这可是为我弟弟着想。”他坏笑着说,“莫非你希望整个晚上都踩他的脚?” “我的步法十分完美,多谢你。”我说着抱起了肩膀。 慢慢地,他轻轻牵起我的手。“在角斗场可能还不错,”他说,“但在舞池里就差远了。”我低下头看着他的脚,小心地随着音乐移动。他拉着我,让我跟上他的步子。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了,却还是步履艰难。 他笑了,很高兴地证明我说的不对。他有一颗战士的心,而战士都喜欢取胜。“这节奏和舞会上将要用的大部分曲子是一样的,而且舞步简单,很好学。” “我总会有办法弄糟一切的。”我咕哝着。他推着我继续,两人的足迹拼合起来像个歪歪斜斜的方形。我努力不去想他是如此靠近,也不去想他手心的老茧——真奇怪,这一点我们倒很相像,都是经年干粗活儿磨出来的。 “你确实会的。”他的笑容消失殆尽。 我已经习惯了仰头看着卡尔,因为他比我高,但今晚他仿佛矮小了很多,也许是因为夜色,也许是因为共舞。他看起来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,不是王子,只是个普通人。 他的目光逡巡在我脸上,检视着早上受伤的地方。“梅温帮你弄好了。”他的声音里有种怪怪的苦涩。 “是朱利安,朱利安和莎拉·斯克诺斯。”虽然卡尔不像梅温表现得那么明显,可他的下巴也绷紧了。“为什么你俩不喜欢她?” “梅温确实有理由憎恨她,极好的理由,”他喃喃说道,“但我的前因后果和他不一样。而且我并非不喜欢莎拉,我只是——只是不愿意想起她。” “为什么?她对你做了什么吗?” “倒不是对我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他和朱利安,还有我的母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。”提到母亲,他的声音低了下去。“她们是最好的朋友,母亲去世后,她悲伤难耐。朱利安是个没用的家伙,但莎拉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。我们的步子越来越慢,最后干脆停了下来,只有音乐还响着。 “我不记得母亲的模样,”他突兀地说道,剖白着自己,“她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到一岁。我所知道的就是父亲,还有朱利安告诉我的那些。但他俩都很不愿意提起母亲。” “我想莎拉一定愿意跟你聊聊她,因为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嘛。” “莎拉·斯克诺斯不能说话,梅儿。” “天生哑巴?” 卡尔慢言慢语,声音就像他父亲所用的那样平直、冷静:“她说了不该说的话——可怕的谎言,而这就是她所得的惩罚。” 一阵恐惧渗入全身。不能说话。“她说了什么?” 只是一瞬间,卡尔彻底冷了下来,我的手指感觉得到。他向后退开,躲开了我的手臂,而音乐也停止了。他迅速地把那个扩音器装进了口袋,周围一片寂静,只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。 “我不想再提起她了。”他喘着粗气说。他的眼睛异常明亮,来回打量着我和满是月色的窗户。 我的心猛然揪紧了,他声音里的痛苦让我心伤:“好吧。” 他向门边走去,步子快而谨慎,好像努力克制着不要跑起来似的。但当他转过身,在房间的另一端看着我时,他又恢复了原样——冷静、镇定、超然物外。 “好好练习。”他这话和博洛诺斯夫人说的一模一样,“明天同一时间再见。”然后他就走了,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。 “我到底在干什么啊?”我喃喃自语。 我正要爬上床,突然觉得房间里有点儿不对劲:摄像机关上了。那些冲着我嗡嗡叫、盯着我、记录我一举一动的电眼都无声无息了。但这和以前遇到的停电不同,因为周边其他地方的嗡鸣还在响。墙壁里面、电线之中,电流依然穿梭着——除了我的房间。 法莱。 然而,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不是革命领袖,而是梅温。他拉开窗帘,让月光洒进屋子,好看见彼此。 “夜游去了?”他苦笑着问。 我张口结舌地勉强说道:“你知道,你不该待在这儿。”我挤出个微笑,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“博洛诺斯夫人反感这个,她会惩罚咱们俩的。” “母亲的人还欠我一两个人情呢,”他说着指了指藏着摄像机的地方,“博洛诺斯不会有证据发难的。” 这话可没让我觉得安慰,反而觉得一阵寒战席卷全身。不过,这颤抖并非源自恐惧,而是一种预感。它沁入身体深处,像那些闪电一样激活了我的神经,而梅温正审慎地靠近我。 他看到我脸红了,似乎颇为满意。“有时候我都忘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抚摩着我的脸颊,仿佛能感受到血管中奔流的颜色。“真希望她们不要每天给你化妆。” 在他的手指之下,我的皮肤吱吱作响,但我选择忽略它。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 他的嘴唇紧紧抿着,想做出微笑的样子,可是终究没有成功。 “怎么了?” “法莱又送信儿来了,”他后退几步,把手插进口袋里掩饰着手指的颤抖。“你不在房间里。” 幸亏不在。“她说什么?” 梅温耸耸肩膀,踱到窗子旁,向外凝视着夜空:“她几乎都在提问。” 目标。她一定又向他施压了,要求知道更多信息,而梅温并不想知无不言。他的肩膀耷拉着,声音颤抖着,我能肯定,他说出的讯息比他原本想说的要多,多得多。 “是谁?”我回想着在这里遇到的银血族,其中有些以自己的方式对我展现了善意。他们之中会有人成为法莱革命的牺牲品吗?谁会成为他们的目标? “梅温,你要放弃的人,是谁?” 他转过身来,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残忍。有一瞬间,我很怕他会变成一丛烈火。“我原来不想这么做,可她是对的。我们不能干坐着,我们必须行动起来。如果这意味着我要把什么人交给她,那么我便从命。我并不愿意,但我会的,而且我也已经那么做了。” 像卡尔一样,梅温也用哆哆嗦嗦的呼吸让自己尽量冷静:“我随同父亲在议会中,帮着处理税收、安保、防御等事务,知道谁死后会被我的——被银血族怀念。我给了她四个名字。” “谁?” “雷纳尔德·艾若、托勒密·萨默斯、埃琳·麦肯瑟斯、贝里克斯·来洛兰。” 我暗暗叹息,可仍然点了点头。这些人若真的死了,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。伊万杰琳的哥哥、上校——他们确实会被怀念无疑。“麦肯瑟斯上校知道你老妈在撒谎,她知道其他那些袭击——” “她统率着一半军团,还是军事委员会的领袖。她不在了,前线会乱上好几个月。” “前线?”卡尔,还有他的军团。 梅温点点头说:“这事一出,我父亲就不会派他的继承人去打仗了。这次袭击近在咫尺,恐怕他都不会让他离开首都。” 所以,上校的死能救卡尔,也能助红血卫队一臂之力。 谢德就是为此而死,他的事业现在也是我的。 “还真是一石二鸟。”我吸了口气,觉得热热的眼泪摇摇欲坠。这可能困难重重,但我还是得拿上校的命去换卡尔的命,而这种事我以后还会做几千次。 “你的朋友也有份儿。” 我的膝盖抖个不停,却努力站得笔直。我沉住气,硬着心肠听完了梅温解释的整个计划,情绪在愤怒和恐惧中摇摆不定。 “如果失败了会怎样?”他说完了,而我终于大声问出了他一直回避的话。 他勉强地摇了下头:“不会的。” “如果,万一呢?”我不是王子,过去的生活毫无光鲜可言,所以知道要撇开一切事、一切人,先做好最坏的准备。“如果我们失败了,会怎么样,梅温?” 他猛力呼吸,胸膛起伏,拼命保持冷静:“那样的话我们就是叛国者,你我都是。然后以叛国罪起诉、定罪,接着——处死。” 这之后在朱利安的课堂上,我完全无法集中精力,满脑子想的都是即将来临的大事。会出岔子的地方太多了,整个计划简直危如累卵。我、奇隆、梅温,我们所有人皆已命悬一线。 “虽说这真不是我该管的事,但是,”朱利安开口了,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,“你看起来,唔,和梅温王子走得很近。” 我差点儿松口气笑出来,但同时也觉得芒刺在背。在这毒蛇堆里,梅温是我最不会怀疑戒备的人了,所以朱利安的建议让我一下子怒火中烧。“我和他订婚了。”我回答道,尽了最大的努力好言好语。 但朱利安并没有让步罢休,而是往前凑了凑。他温和的举止向来能安抚我,今天却只让我觉得失望。“我只是想帮你。梅温毕竟是他母亲的儿子。” 这一回我真忍不住反唇相讥了:“你根本不了解他。”梅温是我的朋友,他所承担的风险比我还要多。“以他的父母来评价他,就如同以我的血液来评价我。你憎恨国王和王后,这并不意味着也要因此憎恨梅温。” 朱利安盯着我,目光平静却燃着烈火。当他再开口时,那声音如同低啸:“我恨国王,是因为他没有挽救我妹妹,是因为他以那蛇蝎心肠的新王后取代了她。我恨王后,是因为她毁了莎拉·斯克诺斯,是因为她夺走了我深爱的女孩,让她万劫不复。她割下了莎拉的舌头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犹如一曲挽歌,“她的声音曾是那么美啊。” 我心里泛起一阵恶心。莎拉痛苦的沉默、深陷的两颊突然间有了深意。怪不得朱利安会请她来为我治伤——她不可能对任何人讲出实情。 “可是,”我的话听起来邈远而沙哑,仿佛我的声音也正被夺去似的,“可是她是个愈疗者。” “皮肤愈疗者无法治愈自己,而且也没有人胆敢反抗王后的惩罚。所以莎拉不得不那样耻辱地活着,直到永远。”他的声音随着回忆盘桓,一字一句越来越痛苦,“银血族不在意疼痛,但我们自有傲骨。骄傲、尊严、荣耀,这些都是超能力所无法代替的。” 我为莎拉所经历的一切感到惋惜,同时也忍不住为自己担忧起来。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,所以他们割了她的舌头。他们会如何对待我呢? “你有点儿忘形了,闪电女孩。” 这个字眼就像一记耳光扇在脸上,把我扇回了现实。 “这个世界不属于你,仅仅学会屈膝礼改变不了什么。你根本不懂我们的游戏。” “因为这不是游戏,朱利安,”我把那本记录名册推到他跟前,在他膝上摊开写满死亡名单的一页。“这是生与死。我不是为了王座、王冠、王子而游戏。我根本不是在游戏,我和你们不一样。” “你确实不一样,”他低语,手指抚摩着那些书页,“正是因此,你身犯险境,而危险来自所有人,甚至是梅温,甚至是我。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。” 他思绪飘摇,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荫翳。他看上去又老又苍白,只是个沉浸在妹妹过世、爱人毁伤中不可自拔的痛苦的男人,还被派来教导一个除了撒谎骗人什么都不会干的女孩。越过他的肩膀,我瞥见了那张记录着过去的地图。这整个世界阴魂不散。 接着,我的脑海中冒出了最糟糕的念头:纠缠我的鬼魂,已经有谢德了,还有谁会加入他呢? “别错了主意,我的小姑娘,”他最后深吸一口气说,“在这场游戏里,你不过是某人的棋子。” 我无心与他争论。随你怎么想,朱利安,我不是谁耍着玩的傻子。 托勒密·萨默斯、埃琳·麦肯瑟斯。当我和卡尔在客厅的地板上旋转起舞时,这两个人的面孔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。今晚的月亮渐渐亏缺,月光渐渐暗淡,然而我心里的希望却前所未有地强大。舞会就在明天,在那之后,好吧,我其实也不知道要继续走哪条路。但那一定是与以往不同的一条新的道路,能带领我们走向更好未来的道路。这确实会有些附带的损害和伤亡,但正如梅温所言,那是无法避免的。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场大冒险,如果计划顺利,那么红血卫队的旗帜,将在每个人都能看见的地方升起。袭击之后,法莱会进行另一次电视演讲,详述我们的要求:平等、自由、自主。以一场全面叛乱来争取它们,这些听起来是笔好买卖。 身体沉沉下坠,滑向地面,我不禁惊叫出声。卡尔有力的手臂环抱着我,一秒钟就把我拉了起来。 “抱歉,”他略带尴尬地说,“我以为你准备好了。” 我没准备好。我害怕。我强迫自己保持微笑,遮掩着不能告诉他的真相:“不,是我的错,我又走神了。” 但卡尔没那么好糊弄,他微微低下头,凝视着我:“还在为舞会担心?” “被你言中。” “一次就跳一种步子,我看你就这么做最好了。”他自己笑笑,带着我重新跳起了最简单的舞步。“我并不总是最好的舞伴,这很难以置信吧。” “真是让人吃惊啊,”我配合着他的微笑,“我还以为王子生来就会跳舞,就会闲谈聊天呢。” 他咯咯笑了起来,随着舞动加快了步子:“我可不是那样的。如果有的选,我会去机库或者兵营,制造武器或参加训练。我不像梅温,他简直是王子中的王子。” 我想起了梅温,想起了他温和的言语、完美的举止、无懈可击的宫廷知识——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他的真心。王子中的王子,确实如此。“但他只能是王子,”我低声说道,几乎一想到这些就悲伤不已,“而你将成为国王。”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,和我的声音汇合在一起,而他的目光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阴影。他身上有一种悲哀,一日比一日浓重。也许他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喜爱战争。“有时候我希望不必如此。” 他语气轻柔,他的声音却充斥着我的脑海。尽管舞会已经攀上了明天的地平线,我发现自己更多地想着他,想着他的手,想着他身上如影随形的树木燃烧的淡淡烟味。那让我想起温暖,想起秋天,想起家。 我暗自责备自己狂跳不止的心,这一定是因为音乐太过欢快了。今晚让我回忆起了朱利安的历史课,他曾讲过我们之前的那个世界。那是个帝国争霸、人性堕落、战火不断的世界——它确实拥有多过我想象的自由。但那时的人已经不在了,他们的梦想也毁于一旦,留下来的只有硝烟和灰烬。 这是我们的本性。朱利安这么说。我们破坏毁灭,这是我们族群的恒常。无论流着什么颜色的血,人终究会坠落。 就在几天前,我还完全弄不懂这些话,但现在,卡尔牵着我的手,以最轻微的触碰引领我舞蹈,我开始明白朱利安的意思了。 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坠落。 “你真的要和军团一起走吗?”只是这几个字都让我胆战心惊。 卡尔微微点头:“将军理应和他的士兵在一起。” “王子理应和王妃在一起,和伊万杰琳在一起。”我脱口而出。干得好,梅儿,我的思绪怒吼着。 四周的空气由于热量而厚重起来,但卡尔根本没动:“她不会介意的,我想。她并没有多爱慕我,我也不会想念她。” 我捉不到他的目光,便只好盯着眼前的东西。不幸的是,那刚好是他的胸膛,只覆着薄薄的衬衣。而在我头顶之上,我听到他粗粗地吸了一口气。 他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,让我仰起头与他目光相接,金色的烈焰闪耀在他的双眸中,映出了那压抑着的热度。“但我会想念你,梅儿。” 我多希望这一刻能就此静止,时间止步,直到永恒,但这是不可能的。不管我怎么想,怎么感觉,我与之订婚的人不是卡尔。而更重要的是,他属于另一阵线。他是我的敌人。卡尔,不能碰。 于是我迟疑而勉强地向后退,退出了他的怀抱,退出了我已然习惯的温暖。 “我不能。”除了这三个字,我什么都说不出,但我知道我的眼睛出卖了自己。我感觉到了混合着愤怒和歉意的泪水,而我原本发誓绝不落泪。 也许是因为即将出发上战场了,卡尔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大胆和鲁莽。他双手揽住我,把我拉向他。他正在背叛他唯一的弟弟,而我正在背叛革命的事业、梅温,还有我自己。可我并不想要停下来。 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。 他的双唇压了下来,烈烈的,暖暖的。这触碰激起一股电流,却和以往的大不相同。那火花不是源自毁灭,而是预示着生机。 尽管我想要脱身离开,却做不到。卡尔如同悬崖峭壁,而我正踏在坠落的边缘,根本无法去思考这对我们两人意味着什么。早晚有一天,他会意识到我是他的敌人,这一切都只能是深深埋藏的回忆。只不过现在还没到那一天。 第十九章 描眉画眼,抹粉施脂,花了好几小时才打扮停当,而我只觉得时间才过了几分钟。当侍女们请我站到镜子前,静默地等候着我的认可时,我盯着面前的那个女孩什么也说不出,只是点了点头。她看起来很漂亮,却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恐惧不已,身上的绸缎也如同枷锁。我必须把这个吓坏了的女孩藏起来,我必须微笑,起舞,看起来就像他们中的一员。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将恐惧赶走。这恐惧会让我送命。 梅温在大厅另一端等着我,他穿着礼服,炭黑色的衣料和苍白的皮肤越发衬托出他那充满活力的蓝色眼睛。他看上去没有一丝害怕,当然了,他是王子,是银血族。他不会畏缩不前的。 他朝我伸出胳膊,我很高兴地挽住了,满心期待他能令我感觉安全或强壮或两者兼有,但他的触碰只令我想起了卡尔,还有我们的背叛。昨晚的一幕幕愈见清晰,直到那每一呼每一吸都在我脑海里盘桓不去。这一次,梅温没有注意到我的不安,他正想着更重要的事情。 “你看上去很美。”他轻声说着,低头看看我的裙子。 这我可不敢苟同。这裙子傻透了,过分地装饰着紫色的珠宝,只要一动就会闪个不停,让我活像只发光的虫子。但今晚我得装成淑女,未来的王妃,所以就只是点点头,愉悦地微笑着。我无法控制地一直想着,此刻对着梅温微笑的这双嘴唇,昨晚才被他哥哥吻过。 “我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。”我说。 “今晚并不是结束,梅儿,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这些都不会结束。你明白的,对吧?”他说话的方式像是某个更年长,更睿智的人,根本不像个十七岁的男孩。我犹豫不决,不知道究竟应该做何感受,这时他收紧了下巴。“梅儿?”他碰碰我。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。 “你怕吗,梅温?”我的话低如耳语,“我怕。” 他的眼神坚硬起来,如同蓝色的钢铁。“我怕失败。我怕错过这次机会。我还怕这世界无所改变继而发生的一切。”他的臂弯温热起来,那源自内心的坚定。“那比死亡更令我惧怕。” 我很难不被他的这番言语所打动,于是冲他点了点头。事到如今我怎能往后退呢?我不会畏缩不前的。 “揭竿而起。”他压低声音,我几乎听不到后半句:血红如同黎明。 我们来到电梯前的大厅里,他的手臂收紧了。一队禁卫军护送着国王和王后,正在等我们。卡尔和伊万杰琳还不见踪影,我真希望他们一直不要现身。只要不用看着他俩站在一块儿,我就能高兴一点儿。 伊拉王后穿着一身光芒四射的奇装异服,红色、黑色、白色和蓝色分别代表着她和她丈夫的家族。她挤出微笑,目光穿过我,盯着她的儿子。 “开始吧。”梅温松开我的手,站到他老妈旁边去了。离开他的臂弯,我的皮肤觉得怪怪的发冷。 “所以我得在这儿待多久?”他在声音里强加了些抱怨和撒娇,极好地扮演着他的角色。如果他能让王后分心,我们就有更多机会。因为她一旦侵入我们的脑袋,那一切可就都玩儿完了,还要搭上我们的小命。 “梅温,你可不能想来就来、想走就走。你身负义务,这里需要你待多久,你就得待多久。”王后很是关心地帮他整一整领子,理一理徽章,拉直了袖子,这一瞬间让我有些措手不及。这个女人曾侵入我的思维,强迫我离开原有的生活,我恨她。但即便如此,她身上也有些许好的东西。她爱她的儿子,而就算她一无是处,梅温也爱她。 提比利亚国王却没理会梅温那一套,他甚至连瞥都没瞥一眼。“这孩子只是太无聊了,他现在的日子没什么兴奋点,和前线可不一样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用手指梳理着整齐的胡子,“你需要的是一项事业,小梅。” 有那么一瞬间,梅温胡闹的面具掉了下来——我也有这样一个面具。他的眼睛在怒吼,嘴巴却闭得紧紧的。 “卡尔已经有了自己的军团,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,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你也得弄明白你自己将来要怎么办,嗯?” “是的,父亲。”尽管梅温极力掩饰,但他的脸还是蒙上了一层阴影。 我知道这一切看起来都还好。曾几何时,我也戴着这样的面具,老爸老妈总是暗示我要向吉萨多学学,尽管这压根儿不可能。那时我都是怀着讨厌自己的心情入睡的,我希望自己能有所改变,变得像吉萨那样安静、聪明、漂亮。没有什么感觉比这更伤人了。但是国王根本没发现梅温受到了伤害,就像爸妈也没注意到我的痛苦。 “我想,帮我适应这里已经堪称梅温的事业了。”我想转移国王不满的视线,当他看向我时,梅温松了口气,朝我高兴地笑了起来。 “那么他的‘事业’完成得如何?”国王上下打量着我。我知道,他一定想起了那个拒绝向他低头的红血族女孩。“据说你现在已经距离文雅的淑女不远了?” 但他完全是皮笑肉不笑,他的眼睛里无疑写满了猜忌。那天在正殿他就想杀了我,以保护他的顶上王冠和国家的平衡。我敢肯定这冲动一直都不会散去。我是个威胁,但是,我同时也是个投资。他想利用我便利用我,必需之时便会杀掉我。 “我得到了很好的助益,国王陛下。”我俯下身子,假意奉承,但我根本不在意他究竟怎么想。他的想法还不及我老爸轮椅底下的一块铁锈。 “我们准备好了吗?”卡尔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。 我的身体先做出了反应,一转身就看到他走进了大厅。我的胃里一阵翻搅,但那既不是兴奋,也不是紧张,也不是其他傻姑娘们谈论的感觉。我为我自己感到恶心,为我准许发生的事——为我希望发生的事,而感到恶心。尽管他想抓住我的目光,我的视线却一直闪躲,看着挽着他的伊万杰琳。她又穿起了金属铠甲,而且嘴唇也不动一动就挤出个冷笑。 “国王陛下。”她低语道,行了个完美得让人疯掉的屈膝礼。 提比利亚冲着儿子的未婚妻微微一笑,一只手拍了拍卡尔的肩膀:“就等你了,儿子。”他得意扬扬地大笑起来。 当他们并排站在一起时,家族的共同之处便是无可争辩的了——同样的头发,同样的金红色眼睛,甚至站姿也一模一样。而梅温在一旁看着,他的蓝色眼睛温柔而多思,胳膊上挽着他的母亲。卡尔站在他父亲和伊万杰琳中间,无法再搜寻我的目光。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,那是只有我才接收得到的问候。 除了装饰之外,这个大厅和一个多月之前没什么两样。那时,王后第一次把我拖进了这个奇异的世界,我的姓名和身份被公之于众。他们在这儿给了我一拳,现在轮到我还击了。 今晚会血溅当场。 但我现在还不能想这些,我必须得和其他人站在一起,必须得和上百位豪门贵族谈笑风生,和王室成员唇枪舌剑,以及和一个爆发的红血族骗子斗嘴。我向下扫视,搜索着那些已被标记的人——梅温提供给红血卫队的目标,燃起燎原之势的星星之火。雷纳尔德、上校、贝里克斯——还有托勒密,伊万杰琳银发黑眼的哥哥。 他是首先和我们打招呼的人之一,跟在严肃的父亲后面,而父亲正在催促着女儿。当托勒密走上前来的时候,我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心。他就像个会走路的死人,没什么比跟他对视更难的了。 “祝贺您。”他的声音就像岩石一样生硬,伸出的手也十分僵冷。他没穿军装,而是穿着一身由黑色金属连缀而成的、平整而闪烁的盔甲。他是武士,却不是战士。和站在前面的父亲一样重权在握,托勒密执掌着阿尔贡城的卫戍防务,以他手下的警卫队保护首都的安全。他是毒蛇之首,梅温曾经这样说过,把他先砍掉,其余的自然也就解决了。尽管他握着我的手,那鹰隼般的眼睛却看着他的妹妹。他很快放开了我,草草走过梅温和卡尔,拥抱了伊万杰琳,罕见地流露出爱意。我很好奇他们怪异的盔甲竟然不会刺伤对方。 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,他就再也无法拥抱自己的妹妹了。伊万杰琳将失去她的哥哥,正如我一样。尽管我对此有着切肤之痛,但仍然不会为她感到难过,特别是她紧抓着卡尔的方式让我尤为不爽。他们看起来天差地别,他只穿着简单的军装,可她满身锋利的尖刺活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。我想杀了她。我想取代她。但我没什么可做的。今晚,伊万杰琳和卡尔不是我要关注的问题。 托勒密走了,更多的人带着冷笑和刻薄的寒暄来来去去,这让我更容易忘记自己。接下来向我们行礼的是艾若家族,带领他们的是步履轻巧、懒洋洋的“黑豹”成员艾尔拉。让我吃惊的是,她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,还面带微笑。我觉得这有点儿不对劲,像是她知道了什么不该打听的事。她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,连个疑问句都没浪费在我身上。 桑娅跟在她祖母后面,跟她手挽手的是今晚的另一个目标、他的表兄:雷纳尔德·艾若。梅温说这人是个金融顾问,在以税收和贸易支持军队方面极有天赋。如果他死了,钱就续不上了,战争也就结束了。用一个税务员做这种交换我是很乐意的。当他抬起我的手时,我不禁注意到他冰冷的眼神和柔软的手掌。这双手再也不会碰到我的手了。 麦肯瑟斯上校走过来了,我很难视而不见。在今晚,人人都打扮得光鲜靓丽时,她脸上的伤疤就显得更突兀了。她或许并没有把红血卫队放在心上,但她也不相信王后。其他人的嘴里都被填进了谎言,她只是没准备好咽下去。 她和我握手时力气很大,丝毫不像别人那样担心我像个玻璃杯似的碎掉。“祝你永远幸福,梅瑞娜小姐。看来这位跟你很相配。”她冲着梅温努努嘴。“可别学贵气十足的萨默斯,”她玩笑着小声说,“她会成为悲伤的王后,你却是快乐的王妃。记着我的话。” “记着了。”我努力吸气,挤出笑容。上校的生命就快到头了,不论她说什么和善的话语,她的时间也是过一秒少一秒了。 她转向梅温,握着他的手,邀请他一两周后和她一起检阅部队,这一刻我敢肯定梅温也颇为动容。上校走了以后,他紧握住我的手,想让我安心。我知道他提名上校作为目标也很不忍,但就像雷纳尔德和托勒密一样,她不是白死的。她付出的生命是值得的,最终是值得的。 由于出身较低阶层的家族,另一个目标从稍远的地方走过来。贝里克斯·来洛兰有着快乐的笑容、栗色的头发,穿着落日余晖颜色的衣服以表明自己的家族。他看起来温暖而亲切,一点儿也不像我今晚见到的其他人,那眼神里蕴含着的微笑和他的握手一样真挚。 “很高兴见到您,梅瑞娜小姐。”他低下头,过分礼貌地问候道,“期待能长年为您效劳。” 我冲他微笑,假装真的会有什么“长年”,但是随着时间分秒流逝,要撑住这场面越来越难了。这时,他的妻子走上前来,还带着一对双胞胎小男孩。我简直想大叫。这两个孩子还不到四岁,像小狗一样嗷嗷呜咽,围着父亲的脚边转来转去。贝里克斯轻柔地笑了,那是只有对自己的孩子才会露出的笑容。 梅温说他是个外交家,是我们派往南方盟国皮蒙山麓的大使。没有他,我们和皮蒙山麓的联系和军事支援就会被切断,这样诺尔塔就只能独自面对我们的血红黎明了。他是我们必须牺牲掉——换句话说,抛弃的又一人。但他还是个父亲。他是个父亲,而我们要杀了他。 “谢谢,贝里克斯。”梅温说着伸出手来,要跟他握手,好在我绷不住之前把他拉开。 我努力想说点儿什么,可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要从那么小的孩子身边偷走他们的父亲。我回忆起过去,想起了奇隆在他父亲去世后痛哭的样子。那时候他也很小。 “我们离开一小会儿,不好意思。”梅温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,“梅瑞娜还在适应这种宫廷的热闹气氛。” 梅温催着我离开,我都没能再看一眼那位被判了死刑的父亲。好多人一时怔住了,卡尔也盯着我,直到我们出了大厅。我跌跌撞撞,但梅温拽着我,把我推到了阳台上。通常,清新的空气都能让我心情振奋,但我想此刻什么都没用。 “看那些孩子,”我终于说出来了,“他是个父亲啊。” 梅温松开手,我无力地瘫在阳台栏杆上。他没走开,月光下的眼睛如同冰晶,目光灼灼地看着我。他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,硬把我转向他,要我仔细听。 “雷纳尔德也是位父亲,上校也有自己的孩子,托勒密现在和哈文家的姑娘订了婚。他们都有家人,都有会为他们哀悼服丧的人。”他勉强说出这些话,和我一样痛苦不堪,“我们无法选择如何为事业付出,梅儿,我们必须做我们做得到的事,任何事,只要值得。” “我不能对他们那么做。” “你以为我想那么做吗?”他深深呼吸,几乎是脸对脸地对我说,“这些人我全都认识,背叛他们让我痛不可当,但是必须这么做。想想他们的生命能换来什么,他们的死能成全什么,又有多少你的族人能因此获救?我以为你理解这些!” 他停住了,紧紧闭上眼睛缓了片刻。当重振精神之后,他抬起一只手,抚摩着我的脸,颤抖的手指划过我下颌的曲线。“抱歉,我只是——”他的声音支支吾吾,“你也许看不到今晚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,但是我看得到,并且知道这会改变些什么。” “我相信你。”我轻声说,握住了他的手,“我只是希望,不必用这种方式。” 越过他的肩膀,在大厅里,不再有那么多人围着迎宾的王室成员了,握手和寒暄已经结束。今晚的大幕正式拉开了。 “但这是必需的,梅儿,我向你保证,这是我们必须做的。” 尽管让人难过,尽管心如刀绞,我还是点了点头:“好吧。” “你们俩准备整晚待在外面吗?” 卡尔的声音出奇地高,他逛到阳台上的时候清了清嗓子,目光在我脸上逡巡:“你准备好了吗,梅儿?” 梅温替我作答:“她准备好了。” 于是,我们一起离开了阳台栏杆,离开了外面的夜色,离开了也许是最后一点儿平静。穿过走廊的时候,我的胳膊上突然感到了若有似无的触碰:卡尔。我回过头时他仍盯着我,手都没有收回去。他的眼睛比以往更阴沉了,仿佛蒸腾着某种我不明白的情感。可是他还没开口,伊万杰琳就出现了。他牵起她的手,而我不得不闪开视线。 梅温带着我们走到了人们让开的舞池中央:“这可是难办的部分。”他努力想让我冷静下来。 他的话多少奏效了,我浑身的战栗渐渐散去。 我们开始跳第一支舞。两个王子,带着他们的未婚妻,在众人面前翩翩起舞,这是以另一种形式在炫耀强大和权力,把两个得胜的姑娘展示给所有落败的家族。这是我此时此刻最不愿意做的事,但这是为了事业。当我厌恶的电子音乐哗啦啦响起来的时候,我意识到这好歹是我知道的那支舞。 看着我的双脚跟上了节奏,梅温很是不可思议:“你练习过?” 跟你哥哥一起。“练过一点儿。” “你真是时刻能给人惊喜。”他总算找到了笑的理由。 在我们旁边,是卡尔和伊万杰琳,他们看起来就像已经成为国王和王后,庄严、冷漠,好看。当卡尔握住伊万杰琳的手时,我们目光相接,千百种滋味在我心里翻腾,没有一种是让人高兴的。但我没有沉溺其中,反而更靠近了梅温。他低头看着我,睁大了蓝眼睛,音乐一刻不停。就在几英尺之外,卡尔带着伊万杰琳,跳着他曾经教过我的舞步。她比我跳得好多了,优雅、精准、美丽。我的心情又消沉了下去。 我们随着音乐,在这一小块地板上旋转舞动,周围是一群冷漠的观众。现在我能认得出他们的脸了,我知道他们的颜色、家族、超能力和历史,知道该忌惮谁,该怜悯谁。他们则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,我明白那是为什么。他们认为我们就是未来,卡尔、梅温、伊万杰琳,甚至于我。他们认为此刻看着的是国王和王后,王子和王妃,但那个未来,我根本不打算让它发生。 在我理想的完美世界里,梅温不必隐藏他的真心,我也不必隐藏自己的本来面目,卡尔不必接过王冠,也没有王座需要守护。所有这些人都不必隐藏在高墙之后。 黎明为你们每个人而来。 我们又跳了两支曲子,其他几对舞伴也加入进来。五颜六色的华服旋转飞舞,把卡尔和伊万杰琳围得密不透风,搞得我和梅温倒好像单独共舞似的。有一瞬间,卡尔的面孔浮现在眼前,代替了他的弟弟,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盈满月光的屋子。 但梅温不是卡尔,不管他们的父亲对此多么期待。他不是战士,他也不会成为国王,可是他更勇敢,决心去做正确的事。 “谢谢你,梅温。”我轻声说着,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之中几乎听不到。 他不用问就知道我在说什么。“你根本不用感谢我,”他的声音异常低沉,就像他暗沉的目光一样,快要崩裂,“什么也不为。” 我从未如此靠近他,鼻子离他的脖颈只有几英寸,双手之下能感觉到他的脉动,和着我自己的心跳,节拍一致。梅温是他母亲的儿子,朱利安曾经这么说。他真是大错特错。 梅温引着我,边跳边挪到了舞池的边缘。达官贵人们挨挨挤挤地舞得正尽兴,没有人注意到我俩溜走。 “需要来一些吗?”一个侍从托着一盘咝咝冒泡的金色饮料低声问道。我正要挥手让他走开,却认出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。 我咬住舌头才没大喊出他的名字:奇隆。 那身红色的制服竟然很合身,他那脏兮兮的脸也洗干净了。我熟识的那个打鱼的男孩,大概已经不复存在了。 “穿这玩意儿真难受。”他压低声音抱怨道。也许不完全是。 “哦,不用穿很久的。”梅温说,“各就各位了?” 奇隆点了点头,扫视着舞池里的人群:“他们在楼上,已经准备好了。” 在我们上方的平台上,禁卫军沿着内墙呈扇形列队,但在他们上方,那些嵌在壁龛中的窗台上,那些贴近天花板的小露台里,那些人影根本不是禁卫军。 “你只需要给个信号。”奇隆举起了托盘和那些盛满琼浆玉液的无辜玻璃杯。 梅温直挺挺地站在我旁边,肩膀抵住我以寻求支持:“梅儿?” 轮到我了。“我准备好了。”我低声说道,回想着几天前梅温跟我讲的计划。一阵战栗之中,我让那熟悉的电流嗞嗞嗡鸣着流过全身,把每一盏灯、每一架摄像机都在脑海里迅速标的了一遍。我举起杯子,一饮而尽。 奇隆飞快地拿回了杯子。“一分钟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决绝。 他托着托盘消失在人群之中,不见踪影。快跑。我祈祷着,希望他足够快。梅温也走开了,只留下我,替他一尽陪伴王后左右之职。 我朝着人群中央走去。身体中的电流几乎要把我压垮,但我还不能让它消失。他们还没开始。三十秒。 提比利亚国王在视野中隐现。他正和他最喜欢的儿子谈笑风生,手里拿着的大概是第三杯酒,脸上已经现出微醺的银色。而卡尔则彬彬有礼小口抿着水。在左侧的某处,我听见伊万杰琳尖厉的笑声,也许和她哥哥在一起。在这间大厅里,有四个人已然只剩几口气。 我的心跳如同倒数计时,最后几秒嘀嗒流逝。卡尔的视线在人群之中锁定了我,露出了令我倾心的微笑,接着朝我走来。但他走不到我面前了,行动即将开始。整个世界如同放慢了速度,我能感知的只有墙壁那里传来的掀雷决电的能量。像在训练中,或是朱利安教导的那样,我学着控制身体中的电流。 头顶之上,四声枪响,四道枪火。 惊呼尖叫声振屋瓦。 第二十章 我随着他们一起尖叫起来,灯盏闪烁,摇摇欲灭,然后彻底暗掉。 一分钟的黑暗,这就是我要帮他们办到的事。尖叫声,咒骂声,纷至沓来的脚步声,几乎要冲散我的神志。但我强迫自己集中精力。灯光悚然明灭闪动,最终一片黑暗,让所有人都无法动弹移动。这才能让我的朋友得以顺利脱身。 “在壁龛里!”一个声音拔群而出,压过了一片混乱嘈杂。“他们要跑了!”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,没有一个是我熟悉的。可是在这疯狂的时刻,每个人的声音都和平时不一样了。“揪出他们!”“拦住他们!”“杀了他们!” 原先站在墙边的禁卫军举枪瞄准,但四周一片模糊暗淡,根本找不到到底要追谁。沃尔什和他们在一起,我提醒自己。如果法莱和奇隆能混在沃尔什和其他侍从中进入大厅,那么他们也能混出去。他们可以藏匿,也可以逃离,总之会安然无恙。 我制造的黑暗会保全他们。 一道火光亮了起来,蹿动在半空中如燃烧的蛇。它在人们头顶咆哮着,照亮了昏暗的大厅,将半明半昧的阴影投射在墙壁上,投射在仰起的脸孔上,让整个舞池成了一场红光硝烟中的噩梦。 而我仍然坚持着,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、僵硬。 在火焰旁边,我辨认出国王的卫兵正推着他离开房间。他反抗着,大喊大叫地要留下来。但这次卫兵可没服从他的命令。伊拉王后紧随其后,被梅温推着远离危险之地。更多的人跟着他们,迫切地想要从这个地方脱身。 人流如潮水一般向前涌,夹杂着尖叫声和靴履重踏的声音,警卫则逆着他们往里钻。王公贵族们挤向我,力图逃离这里,但我唯有站在原地,尽最大努力坚持着。没有人想拉我走,没有人注意到我。他们害怕了。尽管他们强大有力,但仍懂得恐惧的意义。只消几发子弹就击出了他们的惊惶。 一个哭天抹泪的贵妇人冲过来把我撞倒了。我趴在地上,刚好正对着一具尸体。我盯着麦肯瑟斯上校脸上的伤疤,银色的血从她的前额流下来,滴到了地板上。弹孔有些怪异,边缘是灰色的、石头般的皮肉。她是个石皮人。要是她多留几口气,满可以长出一身石皮保护自己,但子弹是拦不住的,她还是死掉了。 我想躲开这被谋杀的女人,但银血和酒水混合在一起,让我的两手直打滑。尖叫声从我身体中喷涌而出,那是一种极为惊骇的挫败和悲哀。血沾满了我的双手,仿佛知道我干了什么。它黏腻冰冷,到处都是,就要把我淹没。 “梅儿!” 一双强有力的手把我从地上拎起来,拖着我远离那个我杀掉的人。“梅儿,求你——”那个声音恳求着,但是为了什么呢,我并不明白。 因为那声尖叫,我没能坚持住对电流的控制。灯重新亮了起来,照亮一片银色的死亡战场。我正要踉跄着站起来,确认行动是不是真的成功了,有人又把我拉住了。 我说着那些必须说的话,这是计划里我该干的:“抱歉——那些灯——我不能——”上面的灯又闪烁起来了。 卡尔几乎没听我说什么就跪了下来。“你伤到哪儿了?”他咆哮着,上上下下地为我检查着。我知道这查伤的方法是训练出来的。他的手指按着我的胳膊和腿,寻找着伤口,寻找着流出这么多血的地方。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怪,轻柔而哀伤:“我没事。”可他根本没听到。“卡尔,我没事。” 他脸上一松,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再吻我一次。但是他的理智比我恢复得快。“你确定没事?”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沾满银血的袖子:“这怎么会是我的?” 我的血不是这个颜色,你知道的。 他点点头。“当然,”他低声道,“我只是——我看到你倒在地上,还以为……”他咽下了后面的话,眼中蔓起巨大的悲哀。但那一闪而过,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果断。“卢卡斯!带她离开这儿!” 我的私人护卫从混乱的人群里冲了过来。他的枪已经上了膛。尽管他还是穿着那身制服和靴子,却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卢卡斯了。他黑色的眼睛,萨默斯家族的眼睛,暗沉得如同黑夜。“我把她带到其他人那里去。”他沉声说道,把我拉了起来。 我比其他人都清楚,危险已经过去了,却还是忍不住对着卡尔脱口说道:“那你呢?” 他耸耸肩,躲开我的手,以一种惊人的轻松语调说:“我不会逃跑的。” 接着,他转过身,侧对着一列禁卫军。他走过那些尸体,仰头望着屋顶,敏捷地接过了抛来的一支手枪,手指放在了扳机上。他的另一只手开始燃烧,阴沉致命的烈焰噼啪作响。他的侧影映在禁卫军身上,映在地上的那些尸体上,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。 “搜查。”他低啸着,踏上了楼梯。禁卫军和警卫们紧紧跟随,如同红黑相间的浓烟缭绕在他的烈焰之后,离开了这个鲜血四溅、笼罩着灰尘和尖叫的宴会厅。 在地板正中间,倒着的是贝里克斯·来洛兰,刺穿他的不是子弹,而是一支银枪。那是从鱼枪里射出来的,就像人们捕鱼时那样刺下去……银枪杆上垂下一条破破烂烂的红色肩带,在混乱的旋涡之中几乎岿然不动。那上面盖着一个记号——撕碎的太阳。 我们离开大厅,走进了侍从通道,两侧的墙壁黑压压的。突然,脚下的地板隆隆震颤,卢卡斯一把把我推到墙边掩护着我。惊雷般的声音响了起来,头顶的天花板摇摇欲坠,落下好几块碎石。我们身后的门向里崩开,烧得稀烂。而通道外面,宴会厅已是一片焦黑,浓烟滚滚。爆炸。 “卡尔——”我扭动着想挣脱卢卡斯,原路跑回大厅去,他却把我拽住了。“卢卡斯,我们必须去帮他!” “相信我,一颗炸弹对王子来说算不了什么。”他沉声道,拉着我继续往前走。 “炸弹?”那并不在计划之内。“那是炸弹吗?” 卢卡斯略略退开,他的颤抖明显来自愤怒。“你看到那条血红色的带子了,是红血卫队,而那个——”他向后指了指黑乎乎还冒着烟的宴会厅说,“那就是他们的真面目。” “这没道理啊。”我喃喃自语,回忆着我们计划中的每个细节。梅温从没跟我提过什么炸弹,一次也没有。奇隆也不会让我这么干的——如果他知道这会让我陷入险境。他们不会这样对我的。 卢卡斯把枪装进枪套,黯然道:“嗜杀者不必讲道理。” 我一口气哽在喉咙里。有多少人还在那里啊?有多少孩子,有多少无辜的伤亡? 卢卡斯以为我沉默不语是因为太震惊了。他错了。此刻,我怒不可遏。 任何人都可以背叛任何人。 卢卡斯带着我往地下走,穿过少说有三道门,每道门都是用钢铁铸成的,有一英尺那么厚。它们没有上锁,但卢卡斯只是用手轻轻一弹门就打开了。这让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,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为我打开了牢笼的栏杆。 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,交谈的声音在金属墙壁之间回荡着。国王骂天咒地,言辞让我不寒而栗。他走来走去,怒火不断升级,披风随之在身后飘动着。 “去把他们揪出来,劈开他们的背,带到我面前来。我要他们像怯懦的弱鸡一样跟我求饶!”他冲着一个禁卫军嚷嚷,但那戴着面具的女警动也没动一下。“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!” 伊拉王后坐在椅子上,一手抚着心口,一手紧紧地拉着梅温。 梅温一见我就说:“你没事吧?”他松了口气,拉过我抱了一下。 “只是有点儿慌。”我想办法尽可能地把信息告诉他。但是王后离得太近了,我连思考都不敢,更不用说讲话了。“枪击后发生了爆炸。炸弹。” 梅温紧紧皱着眉头,一脸迷惑不解,但很快就怒火中烧:“混蛋。” “野人。”提比利亚国王咬牙切齿地骂道,“我儿子怎么样?” 我看向梅温,但很快意识到国王说的不是他。他淡然处之,早已习惯了被父亲忽视。 “卡尔和狙击手在一起,他带了一批禁卫军,”我一想到他那烈焰般的阴沉和愤怒就恐惧不已。“然后宴会厅就发生了爆炸。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——在那儿。” “还有什么其他的吗,亲爱的?”伊拉王后开口了,她亲昵的用词让我听起来就像遭了电击。她看起来比平时更苍白,呼吸也浅而急促。她害怕了。“你还记得些什么?” “还有一条带子,系在一支矛枪上。是红血卫队干的。” “是吗?”她说着挑起眉毛。我真想转身逃开她和她的入侵,但还是忍住了。我已经时刻准备好让她钻进我的脑袋里,把一切真相公之于众。 但是王后没理我,而是转向了国王:“看看你都做了什么?”她咧开嘴唇,露出尖牙,在灯光下莹莹如火。 “我?是你说红血卫队微不足惧,是你向我们的人民撒了谎。”提比利亚国王反唇相讥,“你的措施削弱了我们应对危险的力量,不是我。” “可是如果你在还有机会下手的时候,在他们还没这么壮大的时候就上心处理,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!” 他们唇枪舌剑地咬着对方,活像两条恶狗,都恨不得多啃一块肉。 “伊拉,他们算不上恐怖分子。我不会浪费我的士兵和官员去对几个写传单的红血族穷追不舍的。他们弄不出多大动静。” 王后缓缓地向上指了指:“这样还不算动静吗?”国王无言以对。她冷冷一笑,因为在争吵中占了上风而得意。“总有一天,你的人会学乖去注意这些人的,而整个世界都将因此动荡不堪。他们是瘟疫,是你放任的瘟疫。在哪里传播壮大,就该在哪里动手杀掉他们。” 她站起来,整理了一下,说道:“那些人是红血恶魔,他们一定有内应,就在宫墙之内。”我拼尽全力站着不动,眼睛死盯着地板。“我想我得和侍从们说几句。萨默斯军官,请吧。” 卢卡斯提起精神,为她打开了地下室的拱门。王后带着两名禁卫军疾步而出,如同一阵暴虐的旋风。卢卡斯跟着她,依次打开一道道沉重的门,铿锵的声音渐远。我无意打探王后要对侍从们做什么,但我知道那少不了要伤人,而且我也知道她的发现——一无所获。按照我们的计划,沃尔什和霍兰德会和法莱一起逃走。他们早料到舞会后还留在这里太危险——他们是对的。 沉重的金属大门只关上了一会儿,就又打开了。是另一个磁控者:伊万杰琳。她身上还穿着礼服,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首饰乱糟糟地缠在一起,烦躁不安。最吓人的是她的眼睛,湿漉漉的眼泪把黑色眼妆晕得一塌糊涂。托勒密,她在为死去的哥哥哭泣。尽管我告诉自己不要管不要在意,但还是得忍一忍才没有过去安慰她。这思绪很快就闪过了,因为另一个人也跟着进来了。 卡尔的脸上都是烟灰,干净的制服这会儿也脏兮兮的。如果是平时,我只会注意到他疲惫而充满恨意的眼睛,此刻却吓得魂飞天外。他黑色的军装上溅着血迹,手上也是。那不是银色的,而是红色。那血迹是红色的。 “梅儿,”他声音里的温暖荡然无存,“你跟我来,马上。” 他虽是对我讲话,但其他人也跟着起身,一起穿过通道,往牢房走去。我的心怦怦直跳,简直要跳出胸膛了。不是奇隆,谁都行,但不要是奇隆。梅温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凑过来。我以为他是要安慰我,但他只是把我往后拽:他在阻止我不要跑得太靠前。 “你应该直接杀死他,”伊万杰琳使劲扯着卡尔衬衫上的血迹,“我不会让这些红血族留下一个活口。” 他。我咬住嘴唇,让嘴巴紧紧闭起来,免得说出什么傻话。梅温的手攥紧了,像爪子一样扣在我的肩上,我能感觉到他的脉动加快了。因为我们都很清楚,到这一步,事情算是彻底完了。王后会过来扯碎他们的脑袋,在残骸里翻出深藏的阴谋。 通往牢房的台阶无甚特别,只是特别长,直通到王宫的最底层。看守们站起来向我们行礼,这儿至少守着六个禁卫军。彻骨的寒意浸入我的骨髓,但我没发抖。我简直动不了了。 牢房里有四个人,每一个都是血迹斑斑、伤痕累累。尽管灯光昏暗,我还是认出了他们。沃尔什的眼睛肿得只能闭着,但看起来还好。特里斯坦两条腿都浸透了血,只能倚着墙才站得住,伤口上胡乱缠着布条,看起来像是从奇隆的衬衫上撕下来的。至于他本人,则没受什么伤,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。他用胳膊撑着法莱,让他靠在自己身上。她的锁骨脱臼了,一只胳膊角度怪异地垂着,可即便如此也没免掉她轻蔑的嘲笑。她甚至朝栏杆外啐了一口,血混着唾沫落在伊万杰琳的脚边。 “把她的舌头给我剁下来!”伊万杰琳咆哮着,冲到栏杆前。她停住了,一只手狠狠地擂在金属杆上。尽管她抬手就能掰开那些栏杆,把整个牢房和里面的人都撕烂,可她还是克制住了。 法莱接住她的目光,面对这样的暴怒眼睛都不眨一下。如果这就是她的穷途末路,她毫无疑问也要高昂着头赴死。“身为王妃,这可有点儿暴力。”她说。 在伊万杰琳大发脾气之前,卡尔把她从栏杆边拉了回来。他慢慢地抬起一只手,指了指:“你。” 我一下子提心在口,惶惶不安。他指着的人是奇隆。奇隆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,但眼睛一直盯着地板。 卡尔记得他。他带我回家那晚见过他。 “梅儿,解释一下。” 我张了张嘴,指望着有什么精彩绝伦的谎言可说,但什么都说不出来。 卡尔的目光越发阴沉:“他是你的朋友。解释一下。” 伊万杰琳喘着粗气,一腔怒火劈头盖脸地冲着我来了。“是你把他带进来的!”她嘶叫着,蹿到我面前,“是你干的?” “我什么也没干。”我磕磕巴巴地说道。房间里所有人都盯着我看。“我的意思是,我确实给他在这里谋了一份工。他之前在贮木场干活儿,那太辛苦了,要累死人的——”谎言就这么说出了口,比以往编得更快,“他是——他曾是我的朋友,在镇子里的时候。我只是希望他能过得好点儿。我给他谋了一份服务生的工作,就像——”我的眼睛偷瞄着卡尔。我们都记起了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夜晚,记起了那以后发生的一切。“我以为只是帮帮他而已。” 梅温朝牢房走近一步,打量着我们的朋友,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们。他指了指他们的红色制服说:“看起来只是侍从。” “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,不过他们却企图从排水管逃走,”卡尔厉声说,“我们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他们拽出来。” “都在这儿了吗?”提比利亚国王透过栏杆扫视着里面的人。 卡尔摇了摇头:“还有不少同伙,但他们跑到河边去了。至于到底有多少,我不清楚。” “好啊,那我们就弄清楚。”伊万杰琳挑起眉毛,“去请王后,同时……”她转而望向国王。他的胡子下面露出一抹狞笑,点了点头。 不用问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。施刑。 四个犯人强硬地站着,毫不畏惧。梅温狠狠地咬着牙,试图想出解决这困局的办法,但他明白,没有办法。甚至正相反,这兴许已经比我们所希望的好多了。如果他们能想办法说谎呢……可是我们怎能要求他们说谎?我们怎能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受刑尖叫? 对于我的两难,奇隆却似乎胸有成竹。即使身处山穷水尽的境地,他那双绿色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。我会为你撒谎。 “卡尔,交给你了。”国王说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。我只能干看着,睁大眼睛乞求,希望卡尔不会做他父亲命令的那些事。 他匆匆瞥了我一眼,仿佛含着某种歉意,然后便转向一个比其他人都矮小的禁卫军。那是个女人,她的眼睛在面具后面闪着灰白色的光。 “禁卫军格莱肯,我想我需要一些冰块。” 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但伊万杰琳咯咯笑道:“好主意。” “你不必看这些。”梅温低声说,想把我拉走。但我不能丢下奇隆。现在不行。我生气地甩开他,眼睛盯着我的朋友。 “让她留下来。”伊万杰琳乐于看到我的不自在。“刚好教教她如何待红血族如朋友。”她转向牢房,挥手打开栏杆,伸出一根白白的手指头。“就从她开始。看看她的骨头有多硬。” 那个名叫格莱肯的女禁卫军点点头,抓住法莱的手腕,把她拽出牢房。栏杆在她身后闭合起来,关住了另外三人。沃尔什和奇隆扑过来,两人都是一脸恐惧。 格莱肯强迫法莱跪下来,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:“殿下?” 卡尔走过来站在她前面,喘着粗气。他开口之前犹豫了一下,但是声音很强势:“你们还有多少人?” 法莱紧闭着嘴,咬着牙齿。她是宁死也不会说一个字的。 “从胳膊开始。” 格莱肯毫不客气地扳直了法莱受伤的胳膊。她痛得大叫起来,但还是什么也不说。我用尽所有办法才忍住没冲过去暴揍那个禁卫军。 “你们倒管我们叫野蛮人?”奇隆抵在栏杆上,狠啐了一口。 接着,格莱肯扯掉了法莱浸满血的袖子,苍白残忍的手压在她的皮肤上。法莱立即叫了起来,可我还是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。 “其他人在哪儿?”卡尔边问边跪下来,好看着她的眼睛。法莱静了一会儿,粗粝地吸着气。卡尔往前凑了凑,耐心地等着她缓一口气。 但法莱向前一冲,拼尽全力用头撞向卡尔。“我们无所不在。”她大笑着,但格莱肯一碰她她就又痛苦地叫出了声。 卡尔整了整衣服,一只手捂着被撞伤的鼻子。如果是别人,一定会还击的,但他不会。 法莱的胳膊上、格莱肯的手所到之处,现出了红色的针孔。随着时间分秒流逝,这些针孔不断扩张,锋利且闪着光的红点直刺入已然发青的皮肤。禁卫军格莱肯,格莱肯家族。我的思绪飘回了礼法课,关于家族的课程。冰槊者。 我猛然明白了,不得不转过脸,不再去看。 “血,”我呢喃着,不敢回头,“她正在冻住她的血。”梅温点点头,神色黯然,眼里满是悲哀。 在我们身后,格莱肯并未停手,她抬起法莱的胳膊,红色的冰锥如利刃一般自皮肉之内划过,削过寸寸神经。那痛苦我连想都不能想。法莱咬着牙,粗重的呼吸摩擦作响,但还是什么都不肯说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我的心跳不断加速,不知道王后什么时候会来,不知道我们的计划是不是真的就此完结了。 终于,卡尔站了起来:“够了。” 法莱几乎崩溃了,她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胳膊,它们已被血液凝成的利刃割得伤痕累累。这时另一个禁卫军、斯克诺斯家族的一个皮肤愈疗者,在她身旁蹲了下来,迅速地为她施治,双手以一种训练有素的时髦样子移动着。 法莱的胳膊重新有了温度,她阴沉地哼笑着:“要再来一次,嗯?” 卡尔背着双手,看了一眼他的父亲。国王点了头。“没错。”卡尔叹着气,回头示意那个冰槊者。但她没能继续施刑。 “她!在!哪!”一个恐怖的声音怒吼着,自上而下回荡在几层楼梯之间。 伊万杰琳倏地转身,扑向楼梯,大叫着回应:“我在这儿!” 托勒密·萨默斯走下楼梯,和伊万杰琳紧紧拥抱,而我只能把指甲抠进手掌的肉里,才克制住不做出什么反应。他站在那儿,活着,喘着气,怒不可遏。地板上,法莱咒骂着自己。 托勒密只待了一下就从伊万杰琳身边走开,眼睛里充满了令人恐惧的狂怒。他两肩披挂的盔甲被子弹打得粉碎,盔甲下面的皮肤却完好无损。已然愈合。他走向牢房,双手扭在一起,金属栏杆在插孔里抖动起来,剐蹭着水泥地面,发出刺耳的声音。 “托勒密,还没——”卡尔低吼着抓住了他,却一下被挤开了。尽管卡尔人高马大,强壮有力,可还是向后退了好几步。 伊万杰琳跑向哥哥,拉住他的手说:“不行,我们得让他们招供!”托勒密只是一耸胳膊就甩开了妹妹——就算是伊万杰琳也挡不住他。 栏杆咔拉咔拉直响,在他的蛮力下一点点劈开。他冲向牢房,难以招架的禁卫军迅速躲开了。奇隆和沃尔什慌忙向后退,抵在石墙上。但托勒密是猎食者,而猎食者总是袭击弱者。伤到腿的特里斯坦动也动不了,只能束手待毙,毫无机会。 “你们再也别想威胁我妹妹!”托勒密狂吼着,抄起牢房边的一根金属杆直插进了特里斯坦的胸膛。特里斯坦猛抽一口气,被自己的血呛住,奄奄一息。托勒密这才笑了起来。 当他转向奇隆,对准他的心脏准备痛下杀手时,我出手了。 电火花在皮肤之下生成,我卡住了托勒密的脖子,瞬间放电。电流直穿而过,闪电在他的血管中跳跃舞动,让他动弹不得。他制服上的金属抖动着冒起了烟,几乎要把他活烤了。然后他就倒在了地上,身子还一颤一颤的,被电得够呛。 “托勒密!”伊万杰琳扑了过去,想抬起他的脸。但她的手指一碰到就被电了一下,让她不得不沉着脸往后退了几步。她又转向我,勃然大怒:“你竟然敢——” “他没事。”我根本就没用什么破坏性的力量去电击他。“就像你说的,我们需要他们开口,没招供前可不能让他们死。” 其他人都以一种怪异而复杂的情绪盯着我,他们睁大了眼睛——害怕了。卡尔,那个我吻过的男孩,那个战士,那个残忍的野兽,则根本不能承接我的目光。他脸上的神情是我认得的:羞愧。是因为他对法莱施刑了,还是因为他没能让犯人开口,我却不得而知。至少梅温还有足够的礼貌来表现出一脸悲伤,看着特里斯坦仍然流着血的身体。 “母亲稍后会来处理这些犯人的。”他对国王说道,“不过楼上的人应该很想见到您,好知道他们的国君安然无恙。伤亡惨重,您要去安抚他们才好,父亲。还有你也是,卡尔。” 他在拖延时间。机智的梅温是在为我们谋取机会。 尽管我直起鸡皮疙瘩,却还是伸出手,碰了碰卡尔的肩膀。他曾经吻过我,也许此刻仍然会听我的话吧。“他说的对,卡尔,这个不急。” 伊万杰琳站在牢房边,呲着尖牙:“王室需要的是真相,而不是什么拥抱!必须即刻处理这些人!陛下,我们得揪出真相——” 但是提比利亚国王也看出了梅温建议里的明智。“关着他们,”他说,“真相明天就知道了。” 我拉着卡尔的胳膊,手上用了劲儿,他紧绷的肌肉在我的触碰下松弛下来,仿佛卸下了重担。 禁卫军把法莱拖回了破掉的牢房。她的眼睛盯着我,似乎想知道我究竟在想些什么。我也希望自己知道。 伊万杰琳半拉半拽地把托勒密弄了出来,让身后的牢房栏杆重新闭合。“你真是弱爆了,我的王子。”她在卡尔耳边低语。 我强忍住回头去看奇隆的冲动,他说过的话在我脑海中闪现:你不必总是想要保护我。 我偏要。 一行人往正殿走,我袖子上的血迹滴滴答答地流下来,在地上滴成了一条银色的轨迹。禁卫军和警卫们守着那道大门,他们举着枪,对着走廊。我们经过时,他们一动不动,仿佛冻在了原地。必要的时候,只需一声令下,他们就会大开杀戒。巨大的厅堂里,回荡着愤怒和悲伤的声音。我想抓住一丝胜利的感觉,但一想到奇隆还在牢里,原本可能有的喜悦便一点儿都不剩了。就连上校那没有生气的眼睛也让我难受。 我蹭到卡尔身边,他没注意,只是盯着地板。“死了多少人?”我问他。 “目前为止,十一个。”他低声说,“三人死于枪击,八人死于爆炸,伤者超过十五人。”他说这话的语气像是列着购物单子,完全不像是在谈论人命,“但伤者都会获救的。” 他竖起拇指,指了指在伤员中间穿梭忙碌的愈疗者。我数了数,伤员里有两个孩子。在另一边,王座前面,放着遇难者的尸体。贝里克斯·来洛兰和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躺在那儿,泪水涟涟的母亲守在一旁。 我捂住嘴才没叫出来。我根本不想这样。 梅温温暖的手拉住了我,牵着我穿过那阴森可怖的一幕幕,来到王座边我们该站的地方。卡尔站在旁边,使劲想要弄掉手上沾着的红色血液,却怎么也擦不掉。 “流泪的时刻已经过去了。”提比利亚国王怒吼着,一拳擂在扶手上。啜泣的声音、吸鼻子的声音,一下子消失了。“我们要致敬死者,愈疗伤者,为此刻的坠落而复仇。我是国王,我不会忘记,也不会原谅。过去我宽大仁慈,让我们的红血族兄弟们过着富足而有尊严的生活,他们却恩将仇报,拒绝我们的善意,将他们自己推进万劫不复的绝境。” 他咆哮着扔下那支银枪和红布,“哗啦”一声如同敲响了丧钟。那撕裂的太阳,正冲着我们所有人。 “这些傻瓜,这些恐怖分子,这些杀人凶手,将接受我们的审判。他们必死无疑。我以我的王冠、王座和我的儿子起誓,他们必死无疑!” 人群里激起低语,渐渐汇成隆隆巨响,每一个银血族都振奋起来,他们统统站起身,不管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,血液中金属的气味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。 “强大!”所有人一起大喊着,“权力!死亡!” 梅温看向我,眼睛瞪得大大的,充满恐惧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,因为我想的和他一样。 我们都干了些什么? 第二十一章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,扯下蹭坏的裙子,把绫罗绸缎扔在地上。国王的怒吼夹杂着这恐怖一晚的一幕幕,回荡在我的脑海里。奇隆的眼睛亮了起来,点燃了我的决心。我必须保护他,但是该怎么办?要是能再一次用我自己、用我的自由把他换回来该多好。要是一切都那么简单就好了。朱利安在课上说过的话,从未像此刻这样尖锐地在我的思绪中闪回:此刻是过去的未来,但过去远比此刻卓著非凡。 朱利安。朱利安。 寝宫里到处都是禁卫军和警卫,每个人都枕戈待敌。我却在很长时间里完善了悄然潜行的本事,而且朱利安的房间也不远。虽然已经很晚了,可他还没睡,全神贯注埋首在书本之中。一切看起来没什么不同,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,也许他还蒙在鼓里呢。不过我注意到桌上摆着一瓶棕色的饮料,而通常那儿都会放一杯茶。他知道了,当然。 “鉴于最近发生的事情,我想我们的课程应该早点儿取消就好了。”他边说边翻着纸页,最终还是“啪嗒”一声合上书,凝神看着我,“不用说,现在已经晚了。” “我需要你,朱利安。” “和映辉厅枪击案有关吗?是的,他们已经起了个很聪明的名字。”他指了指墙角关着的屏幕,“新闻里已经播了好几小时了。国王会在早晨发表全国讲话。” 一个多月前,那个金发蓬松的女主播报道着首都爆炸案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。案发后有不少人受伤,市场还发生了暴乱。这一回他们又会干出些什么事呢?又有多少无辜的红血族要为此付出代价? “还是说,和此刻关在地牢里的那四个恐怖分子有关?”朱利安步步紧逼,揣度着我的反应。“不好意思,是三个。托勒密·萨默斯毕竟没有辜负他的盛名。” “他们不是恐怖分子。”我平静地回答,极力控制自己。 “要我给你展示一下恐怖分子的定义吗,梅儿?”他的语气尖刻起来,“他们造成的后果也许不过尔尔,但那手段……算了,你怎样说根本不重要。”他再次指向显示屏。“他们自有他们关于真相的说法,而人们听到的也唯此而已。” 我紧紧咬着牙齿,痛入骨髓:“你到底要不要帮我?” “我只是个老师,是个被遗弃的家伙——也许你没注意到。我能做什么?” “朱利安,求求你。”我觉得最后的机会正从自己的指缝里溜走,“你是个心音人,你可以吩咐警卫——你可以驱使警卫做任何事。那样就可以把他们放了。” 但是他仍然没动弹,只是平静地啜着酒,而且不像一般人那样喝一口就挤眉弄眼。酒精已然是他所习惯的。 “明天他们会接受审讯。不管他们有多强硬,能坚持多久,真相总会大白天下。”我慢慢地拉起朱利安的手,握住他因常年翻书而磨得粗糙的手指。“这是我的计划,我和他们是一伙儿的。”他不必知道梅温也有份儿,那只会让他更生气。 这半真半假的话起作用了,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。 “你?是你干的?”他张口结舌,“枪击?爆炸——?” “那个炸弹是……是计划外的。”那个炸弹恐怖至极。 他眯起了眼睛,脑子正飞速运转,接着便猛然骂道: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!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得意忘形!”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,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。“现在呢?”他盯着我,眼神里满是哀伤,让我几乎心碎。“现在我得看着你就这么完了?” “如果他们逃出去……” 他一口喝干了剩下的酒,手腕一甩把玻璃杯摔在地上,吓得我跳了起来。“那我呢?就算我能移开摄像机,除去警卫的记忆,把我们俩都开脱干净,王后还是会知道的。”他摇摇头,叹着气说,“她会把我的眼睛挖出来的。” 那样的话,朱利安就再也不能看书了。我怎能要他这么做? “那么,让我去死吧,”我的话哽在喉咙里,“我和他们一样罪有应得。” 他不会让我去死的。他做不到。我是闪电女孩,我还要改变世界呢。 再开口的时候,他的声音空洞虚渺。 “他们把我妹妹的死称为自杀,”他缓缓地用手指搓着手腕,陷入久远的回忆中。“那是个谎言,我知道。她虽然悲观,却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。更何况她有卡尔,还有提比。她是被人谋杀的,而我什么都没说。我害怕,于是就让她那么耻辱地死去。从那一天开始,我一直为绳愆纠谬而工作,在这荒谬丑陋世界的阴影里等待着,等待着为她复仇的时机到来。”他抬眼望着我,泪光斑驳,“我想,这是个开始的好机会。” 没花多大工夫,朱利安就想出了一个计划。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磁控者以及搞瞎几台摄像机,所幸这些我都办得到。 我按铃叫了卢卡斯,不到两分钟,他就敲响了我的门。 “我能为你做什么吗,梅儿?”他比平时更警醒。我知道看着王后审讯侍从们一定很不舒服。他被弄得心烦意乱,至少完全没注意到我在打战。 “我饿了。”这些事先编好的话更容易说出口,“你知道,晚宴根本就没举行,所以我琢磨着——” “我看起来像厨师吗?你应该按铃叫厨房的侍从来,这是他们的活儿。” “我只是,呃,好吧,我想现在可不是侍从们四处溜达的好时候。人人都如临大敌,我真不想只是因为自己没吃晚餐就误伤了谁。你只要陪着我去一趟就行了,就这么简单。再说你也可以拿些饼干吃,谁会知道啊。” 卢卡斯像个不耐烦的小青年一样叹了口气,伸出了胳膊。我挽住他的时候瞥了一眼大厅里的摄像机,确认它们都被关上了。开始吧。 我亲身体验过被人侵入思维的感觉,本该为利用卢卡斯而感到内疚,但这是为了救奇隆的命。我们转过弯,卢卡斯还在唠唠叨叨呢,就一头撞见了朱利安。 “雅各勋爵——”卢卡斯慌忙开口,正要低下头,朱利安却抬起了他的下巴,动作之快我前所未见。卢卡斯没来得及说什么,朱利安就盯住了他的双眼,反抗都没起头就结束了。 他甜蜜的话语像奶油一样柔滑,像钢铁一样强势,灌入了卢卡斯毫无防备的耳朵:“带我们去地牢。走侍从通道。避开巡逻。忘记这一切。” 卢卡斯平时都是笑呵呵、爱闹着玩儿的,此刻却坠入了一种半催眠的状态。他目光呆滞,根本没注意到朱利安解下了他的枪,但是步子没有停下来,带我们穿梭在迷宫般的宫殿里。每到一个转角我都会停下来感受那些“电眼”,然后把我们路径上的所有摄像机都关掉。而朱利安则对警卫们做着同样的事,强迫他们忘记我们自此经过。我们就这样组成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小团体,不久就来到了通往地牢的楼梯口。下面有禁卫军在,人数众多,只靠朱利安的本事是无法解决他们的。 “别说话。”朱利安对卢卡斯耳语,后者茫然地点了点头。 现在换我打头阵了。本以为自己会害怕,但昏暗模糊的灯光、夜已深沉的感觉都是如此熟悉。我属于这样的地方——潜行,撒谎,偷窃。 “谁?报出你的名字和贵干!”一个禁卫军冲着我们喊道。我认出了她的声音,格莱肯,那个对法莱施刑的女人。也许我能说服朱利安把她唱到悬崖下面去。 尽管我的声音和语调才是最重要的,但我还是挺胸抬头站得笔直。“我的姓名是梅瑞娜·提坦诺斯,梅温王子的未婚妻。”我厉声说,一边尽最大努力优雅地走下楼梯。我模仿着伊拉王后和伊万杰琳,声音冷漠而尖锐。我也有力量和异能。“至于我的贵干,就不必和一个禁卫军细说分明了。” 四个禁卫军看到我,互相交换了眼神,彼此询问着该怎么办。其中一个大个子,长着一双猪眼,甚至还极为粗鲁地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。在牢房栏杆后面,奇隆和沃尔什立刻警觉起来,法莱则用胳膊抱着膝盖,坐在墙角没动。有一瞬间我以为她睡着了,不过她动了动,蓝色的眼睛中反射着灯光。 “我必须知道,小姐。”格莱肯略带歉意地说道,她向跟在我身后的朱利安和卢卡斯点点头。“您二位也是。” “我想独自欣赏这些——”我尽可能地在声音里添上厌恶嫌弃的调子,这一点儿也不难,因为那猪眼警卫站得很近,“生物的表现。有些问题他们必须得回答,有些过失他们也必须得偿还。是吧,朱利安?” 朱利安冷笑着,演得很是逼真:“让他们唱个痛快很容易。” “绝对不行,小姐。”那猪眼警卫哼哼道。他的口音坚硬而粗犷,一听就知道是从哈伯湾来的。“给我们的命令是一直守在这儿,整晚,不论谁来都不能走开。” 曾经,干阑镇里有个男孩笨拙地跟我调情,就只为了炫耀他漂亮的靴子。“你知道我是谁,对吧?我很快就会成为王妃,而王妃的喜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。再说,这些红血老鼠必须得到教训,痛才记得住。” 猪眼警卫慢悠悠地盯着我,心里反复掂量着。朱利安在我旁边,时刻准备着动用他的甜言蜜语。我俩紧张得不行,而猪眼警卫终于点头了,冲其他人挥了挥手:“我们只能给您五分钟。” 我满面笑容,扯得脸颊生疼,但那有什么要紧。“非常感谢,我会记着你们的好意的,你们所有人。” 他们排成一列,齐步走了出去,靴子拖沓地蹭在地上。他们一到上层,我就点燃了希望。五分钟绰绰有余。 奇隆几乎跳了起来,冲到栏杆边,急不可耐地想要脱身,而沃尔什也搀着法莱站了起来。但我没动弹。我并不打算放了他们,现在还不想。 “梅儿——”奇隆低声唤我,为我的迟疑而迷惑不解。但我看他一眼,就让他静了下来。 “爆炸。”浓烟和火焰席卷了我的思绪,把我带回了宴会厅被炸的那一刻。“跟我解释一下那爆炸吧。” 我以为他们会满怀歉意地低头认错,乞求我的原谅,那三个人却茫然地看着彼此。法莱靠在栏杆上,眼冒怒火。 “我对此一无所知,”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语,“我从未允准授意过这样的事。我们的行动是有组织的,冲着特定的目标。我们不会毫无目的地大开杀戒。” “那首都那次爆炸——” “你知道那些房子里无人居住,也没人死掉——因为我们的行动死掉。”她决然地说,“我向你发誓,梅儿,宴会厅的爆炸不是我们干的。” “你真以为我们会把最大的希望也一块儿炸死吗?”奇隆插嘴。不用问也知道,他指的是我。 我最终还是向朱利安点了点头。 “打开牢门,轻点儿。”朱利安抚摩着卢卡斯的脸,低声说道。 这位磁控者照办了。他让栏杆弯成O形,足以让人通过。沃尔什惊讶地睁大眼睛,第一个钻了出来。奇隆在后面搀着法莱,帮她也钻出了栏杆。法莱的胳膊仍然无力地吊着——那个愈疗者漏掉了一个关节。 我指指墙那边,他们悄无声息地跑了过去,就像老鼠蹿过石头。特里斯坦的尸体仍然留在牢房里,已无一丝生气。沃尔什回头看了看,没做什么表示,只是扶着法莱。朱利安推着卢卡斯跟在他们旁边,一直到了楼梯脚下,才让他往一边挪开,给逃脱的犯人让出地方。 我站在另一边,紧紧靠着奇隆。尽管他在地牢里,和死尸待了一整晚,却还是笑意融融,就像在家时一样。 “我就知道你会来的,”他在我耳边低语,“我知道。” 但眼下可没工夫欢欣鼓舞大肆庆祝,他们得安全离开这儿才行。 在楼梯空隙之间,朱利安冲我点了点头。他准备好了。 “禁卫军格莱肯,能跟你说句话吗?”我冲着楼梯上面喊道,为下一步逃亡之路抛下诱饵。沙沙的脚步声告诉我,她上钩了。 “什么事,小姐?” 她走下楼来,一眼就看到了牢房大开空空如也,在面具后面倒吸一口冷气。但朱利安的动作也极快,即便面对的是禁卫军。 “你出去了一趟,回来就看到了这些。忘记我们。叫一个你们的人下来。”他的声音仿佛一首骇人的歌。 “禁卫军泰尔斯,下来。”她干巴巴地说。 “现在睡吧。” 话一出口,格莱肯就垂下了脑袋。朱利安抓住她,把她拖到自己的身后轻轻放下。奇隆惊讶地轻呼一声,对眼前所见叹为观止,而朱利安则只是略带欣喜地微微一笑。 泰尔斯下楼了,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却立即想要采取行动。朱利安故技重施,浅吟低唱着他的命令,只消几秒钟就令对方就范。我从不认为禁卫军真能这么傻,但眼下看来,他们就是这么傻。他们从小就接受训练,格斗作战乃是主课,至于逻辑智谋,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。 最后两个人,猪眼警卫和那个斯克诺斯家族的愈疗者,却不是全然的傻瓜。当泰尔斯叫愈疗者下楼的时候,他们俩窃窃私语。 “您的事办完了吗,提坦诺斯小姐?”猪眼警卫的声音里满是警戒。 我速速一想,便回答他:“是的,办完了。你的两个同伴已经归位了,你是不是也应该下来?” “噢,这样?是吗,泰尔斯?” 朱利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跪到失去意识的泰尔斯旁边,扒开他的眼睛,撑住眼皮:“说你已经归位了。说小姐的事情已经办完。” “我已经归位了,”泰尔斯迷迷糊糊地说,所幸长长的楼梯间让他的声音失真了,“小姐的事情已经办完。” 猪眼警卫自言自语道:“很好。” 他们的靴子踏上了楼梯台阶,两个人一起下来了。两个人,朱利安自己无法一次制伏两个人。我能感觉到背后的奇隆紧绷起来,他的拳头握紧了,时刻准备着拼命。我一手把他往后推到墙边,而其他人的脸被一道火花照得煞白。 这时脚步声停了。因为在楼梯口以外,我看不见他们,朱利安也看不见,但那猪眼警卫像狗似的喘起大气来。愈疗者也停在那儿,等着我们现身。四周一片死寂,想不听到枪上膛的声音都不行。 朱利安睁大了眼睛,但仍稳稳地站着,一只手举起了他刚才从卢卡斯那儿缴下的武器。我屏住呼吸,知道此刻已是千钧一发。四周的墙壁仿佛往里抽缩着,要把我们困死在这石头棺材里。 我冷静地站到了台阶前面,背后的一只手已经燃起了电火花。我等着子弹随时射过来,但疼痛迟迟未到。他们不会朝我开枪的,我还没好好给出个解释呢。 “有何疑问啊,禁卫军们?”我冷笑着,挑起眉毛,这动作我曾看伊万杰琳做过几百次。我缓缓地步上楼梯,两个禁卫军出现在视野之中,他们并排而立,手指双双扣在扳机上。“希望你们不会拿枪指着我。” 猪眼警卫直勾勾地瞪着我,但这丝毫也吓不住我。你是个贵族淑女,行止如是,为了活命,行止如是。“你的朋友在哪儿?”他问。 “噢,他就来。有个犯人咬出了她,她需要些额外的关照。”谎言张口就来,果然是熟能生巧。 猪眼警卫咧开嘴,笑着把枪放低了一点儿:“那个脸上有疤的婊子?看来我得亲自让她好看啊。”我附和着一起笑了起来,心里思量着要是一道闪电劈在他肉乎乎的眼上会是什么样。 我想走近一点儿,但那个愈疗者一只手放在金属围栏上,挡住了我。我同样戒备着,手上的感觉冰冷而实在。别着急,我对自己说,把刚刚好的能量注入火花吧,用不着熊熊燃烧,也用不着留下伤疤,只要让这两人同时就范就够了。要像穿针引线一样,而我头一回要当缝纫专家了。 在楼梯上面,愈疗者没有和猪眼警卫一起笑。他的眼睛明亮地闪着银光,再加上面具和火红的披风,看起来就像噩梦里走出的魔鬼。 “你背后是什么?”他在面具之后低语。 我耸耸肩膀,又向上迈了一步:“什么也没有啊,禁卫军斯克诺斯。” 接下来的话粗粝刺耳:“你说谎。” 我们同时出手了。子弹击中了我的肚子,但我的闪电沿着金属围栏穿透愈疗者的皮肤,直刺入他的脑袋。猪眼警卫大叫起来,举起了自己的枪射击。子弹揳进墙壁,擦着边儿,距离我只有几英尺。但我没放过他,从背后甩过去一个电火花球。他们俩倒了下去,不省人事,肌肉还因为遭了电击而抽动着。 接着我便一头栽倒。 我只想知道脑袋砸到石头地面时会不会碎掉,那应该比血尽而亡更容易吧。然而,一双长长的胳膊接住了我。 “梅儿,你会没事的。”奇隆轻声说着,手捂在我的肚子上,想让血不要再流了。四周的世界渐渐褪色如坠黑暗,只有他的眼睛像碧绿的青草一样,游离于外。“这伤不要紧的。” “穿上。”朱利安厉声说道。沃尔什和法莱从我身边冲过去,穿上火红色的披风,戴上了禁卫军的面具。“还有你。” 他把奇隆从我身边拉走,匆忙之间几乎是把他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。 “朱利安——”我哽着呼吸,想要抓住他。我必须跟他说声谢谢。 但他躲开了,跪到那个愈疗者旁边,扒开他的眼皮,对他唱着,让他醒过来。这下我明白了。愈疗者居高临下地瞪着我,把手放在我的伤口上,只一秒钟,世界就正常了。在屋角,奇隆松了一口气,用披风兜住了脑袋。 “还有她呢。”我指指法莱。朱利安点点头,命令愈疗者走过去。只听“咔”的一声,她的肩膀恢复如常了。 “非常感谢。”她说着戴上了面具。 沃尔什站在另一边,面具还拿在手里,她盯着地上的禁卫军,目瞪口呆。“他们死了吗?”她轻声问道,就像个吓坏了的小孩。 朱利安在猪眼警卫身边抬起头来,不再对他唱歌:“当然不,这家伙会在几小时后醒过来。如果你们够走运,那之前都不会有人知道你们跑了。” “我可以撑过几小时。”法莱扇了沃尔什一巴掌,把她拽回了现实,“放清醒一点儿,姑娘,今晚我们得跑上好长一段路。” 我们没花多长时间就带着他们穿过了最后几条走廊,尽管如此,我的恐惧却随着时间流逝一分一秒地在增加,直到最后来到卡尔的车库。傻呆呆的卢卡斯像撕纸似的,在金属大门上扯开了一个洞,露出了外面的夜空。 沃尔什抱住了我,这让我很是惊讶。“虽然不知道要怎么做,”她喃喃说道,“但我希望你有朝一日成为女王。想想那样的话你都会做些什么?红血女王。” 面对这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,我只能笑笑:“快走吧,别让你这些胡话带歪了我。” 法莱不是会拥抱的人,但她还是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我们会再见面的,很快。” “希望不会像这次一样。” 她露齿而笑,这可真是难得一见。要不是那道疤,她还是很漂亮的。 “不会像这次一样。”她重复道,接着便和沃尔什一起没入了夜色之中。 “我知道不能要你一起走。”奇隆嘟囔着,挪着步子跟在她们后面。他盯着自己的双手,检视着那些伤疤,我太熟悉它们了,想都不用想。看着我啊,你这个白痴。 我叹了口气,强迫自己把他推向外面的自由之境:“我们的事业需要我留在这儿,你也需要我留在这儿。” “我需要的,和我想要的,完全是两件不同的事。” 我想笑话他,但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。 “这不是结束,梅儿。”奇隆小声说着,抱住了我。他自顾自地笑了,声音在他的胸膛里震荡。“红血女王,听起来还不赖。” “快走吧,你这傻子。”我从未笑得如此灿烂而又黯然悲伤。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,又冲朱利安点点头,就冲进了夜色中。在他身后,金属大门重新闭合了,把我的朋友们隔绝在外,看不见了。至于他们会去哪里,我不想知道。 朱利安把我拉走了,但他没嘲笑我和朋友们的绵绵道别。我想他的心思都放在卢卡斯身上了——他正从晕眩中渐醒,胡言乱语起来。 第二十二章 那天夜里,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哥哥谢德在黑夜之中来找我。他身上闻起来有股火药的气味,当我眨眨眼睛,他就消失不见了。思绪中叫嚷起我早就知道的事实:谢德已经死了。 天亮了,一阵脚步声和砰砰啪啪的声音让我蓦地惊醒,在床上坐了起来。我以为会看见禁卫军、卡尔,或是杀气腾腾的托勒密,他们该为我昨晚干的好事把我撕成两半。但我只看见侍女们在换衣间那儿忙忙碌碌。她们看起来一惊一乍的比往日更甚,正不管不顾地把我的衣服往下拽。 “怎么了?” 换衣间里的姑娘们停住了,她们齐刷刷地向我鞠躬,手上还满满地拿着丝绸和亚麻。我走近了一点儿,发现她们在找的是一套皮质裤装。“我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吗?”我问。 “这是命令,小姐。”其中一个侍女垂下眼帘,答道,“我们只是服从命令,其他一无所知。” “当然,好吧,那,我去穿衣服好了。”我伸手取下最近的一套衣服,打算自己做点儿什么,但侍女们还是抢了先。 五分钟之后,她们为我打扮完毕。我穿着怪异的皮裤和支棱的衬衫,觉得和这相比那身训练服要好得多,但显然在训练之外穿那身衣服是不“得体”的。 “卢卡斯?”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,颇想看到他从哪个壁龛里蹿出来。 可是哪儿也找不到他,我只好往礼法课所在的房间走,希望能在半路上碰到他。然而他还是没有现身,这让我心里升起一阵恐慌。朱利安让他忘记昨晚发生的一切,但也许有一星半点儿漏掉了呢。或许他遭受了审讯和惩罚,因为他记不起我们强迫他做了些什么。 不过没过多久就有人来陪我了。梅温出现在走廊里,带着愉快的微笑。 “你起得很早啊,”他凑上来,压低声音说道,“尤其是在度过了如此一夜之后。” “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。”我极力装出无辜的语调。 “犯人越狱了。三个人,凭空消失了。” 我一只手抚着心口,在摄像机前面做出震惊的模样:“天哪!几个红血族,从我们银血族手里逃脱了?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啊。” “可是事实如此。”他仍然笑着,目光却微微黯淡下来,“当然,此事一出,处处生疑。电力故障,失效的安保系统,更不用说那些禁卫军的记忆之中有整段的空白。”他意有所指地盯着我。 我迎着他尖锐的目光,展现出自己的不安:“你的母亲……审讯了他们。” “是的。” “那她有没有提到——”我小心翼翼地措辞,“提到和越狱有关的其他什么人?比如说官员或者警卫?” 梅温摇了摇头:“不论是谁做的,都做得天衣无缝。我协助她进行了审讯,也引导她列出了所有有嫌疑的人。”引导。引导她避开我。我略略松了一口气,握紧他的胳膊,对他的保护表示谢意。“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是谁干的。另外,人们已经陆续离开此地,他们认为映辉厅不那么安全了。” “经过昨晚的事,他们这么想倒也没错。”我挽着他的胳膊,把他拉近一点儿。“你的母亲对于那炸弹有何感想?” 他压低声音,近乎耳语:“根本没有什么炸弹。”什么?“确实爆炸了,可那是个意外。一颗子弹刺穿了地上的输气管道,然后卡尔的烈焰击中了它……”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,用手比画着,“是我母亲的主意,为了,呃,助我们一臂之力。” 我们不会毫无目的地大开杀戒。“她要把红血卫队塑造成恶魔。”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:“现在不会有人站在他们一边了,即使红血族也不会。” 我的血液沸腾起来。更多的谎言。她一击即中,没用一兵一卒,也没用利刃烈焰。她所需要的就只是舆论。而现在,我即将被送往她所掌控的世界更深处——阿尔贡。 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家人了。吉萨会长大,变成你认不出的样子。布里和特里米会娶妻生子,然后忘记你。老爸会困于他的旧伤,咳喘、窒息,慢慢衰败而亡。而他一走,老妈也没有多少日子了。 梅温任由我思绪纷杂,他看到我脸上浮现的情绪,也是若有所思。他总是允许我胡思乱想的,有时候,他的沉默要好过任何言语。 “我们还会在这儿待多久?”我问。 “今天下午出发。大部分王室成员在那之前就会离开,但我们得坐船——在这乱糟糟的时候还得顾着规矩传统。” 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,我曾经坐在家里的门廊上,遥望那些漂亮的大船顺流而下,驶往首都阿尔贡。我总想着能瞥见国王,而谢德就会笑话我。当时我还没意识到,那也是粉饰太平、耀武扬威的一种方式,就像那些角斗场里的比试一样,都是为了显示我们在这庞大世界里的地位有多低。现在,我也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,只不过是站在对立的另一端。 “至少你还会再和家人见个面的,哪怕时间很短也好。”他尽可能温和地加上一句。是的梅温,那正是我想要的:眼睁睁看着我的家,我过去的生活,一去不返。 但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。帮奇隆和其他人逃走,就意味着放弃了在卡皮塔河谷里停留的最后几天,而这样的交换,我心甘情愿。 近旁走廊里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我们。声音是从卡尔房间里传出的,梅温立即做出了反应,赶在我前面走向大厅的另一边,仿佛要保护我远离什么东西似的。 “睡得不好吗,哥哥?”他很是忧心地喊道。 卡尔走出房间,来到门廊里,他紧握着拳头,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双手。他已经换掉了溅着血的制服,穿上了托勒密那样的胸甲,只不过卡尔的胸甲是红色的。 我想扇他耳光,想狠狠挠他,想冲他大喊大叫。他昨晚对法莱、特里斯坦、奇隆、沃尔什都做了些什么!电火花在我体内跳跃着,想挣脱束缚释放出来。可是,说到底,我能做何期待呢?我知道他是谁,也知道他所信仰的——红血族不值得一救。所以我尽可能谦恭地说: “你会带着你的军团离开吗?”我知道他不会的,这从他眼睛里的怒意就看得出来。曾经我害怕他会上战场,现在却希望他去。真不敢相信我曾经那样在意,不愿他身临险境。这种想法竟然在我脑袋里出现过,简直不可思议。 他轻叹:“暗影军团哪儿也不会去,父亲不会允准的。那太危险了,而我又太重要。” “你知道父亲是对的。”梅温一只手搭在哥哥的肩膀上,想让他平静下来。我还记得卡尔对梅温做过同样的事,但现在颠倒了过来。“你是继承人,他承受不了失去你的可能。” “我是战士,”卡尔啐了一口,甩掉弟弟的手,“我不能干坐着,让其他人为我去打仗。我办不到。” 他的话听着就像小孩为一件玩具撒娇——他必是对杀戮情有独钟。这真叫我恶心。我沉默着,让圆滑的梅温替我说话。他总是知道该说些什么。 “你可以做其他事,打造新式的车子,加倍训练,好好培养你的手下,在等待危险过去的时候让自己做好准备。卡尔,你能做的事情千千万万,可一旦你中了伏击牺牲,这些全都是空谈!”梅温看着哥哥,微微一笑,想缓和一下气氛。“本性难移,卡尔,你只是坐不住罢了。” 一阵艰难的静默之后,卡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:“本性难移。”他看向我,我却不想回应他的目光。再也不想了。 我转过脸,假装看着墙上的壁画。“好漂亮的胸甲,”我嘲讽道,“应该也是你的收藏品吧。” 他看起来像是被刺痛了,甚至有些迷惑不解,但很快就恢复如常。笑容消失了,他眯起眼睛,绷紧了下巴,拍了拍胸甲,那声音听起来就像爪子划过石头。“这是托勒密送给我的。看样子我要和我未婚妻的哥哥投身于同一项事业了。”我的未婚妻。这么说仿佛是想让我妒火中烧,或是另有他意。 梅温警惕地看着那胸甲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托勒密麾下是首都的大小官员,再加上我和我的军团,我们也许能做些有用的事,即便不上战场,在城里也一样。” 一股寒意恐惧再次席卷心头,昨晚越狱成功所带来的希望和喜悦转瞬即逝。“那到底是什么?”我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。 “我是个好猎手,而他是个好杀手。”卡尔向后退去,离开了我们。 我能感觉到他沉下去了,不是到大厅的下层去,而是到一条黑暗而扭曲的路上去了。这个教我跳舞的男孩,我为他感到害怕。不,不是为他害怕,是害怕他。这比我其他所有的恐慌和噩梦都要糟。 “我们两人协力,必将根除红血卫队。我们会终结这场叛乱,彻彻底底,一劳永逸。” 今天的日程表几乎作废了,所有人都忙着离开这里,没人还有工夫上课或是训练。好吧,也许“逃离”这个词更合适些,因为以我在映辉厅入口的有利视角来看,确实如此。我曾经以为银血族是不可触碰的神,没什么能威胁到他们,他们也不会感到恐惧。现在我发现事实正相反,他们在世界顶端待得太久了,被保护着,被隔绝着,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可能坠落。他们的力量转而成为他们的弱点。 曾几何时,我惧怕这些围墙,它们的高贵美丽让我恐慌。但如今我看见它们正在开裂,就像那天市集发生的爆炸,让我意识到银血族并非坚不可摧。接着一发不可收拾——现在又是几颗子弹击碎了刚钻琉玻,揭露了它们掩盖着的恐惧和多疑。银血族逃离红血族,简直就像狮子逃离老鼠。国王和王后同床异梦,王室贵族则另有同盟,至于卡尔——完美的王子,勇敢的战士,已是伤人的、可怕的敌人。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。 卡尔和梅温在向每个人告别致意,在有规律的混乱中履行着他们的义务。飞艇就停在不远的地方,发动机隆隆作响,那声音在屋里都听得到。我想近距离地去看看那些了不起的机器,可是那就意味着得勇敢面对人群,我可受不了他们拿伤心绝望的目光瞪着我。昨晚一共死了十二个人,但我拒绝知道他们的名字。我不能被沉重的内疚压垮,眼下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智慧。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,我的双脚便带着我恣意乱走,漫步在已然熟悉的走廊里。我经过寝宫,它们已经关闭了,整个淡季都会如此,直到王室再回来度假。我不会回来了,我知道。侍从们用白色的布单蒙住了家具、壁画、雕塑,整个映辉厅犹如鬼魂缠绕。 不久,我就来到了朱利安教室前的门廊上,眼前的一切让我震惊:成堆的书籍、书桌,甚至那些地图都无影无踪了。房间空荡荡的,看起来更大了,感觉上却像是压抑得缩小了。这里曾经有整个世界,现在却只剩灰尘和揉皱的废纸。我的目光逡巡在墙上,那里曾经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。以前我看不懂那上面的图案,此刻却可以像记起一位老朋友似的回忆起它的样子。 诺尔塔、湖境之地、皮蒙山麓、普雷草原、蒂拉克斯、蒙弗、塞隆,以及夹杂其中的所有有争议的土地。其他国家、其他人民,都像我们一样以血的颜色被分成三六九等。如果我们有所改变,他们是否也会改变?还是会反过来想要毁灭我们? “我希望你能记住课上学过的东西,”朱利安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回了空旷的房间,他站在我身后,循着我的目光望向那曾经挂着地图的地方。“很遗憾,我不能继续教你了。” “等到了阿尔贡,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上课啊。” 他的笑容苦乐参半,看上去却只有伤痛。大惊之下,我头一回感觉到摄像机正盯着我们。“朱利安?” “德尔菲的档案馆要我去修复一些古老的文件。”明摆着的,这是谎言。“他们好像挖通了沃什矿,发现了什么遗址。要干的活儿堆积成山,显而易见。” “你一定会很喜欢那工作的。”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。你知道他非走不可,是你把他弄成现在这样的,你让他身陷险境,换了奇隆的命。“你会来看我吗,如果可以的话?” “会的,当然。”这又是另一个谎言。伊拉王后很快就会知道他在整个事件里的作用,而他会就此踏上逃亡之路。只有应变在先,才能避开危险。“我给你准备了些小礼物。”他说。 如果能留住朱利安,我宁可不要任何礼物,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极力做出感谢的表情。“是什么好建议吗?” 他摇了摇头,微笑道:“到了首都以后,你自己就会看到它。”他伸出胳膊,向我招招手:“我得走了,体面地跟我道个别吧。” 抱着朱利安,犹如抱着我再也不能见面的父亲和哥哥。我真不想让他走,可是他留下来的危险实在太大了,对此我们都心知肚明。 “谢谢你,梅儿。”他在我耳畔低语,“你让我想起了她。”不用问就知道,他说的是柯丽,很久以前他失去的妹妹。“我会想念你的,闪电女孩。” 此时此刻,这绰号听起来还不赖。 我没有心情对着电能驱动的游船叹为观止。黑色、银色,以及每根桅杆上飘扬的红旗,都标榜着这是一艘国王的船。 我小时候很是好奇,为什么只有国王才有权使用我们的血色,毕竟这在等级上比他低得多。现在我意识到,那些旗子的红色象征着他的烈焰,象征着破坏力,象征着人——他统治的人。 “昨晚的那几个禁卫军被重新分配了。”我们在甲板上散步时,梅温低声说道。 “重新分配”是一种奇特的代名词,“惩罚”的代名词。想到那个猪眼警卫和他打量我的样子,我一点儿都不为他难过。“他们被派到哪儿了?”我问。 “当然是前线。他们被编入的是乌合的军团,负责指挥那些受伤的、没有战斗力的,或是脾气差的士兵。他们通常是最先被派到战壕里去的。”看着他眼神里的荫翳,我敢说梅温对此有着切身的体会。 “也是最先去送死的。”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。 “那卢卡斯呢?我昨天没看见他——” “他没事。大家按照家族重新编组了,他和萨默斯家族在一起。枪击案让每个人草木皆兵,即使豪门贵族也不例外。”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,但同时也觉得难过。我已经开始想念卢卡斯了,不过知道他安然无恙且远离王后的窥视,还是挺好的。 梅温咬着嘴唇,看起来低沉而压抑:“用不了太久,答案就会揭晓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他们在地牢里发现了血迹,红色的。” 我的枪伤已然痊愈,那剧痛的感觉却仍然不曾散去。“所以呢?” “所以不管是你的哪一位朋友不幸受了伤,都不会是秘密。血液数据会查出来的。” “血液数据?” “嗯。城区周围方圆一百英里内的每一个红血族,出生时都会留下血样。这么做原本是为了研究出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,不过最后还是演变成强加于你们族人的另一副枷锁。在大一些的城市,红血族是不使用身份证明的。他们用的是血液标签,每一户都会采样,人们不论去哪儿,都会像牲畜那样被追踪。”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天在正殿里,国王扔向我的那张旧文书。我的姓名、照片,还有一滴血样,都在上面。 我的血。他们拿到了我的血。 “那么他们就能比对出那人是谁,是这样吗?” “这得花些时间,一个星期或更久,不过,是的,血液数据就是这么用的。”他垂下眼睛,看到我的双手在发抖,便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它们,让我刹那间冰冷的皮肤感到一丝暖意。“梅儿?” “他打中了我,”我轻声说,“禁卫军打中了我。他们找到的血迹,是我的。” 他的手瞬间变得一样冰凉。 即使动用他所有的聪明才智,梅温也一句话都说不出了。他呆呆地愣着,因恐惧而呼吸渐弱。我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,因为每当我自己要和什么人说再见的时候,也是这副模样。 “真可惜我们不能再待久一点儿,”我嘟囔着,看着河水流淌,“我希望能死在离家近些的地方。” 一阵微风吹过,头发拂在脸上。但是梅温把它们撩开,猛地把我拉近。 噢。 他的吻,和他哥哥全然不同。梅温更多了些决然绝望,不光让我吃惊,他自己也惊讶不已。他知道我就像投向水面的石头那样,正在疾速下沉。而他想和我一起沉下去。 “我能处理好这件事,”他贴近我的嘴唇低语,目光从未如此明亮锐利,“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,我向你保证。” 我很想相信他,但是——“梅温,你无法搞定所有的事。” “你说的没错,我做不到,”他答道,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,“但我可以说服比我更有力量的人。” “谁?” 这时四周的温度升高了,梅温往后退了退,下巴绷紧了,眼神闪烁着。不管打扰我们的是谁,我都有点儿希望他能把那人揍一顿。我没有转身,因为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,我浑身麻木,只有嘴唇上还依稀记得一丝痛感。这意味着什么,我不知道,我自己的感觉究竟如何,我也完全无法理解。 “王后要你到观礼台上去。”卡尔的声音像磨石头般的刺耳,听起来近乎愤怒,他古铜色的眼睛里却满是悲哀,甚至是挫败。“我们正在经过干阑镇,梅儿。” 是的,这河岸是我所熟识的。我认得那些乱糟糟的树,延展的河床,锯子的回声和树木倾倒的声音。这是我的家。我心痛难当,强迫自己离开扶栏,转向卡尔,而他正和弟弟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。 “谢谢你,卡尔。”我喃喃说道,仍然极力在想办法解决梅温的吻,以及我自己迫近的厄运。 卡尔走了,往日里一向挺直的背佝偻着,脚步声声,都是踏在我心上的内疚,让我记起了那些舞、那些吻。我伤害了每个人,尤其是我自己。 梅温盯着渐行渐远的哥哥。“他不喜欢失败,而且——”他压低了声音迫近我,让我看清了他眼睛里的小小银光,“我也不喜欢。我不会失去你的,梅儿。我不会。” “你永远也不会失去我。” 这是另一个谎言,我们都心里有数。 观礼台位于船的前部,两侧伸展出的玻璃幕墙把它包围起来。河床上显出一些棕色的暗影,山顶上的那座角斗场高出了树丛。我们距离岸边太远了,根本无法看清楚什么,但我立即就认出了我的家。那面旧旧的旗子仍然挂在门廊上,上面仍然绣着三颗红色的星星,其中一颗上面横亘着一条黑色条纹,是为了纪念谢德。谢德是被处死的,他们本应该撕下那颗星星。但他们没那么做,而是以自己的微小反抗支持着他。 我想把我家指给梅温看,跟他聊聊整个镇子。我已经看过了他的生活,现在他也该看看我的。但整个观礼台上一片沉默,随着船越来越近,所有人都只是死盯着。镇里的人不会在乎你们的,我想大喊,只有傻瓜才会停下来看,只有傻瓜才会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。 然而,船驶近了,我却开始觉得镇子里的所有人恐怕都是傻瓜。全镇两千人都聚集到河岸边了,甚至有人站在及膝深的水里。从这样的距离看过去,他们全都一模一样:褪色的头发,破衣烂衫,斑斑点点的皮肤,疲惫,饥饿——所有这些,曾经在我身上也一样不少。 还有愤怒。即使站在船上,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愤怒。没有人欢呼,也没有人叫喊我们的名字,没有人招手,甚至没有人笑一笑。 “怎么回事?”我吸了口气,并不指望有人回答我。 王后却开口了,饶有兴致地说道:“如果没有人看,这种耗费人力、顺流而下的游行就纯属白做个样子了。看来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。” 我意识到,这是另一种强制参加的活动,就像角斗和直播一样。官员们把病弱的老人从床上拽下来,把精疲力竭的工人从地上拉起来,就为了强迫他们来看我们。 河岸上响起一声鞭子,紧随而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尖叫。“排好队!”命令回荡在人群之间。他们的目光一动也不动,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,所以我也看不出他们到底怎么了。他们怎么会如此木然?他们到底遭受了什么? 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。更多的鞭子声抽响了,几个孩子哭号起来,但是河岸上没有一个人抗议。我突然冲向观礼台边,想要冲破玻璃幕墙。 “你要去哪儿,梅瑞娜?”伊拉王后站在国王旁边,得意扬扬地说。她正闲哉地啜着酒,越过玻璃杯的边缘打量我。 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 伊万杰琳冷笑着睥睨着我,抱着肩膀,两手压在华贵的袍子上:“你又为什么如此在意?”但是没有人去听她的话。 “他们已经知道了映辉厅里发生的事,对此大概也是支持的,所以他们需要来看看,我们是无法被打败的。”卡尔看着河岸,低声说道。至于我,这个懦夫,他看都不看一眼。“我们甚至都没有流血。” 鞭子声又响起来了,我退缩了一下,仿佛那也抽在我身上,我反问他:“鞭打他们也是你下的令?” 他没理会我的挑衅,只是紧紧闭着嘴巴,咬着牙齿。但当又一个镇民喊叫出声、抗议官员时,他闭上了眼睛。 “回来站好,提坦诺斯小姐。”国王低沉的声音犹如远处的雷鸣。如果有人下令,那也是他。当我向后退,走回梅温身旁的时候,我几乎能感觉到国王自鸣得意的哼笑。“这是一座红血族村镇,你比我们其他人都要清楚得多。这些人包庇了恐怖分子,给他们吃喝,护着他们,加入他们。就像犯错的孩童一样,他们必须学会规矩。” 我张了张嘴想要争辩,但王后露出了尖牙。“也许你认识几个这样的人,可以用来杀一儆百?”她平静地说,指了指岸边。 我咽下抗议,在她的恫吓之下退缩了:“不,殿下,我不认识。” “那就老实站着,安静点儿,”她笑道,“有你说话的时候。” 这就是他们需要我做的,在这样势均力敌的时刻,我就是能让天平倾向他们的那一点儿分量。而我不能抗议,只能照她的命令去做,看着我的家消失在视野之中,就此永别。 离首都越近,两岸的村镇就越大,不久,伐木场和农庄就被干净体面的城市所替代。它们以大型磨坊为中心,环绕着砖房和宿舍,里面住着红血族的工人。和其他村镇一样,居民也站在街上,看着我们经过。官员们吠叫着,抽着鞭子,而我永远也无法见怪不怪,每次都会瑟缩起来。 接着,城市又被绵延的庄园、大厦,以及映辉厅般的宫殿所取代。它们由石材、玻璃和旋转盘绕的大理石建造而成,一座比一座更华丽壮观。草坪临着河,装饰着绿意盎然的花园和漂亮的喷泉。这些建筑巧夺天工,犹如天成,各有不同的美感。然而,所有的窗子都黑着,大门也都关着。和那些满是村民居民的村镇城市相比,这里似乎全无一点儿活力,只有高高飘扬的旗子,悬挂在每一座房舍之上,才显出确实曾有人住在里面。奥萨诺家族的蓝色,萨默斯家族的银色,罗翰波茨家族的棕色,种种色彩不能尽数。现在,这些颜色我已烂熟于心,并且在脑海里为那些空洞的房子添上了面孔。我甚至还杀掉了几户的房主呢。 “河滨大道,”梅温解释道,“当那些领主和太太想逃避城市生活时,就会住到这些乡间风情的建筑里。”我打量着艾若家族的宅子,那是用黑色大理石建成的柱形建筑,石雕黑豹守卫着门廊,仰天咆哮。即便只是雕像,也让我不寒而栗,想起了艾尔拉·艾若的那些尖刻的问题。 “没有人呢。” “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,这些房子都是空着的,而且现在也没人敢离开市里。尤其是还出了红血卫队的事,”他冲我苦笑道,“他们更愿意躲在刚钻琉玻幕墙后面,让我哥哥替他们去打仗。” “要是根本不必打仗该多好。” 他摇了摇头:“白日梦没什么好处。” 我俩相对无言,看着河滨大道被抛在身后,而另一丛森林在岸上冒了出来。那些树模样怪异,它们高高的,长着黑色的树皮和殷红色的叶子。周围一片死样的寂静,可是哪有森林是这样的,连一声鸟鸣都没有。头顶上的天空暗了下来,却不是因为渐渐浅淡的午后阳光。乌云聚集起来,笼罩纠缠着那些树,像一床厚厚的被子。 “这又是什么?”我的声音竟然也闷声闷气起来,这么看来,观礼台上遮着玻璃幕墙还是挺不错的。但令我惊讶的是,其他人都已经走了,只剩下我俩看着这阴郁的天光。 梅温瞥着那座森林,一脸的嫌恶:“那是屏绝林,是用来隔绝上游地带的污染物的。多年以前,威勒家族的万生人造就了它们。” 河水泛着棕色的泡沫,冲击着船体,在闪闪发亮的钢铁壳子上留下一层薄薄的黑色污垢。周遭的世界像是被染了奇怪的颜色,仿佛我是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在看着外面似的。那些凹陷的乌云也根本不是云,而是上千座烟囱喷出来的浓烟,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。树木和草坪不见了——这儿是一片灰烬腐败之地。 “灰城。”梅温小声说道。 举目可及之处,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工厂,肮脏、庞大,在电力的驱动下轰鸣阵阵。就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,我几乎一头栽倒,心脏狂跳着要跟上这些不自然的脉冲。我坐了下来,感觉到血流正在加速。 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世界是不正常的,自己的生命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。但我从没想过会有灰城这样的地方存在。 发电站在黑暗中燃烧着,将铁青色和病恹恹的绿色输往半空中蛛网般的电线中。堆满货物的货车沿着凸起的道路移动,把货物从一家工厂送往另一家。交通混乱如麻,闹闹哄哄,车子喇叭大呼小叫,犹如暗淡凝滞的血浆慢吞吞地在灰色的血管中蠕动。最糟糕的是,每一座工厂四周,都围绕着许多矮小的房子,它们一个挨着一个,排成有序的正方形,窄小的巷道夹杂其中——那是贫民窟。 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天空之下,我十分怀疑那些工人能不能看见日光。他们往返于工厂和自家之间,在换班的时候挤满街巷,如潮水般迁移。这里没有官员,没有鞭子,没有白眼,没有人强迫他们看着我们驶过。国王不需要在这个地方展示炫耀,我终于意识到,他们生来就是被驯服的。 “这些都是技工。”我哑着嗓子小声说道,想起了那些银血族轻巧谈论过的名称,“他们制造了灯泡、摄像机、视频显示屏——” “还有枪支、子弹、炸弹、船舶、火车。”梅温接着说,“是他们让能量运转起来,是他们让水得到净化,是他们为我们做了所有事。” 但是,除了烟尘,他们一无所得。 “他们怎么不离开呢?” 梅温耸了耸肩:“在他们眼里,生活只有这一种模样。大部分技工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们的小巷,甚至都不会应征入伍。” 连应征入伍都不能。他们的生活简直太悲惨了,就连去打仗都是个更好的选项。然而就算这个他们也不被允许。 如河边的其他景物一样,工厂也渐渐看不见了,那景象却仍然留在我心里。一定不能忘记这些,我莫名就这样觉得,一定不能忘记他们。 当另一片屏绝林出现的时候,星星升了起来,在星光之下,正是阿尔贡。一开始我根本没看见首都,还以为那些光亮来自闪烁的星星。但是当我们越来越近,我的下巴都要掉了。 一座三层的大桥——阿尔贡桥横跨宽阔的河面,将两座城市连接起来。它有几千英尺长,在灯光和电力的支持下车水马龙,热闹非凡。商店和市场固定在桥体上,悬离于水面上百英尺。我恰好能看见那上面的银血族,他们喝着酒,吃着美食,在属于他们的世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。在桥的下层,货车穿梭着,红白相间的车头灯宛若夜色中划过的彗星。 桥的两端各有大门,两座城市的防区被围墙围了起来。在东岸,金属塔楼群拔地而起,像剑一样直刺向天空,每一座顶端都冠以闪闪发光的巨型猛禽。砌着鹅卵石的街道沿着起伏的河岸铺设,连接着桥上的建筑和外城门,大多数货车和行人都在那里行驶漫步。 那些城墙和映辉厅的一样,也是用刚钻琉玻筑成的,但是周围增设了金属照明塔和其他设施。城墙上有巡逻队,但他们的制服并非禁卫军所独有的火红色,也非普通警卫所穿的乌黑色,而是暗银色和白色,几乎和四周的城市景致融为一体。他们是战士,不是会和女孩跳舞的那一类。这里是军事要塞。 阿尔贡建造的意义是抵御战争,不是享受和平。 在河的西岸,我凭着爆炸事件的新闻影片认出了皇家法院和财政厅。它们都是由耀眼的白色大理石建成的,而且尽管遇袭后才过了一个月,就已经完全修复了,看起来像是永远都坏不了似的。与它们侧翼相接的是白焰宫,我一看就立刻认了出来。我过去的老师曾经说,那是临着山坡直接凿出来的,是白色山石的一块“活体”。黄金和珍珠装点着四周的围墙,光芒四射,灼灼夺目。 我打量着阿尔贡桥的两端,试图看明白这里的门道,但就是不能彻底理解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所在。在头顶上,飞艇慢慢地遨游在夜空里,而喷射机飞得更高,速度快得有如流星。我原本以为映辉厅已经是个奇迹了,不过显然我根本不懂“奇迹”这个词的意义。 然而,我却在这里找不到任何一点能称之为“美”的东西,尤其是那些烟熏火燎、乌漆墨黑的工厂就在几英里之外。银血族的城市和红血族的贫民窟,两者强烈的对比令我紧张不安。这就是我想要推翻的世界,也是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世界,而我所在意的又是那么多。现在我终于亲眼得见自己将要对抗的敌人,也亲眼得见想要取胜有多么难、多么不可能。硕大无朋的阿尔贡桥正在逼近,如同要将我整个吞下,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感知到自己的渺小。 但是我必须试试看。哪怕只是为了灰城之中,那些从未见过阳光的人。 第二十三章 船在西岸抛锚,我们踏上河岸,此时刚好夜幕降临。过去在家里,这意味着要切断电源,上床睡觉,但在阿尔贡则不然。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,那就是当其他地方都陷入黑夜时,这里反而熠熠生辉。焰火在头顶绽放,光束坠向大桥,白焰宫顶端,黑红相间的旗子升了起来——国王回城了。 还好这儿没有太多游行和集会需要应付,来码头上迎接我们的是装甲车。让我开心的是,我和梅温乘一辆车,除了另有两个禁卫军之外,别无他人。我们一路走着,梅温把每一处地标都指给我看,解释着街道的名字和那些雕塑的含义。他甚至还提到了他最喜欢的面包店,尽管它坐落在河对岸。 “阿尔贡桥及其以东住着的是市民,他们都是些普通的银血族,但有些可比贵族还要富有。” “普通的银血族?”我差点儿笑出来,“还有这种东西?” 梅温耸耸肩说:“当然有了,比如商贩、生意人、店老板、军人、官员、政客、房地产商、艺术家,还有知识分子。有些人会和贵族通婚,多多少少提高了他们的社会地位,但他们本身没有贵族血统,拥有的能力也没有那么的,呃,了不起。” 并非人人都与众不同。卢卡斯曾经这样告诉过我,但我并不知道他说的也包括银血族。 “至于阿尔贡西部,则属于国王的王室。”梅温继续解释道。这时,我们途经的街道两旁都是些漂亮的石质房子和修剪得宜、开满花的树木。“所有的贵族家族都住在这儿,毗邻国王和政府。事实上,这一小块岬角可以控制整个国家,如果确有必要的话。” 难怪地形如此。西岸的倾角很大,王宫和其他政府建筑位于山顶,俯瞰着下面的阿尔贡桥。山顶另有一道围墙,护卫着这个国家的中心。进入大门,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呆子,因为迎面而来的是一座铺着地砖的广场,足有角斗场那么大。梅温称之为恺撒广场,得名于此朝此代的开国国王。朱利安倒是曾经提过恺撒国王,但只是一带而过,我们的课程只讲到了第一次大分裂,自那以后,银血族和红血族的不同就不仅止于血色了。 白焰宫占据了广场的南部,其余的地方是法院、财政部和行政中心。这里甚至还有一座军营,士兵们正在围着围墙的院子里演练。那是卡尔的暗影军团,他们作为先遣部队提前抵达了这里。对于达官贵族们来说,这是聊堪告慰的。梅温如是说。一旦有其他袭击发生,院子里的那些士兵就会来保护我们。 尽管时候已经不早了,广场上仍然熙来攘往。人们急匆匆地冲向军营旁边一座看起来很严肃的建筑。黑红相间的旗帜周围饰以代表军队的剑,高悬在柱子之上。我只能隐约看到那建筑前面的一个小平台,上面安置着一座矮桩,四周打着灯光,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。 突然间我感觉到一阵摄像机的电流脉冲,比之前的那些都要强烈,它落在我们的装甲车上,在经过那个小平台的时候一直如影随形。还好我们没有停下来,装甲车一直开进了一条拱道,来到一座小院子里。但这就不得不靠边停车了。 “这是要干什么?”我抓住了梅温。在此之前,我都还能忍得住心里的恐惧慌乱,但是那些灯光、摄像机,还有围观的人群,让我快坚持不住了。 梅温重重地叹了口气,不胜其烦地说:“父亲必须发表演说,只要一些虚张声势的话就能让大众高兴起来。人们最期待的就是他们的领袖许愿会胜利。” 他站起来,拉着我一道走。尽管我化着妆,穿着绫罗绸缎,可还是觉得仿佛衣不蔽体。这可不是转播,几千几百万人都在看着呢。 “别担心,我们只要一脸坚定地站在那儿就行了。”他在我耳边小声说。 “我想卡尔会周全这些吧。”我冲着那位王子所在的地方点点头,伊万杰琳也站在那儿。 梅温却偷偷笑了:“他觉得演说是浪费时间的事。卡尔喜欢行动,而不是花言巧语。” 我也如此。但我不想承认自己和梅温的哥哥有什么共同之处。也许我曾经那样认为,可今非昔比,未来就更不用说了。 一个着急忙慌的大臣向我们招手。他的衣服是蓝色和灰色相间,说明他属于麦肯瑟斯家族。也许他认识上校,也许是他的兄弟,或者表亲。不,梅儿,绝不能在这个地方勇气尽失。我们走过去站定就位的时候,他瞥都没瞥一眼。卡尔和伊万杰琳站在我们前面,再前面是国王和王后。奇怪的是,伊万杰琳并不像往常那样冷漠自我,我看见她的手在发抖。她害怕了。她想获得公众的关注,想成为卡尔的未婚妻,但是又如此惧怕。怎么会这样呢? 接着我们便提步往前,走进一座满是禁卫军和侍从职员的建筑。这里显然是功能为先的,地图、办公室和会议室取代了壁画和宴会厅。身着灰色制服的人们忙着自己的工作,但还是会在我们经过时驻足礼让。大多数的门都是关着的,不过我设法偷看了里面几眼。军官和士兵们低头看着前线地图,争论着驻军的布置。另一个房间里传出雷鸣般的声音,里面看起来像有上百个显示屏,穿着作训服的战士们人手一个操控着,冲着耳机大喊,向异地的人们发布远程命令。虽然具体的用词不同,但意思都是一样的: “坚持,死守。” 卡尔在门前逗留了片刻,伸长了脖子想看仔细些,但门突然“砰”的一声当头关上了。他怒发冲冠,却没有抗议,反而退了回来又和伊万杰琳站在一起。她小声地冲他咕哝着什么,却被甩开了。正合我意。 然而,当我们走出去,站在门前台阶并置身于闪瞎眼的灯光之中时,我却笑不出来了。门旁挂着一块铜质牌子,上面写着:作战司令部。这里是整个军队的心脏——每一个士兵,每一支部队,每一杆枪,都由这里调动控制。慑于这里强大的力量,我的胃里一阵难受。可我不能在这里退缩,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退缩。照相机闪个不停,让我睁不开眼。当我正要缩起来的时候,我听见脑袋里有个声音。 大臣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,只看了一眼我就想要大喊。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留着我了。 看你表现。伊拉王后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响起。她隔着梅温瞥了我一眼,极力忍着冷笑。 梅温循着她邪恶的目光,注意到我捏着那张纸抖个不停。他缓缓地握住了我的手,仿佛可以为我注入力量似的。我只想把纸条撕成两半,可他稳住了我。 “你必须照做,”他压低了声音,几乎听不见,但是只有这一句,“你必须照做。” “我由衷悼念那些逝去的生命,但心知他们不会白白死去。他们的鲜血将激起我们的决心,激励我们战胜前方的困难。我们的国家正处于战时,而战争已然持续了一个世纪,在通向胜利的路上,我们对于沟壑屏障也已经习以为常。这些凶手会被捉拿归案,会接受惩罚,他们称之为‘起义革命’的瘟疫也将永永远远地从我们国家连根铲除。” 新寝室里的显示屏犹如无底深渊,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停地循环播放国王的演讲,简直让人想吐。现在我都可以一字一句地把整套话背下来了,可还是没办法关掉它。因为接下来上场的那个人,我认识。 我的脸在屏幕上看起来很怪异,它极其苍白,极其冷漠。我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在念出那些演讲词的时候还能摆出一副面瘫脸。当我登上演讲台,站在之前国王站过的地方时,竟然抖也不抖一下。 “我是被红血族抚养长大的,所以一直认为自己也是红血族。我曾亲眼目睹过国王陛下的慈悲,目睹过银血族领主们正直的行事,以及他们给予我们的巨大特权:工作的权利,为国献身的权利,生存以及优裕生活的权利。”在屏幕里,梅温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,一边听我讲话一边点头。“现在,我知道自己是银血族,是提坦诺斯家族的女儿,有朝一日还会成为诺尔塔的王妃。我的眼睛睁开了。我从未梦想过的世界是真正存在的,是不可征服的。这一切都是如此仁慈。而那些恐怖分子,那些罪大恶极的凶手,却妄想破坏我们国家的基石。这是我们绝不能容许的。” 寝室里是安全的,我这才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:最糟糕的来了。 “智慧的提比利亚国王已经起草法案,以根除叛乱,保护我们国家的好公民。其措施如下:自今日起,对所有红血族实施宵禁,红血族村镇中所驻警卫皆倍增,道路街巷增设岗哨,并以最高限额配员。所有红血族犯人,包括违反宵禁者,将直接处死。此外——”念到这里,我的声音第一次磕绊起来,“适役年龄降低至十五岁。任何提供信息以助追捕红血卫队或揭发红血卫队的行为,都将获得兵役豁免权的奖励,可免除同一家庭内五人兵役。” 真是高明的、可怕的计谋。这样一来,为了争取兵役豁免,红血族便将自相残杀。 “我们将不惜任何代价支持这一法案,直至全面摧毁铲除红血卫队。”我死死盯着屏幕上自己的眼睛,看着自己极力撑着才没被讲稿憋死的样子。我瞪大了眼睛,希望我的族人们懂得我真正想要说的。文字和语言是会撒谎的。“吾王万岁。” 我怒不可遏。屏幕短路了,只剩下一片黑暗,但我的脑海里仍能看见那些新命令所带来的惨状。更多的官员警卫在巡逻,更多的尸体吊在绞架下,更多的母亲为她们被夺走的孩子泪水涟涟。我们杀掉十几个银血族,他们就要杀掉几千个红血族。我知道这股疾风会激发一些红血族站到红血卫队一边,更多的却会投靠国王。为了自己活命,为了孩子们活命,他们会放弃掉原本也所剩无几的自由。 我曾经以为当他们的傀儡没什么难的,这真是大错特错。可我不能被他们打倒,现在不能,即便是命悬一线厄运当头。我必须竭尽一切所能,直到我的血统大白天下,游戏结束,直到他们把我拖走,杀掉。 至少我的窗子临着河,向南望去,能看到海。至少当我盯着水面时,能暂时忽略暗淡的未来。我的目光从疾速飞奔的水流转向地平线上黑乎乎的脏斑。天空的其他地方都很清亮,只有南部笼罩着暗沉的乌云,逡巡在那片海岸禁地之上,一动也不动。废墟之城。辐射和大火一度耗尽了那座城市的气数,而后就再也没能恢复。如今,那里除了幢幢鬼影之外别无他物,是人们触不可及的地方,是旧世界的残遗。 我有点儿期待卢卡斯敲响房门,催着我遵守新的日程表,但他还没有调回来。我想,对他来说,不必陪着我玩儿命其实更好。 朱利安的礼物靠墙摆着,提醒着我另一个已然失去的挚友。那是一幅巨大的地图,镶着框子,罩着玻璃,闪闪发光。我把它拿起来的时候,有什么东西从画框后面掉了下来,重重地落在地板上。 我就知道。 我蹲了下来,心脏怦怦狂跳,期待着那是朱利安留下的什么秘密字条。可是,那只不过是一本书。 尽管有点儿失望,我还是不禁笑了起来。朱利安当然会留给我另一个故事,另一些文字,好在他不能安慰我的时候,代替他。 我翻开封面,以为里面讲述的又是新的历史知识,但跃入眼帘的是扉页上的手写字:红血族与银血族。这扭来扭去的字体毫无疑问是朱利安亲笔所写,错不了。 我能感觉到背后咄咄逼人的摄像机,这提醒着我不是独自一人。朱利安对此一定也是心知肚明。机智。 这书读来没什么特别的,无非是关于德尔菲遗址的研究。但是隐藏在字里行间,用同样字体书写的,另有玄机。我花了好长时间去搜寻那些隐匿的句子,暗暗庆幸自己早早就有所警觉,否则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看懂。而当所有字句都终于找齐时,我不禁屏住了呼吸。 戴恩·戴维森,红血族士兵,隶属风暴军团,例行巡逻时遇袭身亡,遗体未找到,新纪296年8月1日。简·巴尔巴罗,红血族士兵,隶属风暴军团,死于友军误伤,火葬,新纪297年11月19日。佩斯·加德纳,红血族士兵,隶属风暴军团,违令处决,遗体错放,新纪300年6月4日。字句中还有更多的名字,都是近二十年来遗体被火化、遗失或“错放”的士兵。处以死刑的遗体怎么能“错放”,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。名单最后的那个名字让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。谢德·巴罗,红血族士兵,隶属风暴军团,逃逸处决,火葬,新纪320年7月27日。 哥哥的名字之后,是朱利安亲笔手写的一段文字,让我觉得他仿佛又回到了身边,缓缓地,静静地,为我上课。 根据军法,所有红血族士兵都要安葬于窒息区的公共墓园。被处决的士兵则没有葬礼,仅被弃于乱葬岗。火葬并不常见,遗体错放更是不应该发生的。然而我找到了二十七个名字,二十七个士兵——包括你哥哥在内——罹此不幸。 所有死于巡逻途中的士兵,不是死于湖境人或友军枪下,就是因为无法证实的罪名被处决。他们都是在罹难几周之前被调到风暴军团的,遗体也都以某种方式遗失或遭损毁。为什么?风暴军团并非杀人小队——几百名红血族士兵在伊格将军麾下听令,也并没有发生离奇死亡。所以为什么只有这二十七人被这样杀害? 这是我第一次感谢血液数据的存在。尽管这二十七个士兵已经“牺牲”很久,但他们的血样仍在。现在我必须向你道歉,梅儿,因为我对你并非完完全全地诚实。你相信我是在训练你,帮助你,确实如此,但同时我也是在帮助我自己。我是个好奇的人,而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事物。我无法控制自己,于是将你的血样和这二十七人做了比对,果然找到了只属于你们的共同之处,而这一点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。 至于没人注意到这个,我倒并不惊讶,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搜寻研究过。但现在我已窥见端倪,也就不难发现真相。你的血是红色的,但和其他红血族不一样。你的身体中有某种新的、从未被人发现的物质。那二十七个士兵也是如此。那是一种基因突变,是你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模样的关键。 你并非独一无二,梅儿,你也并不孤独。你只是头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保护起来的,头一个他们无法偷偷杀掉、而只能藏匿起来的。就像那二十七个士兵一样,你是红血族,但也是银血族,并且,比这二者更强大。 我想,你是未来,是新的曙光。 而且,既然之前已有二十七人,那么一定还有其他人,一定还有更多你的同类。 我觉得浑身冰冷僵硬,迟钝麻木,五味杂陈却又空洞迷茫。像我一样的,其他人。 我用你的血液基因和其他血液数据进行了比对,在一些血样中找到了一致的数据。我把它们统计出来了,都在这里,至于接下来的事情,要靠你去完成。 我想我不必向你强调这份名单有多重要,以及它对你、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样的意义。把它告诉你信任的人,找到你的同类,保护他们,训练他们,因为那些不太友好的人也会发现这些然后展开搜捕——这只是时间问题。 他就写到这儿,后面列着一份名单。姓名、地点,很多,他们都在等着被找到,都在等着去战斗。 我觉得自己的思绪被燃了一把火。其他人。更多的人。朱利安写下的字句在我眼前浮动,浸入了我的灵魂。比这二者更强大。 我把这本小书藏在外套里面,贴身放在心脏的旁边。但我还没来得及去找梅温,把朱利安的发现告诉他,卡尔倒先来找我了。他在客厅里拦住了我,这里很像我们共舞的那间大厅,只不过月光和音乐早已荡然无存。曾经我对他给予的一切都如数家珍,但现在看到他只让我觉得反胃。尽管我已经极力掩饰自己的厌恶,可他还是看出来了。 “你在生我的气。”他并非发问。 “我没有。” “别撒谎。”他沉声说道,眼睛里倏尔燃起了烈焰。自打我们相遇,哪天不在撒谎?“两天前你还吻了我,现在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。” “我和你的弟弟订婚了。”我转过身。 他挥手反驳道:“以前这婚约可没拦住你。到底怎么了?” 我看到了你真实的模样,我想大声喊,你不是文雅的战士,不是完美的王子,甚至也不是你假装的那个困惑的男孩。你试图对抗,可同样的你也对这一切乐在其中。 “是因为恐怖分子?” 我痛苦地咬着牙齿,咯咯作响:“是反抗者。” “他们杀了人,杀了孩子,死者何辜。” “你我都清楚得很,那不是他们的错。”我厉声反驳,全然不在意脱口而出的话有多残忍。卡尔微微退缩,震惊呆立片刻,看起来像是回想枪击现场——以及随之而来的意外大爆炸,让他觉得难受了。但这情绪渐渐被愤怒所取代。 “但仍然是他们导致了这一切发生,”他低吼道,“我命令禁卫军所做,是为了死者,为了正义。” “那么你施以酷刑又得到了什么?你知道他们的名字、他们的数量,知道他们真正的诉求吗?你曾经想过要拨冗一听吗?”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,极力想把对话进行下去:“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去……去同情,但他们的手段不能——” “他们的所谓手段源自你们自己的过失。你们让我们做工,让我们流血,让我们为了你们的战争、工厂以及其他微不足道的小小享乐去送死。而这一切仅仅因为我们不同。你凭什么觉得我们还能忍下去?” 卡尔坐立难安,脸颊上的肌肉紧绷着。对此,他没有答案。 “我之所以没有死在某条战壕里,唯一的理由就是你可怜我。而你此时此刻听我说话,唯一的理由就是,因为某种疯狂的奇迹,我碰巧成了另一种不同的存在。” 我漫不经心地在手中燃起电火花。我已经无法去想象身体中没有电流嗡鸣的那些过去了,但毫无疑问的是我还记得它们。 “你能终止这一切,卡尔。你会登基成为国王,你能制止战争,能拯救几千上百万人的生命,让他们从荣耀为奴的世世代代中解脱出来,只要你表态。” 仿佛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卡尔,压抑住了他难以掩盖的烈焰。他踱步到窗前,把双手背到背后。渐升的太阳将曙光洒在他的脸上,而阴影却仍紧攫住他的背,看上去就像被两个世界撕裂了一般。在内心深处,我知道他确实如此。有一小部分的我仍然在意他,想拉近与他的距离,但我没那么傻,我可不是害了相思病的小姑娘。 “我曾经想过这些,”他喃喃低语,“但这会导致双方都发生叛乱暴动,而我绝不会成为毁掉国家的国王。这是我接受的传承,是我父亲给予的责任,我必须履行。”一阵迟滞的温热低低震颤,在玻璃窗上呵出片片蒸汽。“如果是你,会用几百万人的性命去交换他们的诉求吗?” 几百万人的性命。我一下子想到了贝里克斯·来洛兰的尸体,还有他的两个孩子。接着更多面孔加入了遍地横尸的景象:谢德、奇隆的父亲,以及所有死于战争的红血族士兵。 “红血卫队不会收手的,”我的声音极轻,但我知道他听得到,“他们固然罪有其名,但你们也一样。你的双手也沾着血呢,王子殿下。”梅温也是。我也是。 我丢下他走开,希望他能有所改变,但我知道那不过是微乎其微。毕竟,他是他父亲的儿子。 “朱利安不见了,是吧?”他脱口而出,喊住了我。 我慢慢转过身,仔细思虑着自己可能说出的话。“不见了?”我决定装傻。 “那次越狱在许多禁卫军的记忆中留下了漏洞,视频记录也是。我舅舅极少使用他的超能力,不过我认得出那些痕迹。” “你认为他参与其中?” “是的。”他看着自己的双手,痛苦地说,“这正是我留了足够时间让他逃跑的理由。” “你什么?”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卡尔,这个战士,这个只会服从命令的人,竟然为了他的舅舅网开一面。 “他是我的舅舅,我只能为他做这么多。你以为我有多冷酷无情呢?”他伤感地冲我冷冷一笑,却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。这让我心痛难当。“我尽己所能推迟了追捕,但他们每个人都会留下蛛丝马迹,王后便能找到他。”他叹了口气,一只手撑在窗玻璃上说,“然后他就会被处以死刑。” “你会对你舅舅做那种事?”我根本不想隐藏心里的恶心,或是那背后的恐惧。尽管他放了朱利安一马,可如果他对血缘至亲都下得了手,那么我一旦暴露,他又会对我做什么? 卡尔站直了,肩膀绷紧了,又恢复了一个战士的模样。他不会再提什么红血卫队或朱利安了。 “梅温提了个有意思的建议。” 这倒是意料之外。“哦?” 他点了点头,想到弟弟,颇为奇怪地有些烦心:“梅温总是脑子转得很快,这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的。” “这建议会吓到我吗?”我比任何人都清楚,梅温和他老妈、和其他该死的银血族,完全不同。“你要说什么,卡尔?” “你现在已经走入公众视线了,”他急切地说,“演讲之后,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的名字和样貌,所以也会有更多人想知道你到底是谁。” 我只是皱着眉耸了耸肩:“也许在你们叫我读那篇恶心人的讲稿之前就该想到这个。” “我是战士,不是政客。你知道我对那些法令议案没什么贡献。” “但你会服从它,毫无疑义地服从它。” 他没有反驳。因为自己的过失,卡尔不会对我撒谎,至少现在不会。“关于你的所有记录都被删除了。不论是官员还是档案管理员,没有人能找到你是红血族的证据。”他嘟囔着,眼睛盯着地板,“这就是梅温的建议。” 顾不上生气了,我大声地呼吸着。血液数据。记录。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我没有力气让声音保持平稳不颤抖。 “你的学业成绩、出生证明、血样,甚至身份证件都已经销毁了。”我的心怦怦狂跳,那声音大得快要压过卡尔讲话的声音了。 我很想冲过去紧紧拥抱他,但我必须站着不动,绝不能让卡尔知道,他又一次救了我。不,不是卡尔,是梅温,是压制住烈焰的荫翳。 “听起来确实该这么办。”我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大声说。 但我真的控制不了多久,所以在冲着卡尔匆匆鞠了一躬之后就溜出了房间,好藏住自己的咧嘴大笑。 第二十四章 接下来的一天里,我花了大量时间四处游逛,思绪却飘到别的地方去了。白焰宫比映辉厅更古老,围墙不是用刚钻琉玻做的,而是由石头和雕琢过的木材筑成。我估计我永远也闹不清这座宫殿的全貌,因为这里不仅是王室的居所,还有许多行政办公处、会议室、宴会厅、设备齐全的训练场,以及其他我难以理解的东西。大概正是因为如此,那个喋喋不休的大臣花了一个半小时,才在一座满是雕像的绘厅里找到闲逛着的我。不过没有时间继续探索了,我还有责任在肩,需要完成。 所谓责任,按照国王那个聒噪的大臣所说,就是除了读读法案以外,还要把它全面推进。作为未来的王妃,我得在安排好的出游途中接见民众,做做演讲,挥手致意,站在梅温旁边。最后一项倒是不太困扰我,但是像个拍卖品似的在游行中示众,可实在让人兴奋不起来。 我和梅温在车里见了面,准备前往此行公开露面的第一站。我恨不得立刻就告诉他那份名单的事,还有,要感谢他处理了血液数据,但是周围耳目遍布。 我们在首都各地穿梭,一整天就在一团喧嚣吵闹和五颜六色中飞驰而过。阿尔贡桥上市场让我想起了博苑,虽然前者有后者的三倍大。接见店主和孩子们的时候,我亲眼看着银血族殴打辱骂红血族雇员,而这些雇员明明都在努力地工作着。警卫已经要求他们有所收敛,那些骂人的话却仍让我心痛。儿童杀手、畜生、魔鬼……梅温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,每当又有红血族倒在地上,他就用力握一握。我们来到下一家店铺,这是一家绘厅,总算可以暂时避开公众的视线了。但当我看到那些画的时候,这一点点的愉悦也消失殆尽了。银血族画家使用了两种颜色——银色和红色,描绘出的画面令我毛骨悚然,且厌恶至极。这些画作一幅比一幅可怕,每一笔表现的都是银血族的强大和红血族的弱小。最后一幅是灰色和银色绘成的肖像画,压在眉骨之上的王冠正滴下殷红的血。简直像是幽灵。简直让我恨不得以头撞墙。 绘厅外面的市场很热闹,充斥着都市生活的气息。很多人驻足观看,傻乎乎地盯着我们走向车子。梅温训练有素地微笑、挥手,周围的人们便大声欢呼着他的名字。他很擅长这种事,毕竟他生来就要扮演这种角色。当他屈尊降贵和几个孩子说话时,他的笑容更明亮了。也许卡尔的统治权是与生俱来的,梅温却是有志于此、目的明确的。而且梅温愿意为了我们、为了曾冲他吐口水的红血族改变这个世界。 我偷偷地摸了摸装在口袋里的名单,想着那些能帮助梅温和我改变世界的人。他们是像我一样,还是像银血族那样面目多变?谢德和你一样。他们知晓实情,所以必须杀了谢德,正如必须让你活命。我为逝去的兄长心痛。我们本可以相谈甚欢,本可以共创未来,但现在都不可能了。 可是,虽然谢德死了,还有其他人在等着我施以援手。 “我们要找到法莱。”我在梅温耳边说,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。但他听得清楚,并且扬起眉毛,无声地发问。“我有些东西得交给她。”我说。 “法莱肯定会自己找来,”他也低声回答我,“如果她已经用不着盯着我们了。” “怎么——?” 法莱,盯着我们?在这个想把她碎尸万段的城市?这看似天方夜谭,但很快我就注意到,往里挤的都是银血族,红血族的仆人站在外围。有几个盘桓流连,一直看着我们,胳膊上都戴着红色的腕带。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受命于法莱。可能全都是。尽管周围都是禁卫军和警卫,她仍与我们同在。 现在的问题是找到那个对的红血族,说出恰当的话,在合适的地点,避人耳目谨慎行事,免得叫人知道王子和他未来的王妃正和通缉的恐怖分子接头。 如果是在干阑镇,我满可以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之中,但在这儿不行。这位未来的王妃被警卫们守着,远离围观的银血族孑然而立,肩上蛰伏着一场起义——也许还有更重要的东西,我想起了口袋里的那份名单。 当人们往里拥进来、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我们的时候,我找到了溜走的机会。禁卫军正把梅温围在中央,他们还没习惯要连我一起护卫,所以几个转身,我就脱离了警卫和围观者的重重包围。他们继续往前穿过市场,要是梅温注意到我不见了,他会不动声色的。 那些红血族仆从不认得我,只管低着头在店铺之间东奔西忙。他们躲在巷子里或阴影中,尽可能地免于被人瞩目。我急急忙忙地搜寻着那些红血族的面孔,没注意到胳膊肘旁边就站着一个。 “小姐,您的东西掉了。”是个小男孩,十岁左右,一只胳膊上绑着红色的带子。“小姐,给您。” 接着我才注意到他递给我的东西:没什么新奇的,只是一张揉皱了的小纸片,不过我不记得那是我的。我仍然对他笑笑,从他手里接过了纸条。“非常感谢。” 他冲着我咧开嘴,露出只有孩子才会有的笑容,然后就蹦蹦跳跳地跑回巷子里去了。他几乎是一步一跳——生活的重担还没有将他拖垮。 “请这边走,提坦诺斯小姐。”一个禁卫军走过来,用毫无神采的眼睛看着我。计划到此为止。我任由他把我带回车子所在的地方,突然间觉得沮丧不已。我甚至都不能像以前那样拔腿开溜了。我正变得软弱迂回。 “出什么事了?”我回到车里的时候,梅温问道。 “没什么。”我叹了口气,透过车窗看向外面,市场正渐渐远离,“只是以为看见谁了。” 我心心念念想看一眼那纸条到底有何玄机,直到车子开向一条弯道才有机会。我把它放在膝头打开,用袖子的褶皱挡住。上面只有一行草草写就的字,小得几乎看不见: 希克萨普林剧院,下午场演出,头等座。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,这些字我只认得一半,不过这一点儿关系也没有。我微笑着,把字条塞进了梅温的手里。 梅温的回应就是把我们直接带到了那家剧院。它不大,但是很豪华,绿色的圆顶上立着一只黑天鹅。这里是供人们娱乐的地方,上演戏剧、音乐会,特殊场合下还会放映资料影片。梅温告诉我,戏剧,就是人们——演员——在舞台上把一个故事表演出来。回想在干阑镇时,我们连讲睡前故事的时间都没有,更不用说什么舞台、演员和服装了。 不等我弄个明白,我们就坐进了舞台上方的封闭包厢里。下面的池座里满是观众,大部分是孩子,不过都是银血族。有几个红血族穿梭在座位和通道之间,或售卖饮料,或负责领位,但是坐下来的,一个都没有。这不是他们负担得起的奢侈。而此时此刻,我们却坐在天鹅绒椅子上,享受着最佳视野,门帘外面站着大臣和禁卫军。 灯暗了,梅温揽住我的肩膀,把我拉近,近得可以听见他的心跳。他冲着在帘幕间窥视的禁卫军冷冷一笑,拉长调子说道:“别打扰我们。”然后把我的脸转向他。 身后的门“咔嗒”一声关上了,从外面锁死了,但我们都没动。也不知道是过了一分钟还是一小时,舞台上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。“抱歉。”我小声说着,从椅子上站起来,好跟他拉开点儿距离。现在可没工夫卿卿我我,尽管我也许希望如此。他只是傻笑着,看着我,也不看戏。我尽可能地看着别的地方,却仍然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。 “现在我们要干什么?” 他笑了起来,眼神狡黠地闪了闪。 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但我忍不住跟他一起干笑起来,“早些时候卡尔找过我。” 梅温抿了抿嘴,若有所思:“然后呢?” “好像有人救了我。” 他咧开嘴,笑容简直能照亮整个世界,而我只想要吻他。“我告诉过你,我会的。”他的声音有些粗糙。当他再次伸出手的时候,我毫不犹豫地握住了。 但这时,我们头顶上的装饰镶板发出声音,然后打开了。梅温跳了起来,比我还惊讶地瞪着那个黑乎乎的大洞。没有任何低语指令,我却知道要做什么。训练让我比从前更强壮,轻轻松松就能引体向上,钻进一片黑暗阴冷中。我什么也看不见,但一点儿都不害怕,兴奋已经占了上风。我笑着伸出手,把梅温也拉了上来。他在一片漆黑里踉踉跄跄,试着弄清楚自己的位置。不等我们的眼睛适应,镶板就被移回了原位,把光线、演出和其他人都隔在了外面。 “动作快,保持安静,我带你们出去。” 我不认得这声音,但我认得这浓烈的混合气味:茶、老旧的香料,还有那熟悉的蓝蜡烛。 “威尔?”我的声音一下子哑了,“威尔·威斯托?” 慢慢地,眼睛适应了黑暗,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他的白胡子,还是像以前那样乱糟糟的。现在确信无疑了。 “没时间感叹重聚,小巴罗,”他说,“我们有任务要完成。” 威尔如何从干阑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,我无从知晓,但他对这座剧院的了如指掌更是神奇。他领着我们穿过天花板,沿着梯子、台阶和活板门爬下去,而头顶还一直传来演出的声音呢。没过多久就到了地下,砖墙和金属梁柱远远地在我们之上。 “红血族人民还真喜欢戏剧化。”梅温嘟囔着,打量着黑漆漆的四周。这里看起来像个地下室,又暗又潮,每一道影子都煞是恐怖。 威尔用肩膀撞开一道金属门,差点儿笑出来:“敬请期待。” 我们又沿着狭窄逼仄的倾斜通道,向下走了好一段路。空气闻着有点儿像下水道的气味,但让我惊讶的是,通道最终通向一个小平台,只由火把照亮。破旧的墙壁上砖瓦斑驳,火光照在上面投射出怪异的黑影。墙上画着黑色的记号,像是字母,不过不是我见过的那种古文字。 我还没发问,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就震得四周的墙壁都颤了起来。声音是从墙壁上的一个圆洞里传出的,似乎连通着更黑暗,更幽深的所在。梅温被这声音吓了一跳,紧抓着我的胳膊,而我也和他一样满面惊恐。金属剐蹭着金属,震耳欲聋的声音几乎让人抓狂。隧道里亮起了一道光,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——庞大的、电动的、强劲的——正在靠近。 现身的是一条金属“虫子”,在我们面前停止了滑行。它的外壁是由不完全冶炼的粗金属焊接而成的,上面还有小孔一样的窗子。伴着刺耳的声音,一道门打开了,我们所在的小平台上立刻笼上了一股热气。 门里面的座位上,法莱向我们微笑,她招招手,要我们也加入:“上车。” 我们颤抖着坐上座位时,她说道:“技工称之为‘地下列车’。它的速度相当快,源自银血族不屑一顾的古老技艺。” 在我们背后,威尔把门关上了,那感觉简直像是被塞进了一条长长的罐头里。要不是担心这地下杰作会一头撞烂,我还真会叹为观止。不过此刻我只是死死地扒住了屁股下的椅子。 “你们是在哪儿造出这东西的?”梅温扫视着拙劣的车厢,大声问道,“灰城在我们的统治之下,技工是为——” “我们有自己的技工和科技城,小王子。”法莱说,看起来相当自豪,“你们银血族对红血卫队的了解不过是冰山一角。” 列车突然倾侧,几乎要把我从座位上甩下来,但是其他人连眉毛都不抬一下。车子向前滑行,加速,我的胃都要和脊骨挤到一起了。大家继续交谈着,主要是梅温提出一些关于地下列车和红血卫队的问题。我很高兴没人叫我讲话,否则我一定会吐出来或直接晕过去,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好。但梅温就不是这样,没什么事情能唬住他。 他看向车窗外面,仔细观察着那些模模糊糊一闪而过的岩石:“我们是在往南去。” 法莱坐回她的座位,点头道:“没错。” “南部是辐射区。”他瞪着她吼道。 可法莱不过耸了耸肩。 “你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?”我总算挤出一句话。 梅温一不做二不休地冲向关着的车门。没人阻拦他,因为他哪儿都去不了。无处可逃。 “你知道那会怎么样?辐射?”梅温的声音听起来是真的害怕了。 法莱的脸上浮现出疯狂的笑容,掰着手指头一一列举道:“恶心、呕吐、头痛、痉挛、癌症,以及,哦,死亡。很不愉悦的死亡。” 我突然间觉得一阵难受:“你为什么这样做呢?我们来这儿是要帮你的。” “梅儿,让车停下!你能让车停下!”梅温扑到我脚下,抓住我的肩膀。“停下!” 就在这时,这铁皮罐头发出一声刺耳尖鸣,让我吃了一惊,紧接着就一个急刹车停住了。梅温和我四仰八叉地摔到地板上,重重地撞上了金属桌子,痛得要命。车门打开了,一道光从外面射进来,照在我们身上,让我们看清外面也是一个火把照明的平台,但是要比之前那个大得多,通向更远的、视野之外的某个地方。 法莱看也不看一眼地从我俩身边走过,快步跃上平台:“你们不来吗?” “别动,梅儿。这个地方会让我们送命!”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耳朵里哀哀低鸣,几乎盖过了法莱的冷笑声。我坐了起来,看到她正耐心地等着我们。 “你怎么知道南部、废墟之城,仍在辐射之中?”她疯了一般笑着问道。 梅温磕磕巴巴地说:“我们有机器,探测器,它们能——” 法莱点点头:“谁制造了那些机器?” “技工,”梅温哑着嗓子说,“红血族。”他终于明白了法莱的意思。“探测器骗了我们。” 法莱笑了,她点点头,伸出手帮梅温站了起来。他盯着她,仍然充满戒备,但还是跟着她走到了平台上,而后沿着一段铁质楼梯向上走。阳光自上而下倾泻,清新的空气打着旋儿扑面而来,和地下阴沉的湿气混合在一起。 而后我们便重回地上,在户外的空气中眨着眼,仰头看着低垂的雾。四周皆有围墙,但它们原本支撑的天花板已然不见,只余下残垣断瓦,还隐隐可见上面的海蓝宝石和黄金。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光线,便看见天空里有高耸的阴影,顶端直没入薄雾之中。街道上宽阔漆黑的沥青开裂了,沉寂百年的灰色野草正在萌芽。树和灌木在水泥地上蔓延,在角落和拐角里慢慢恢复,不过更多的已经清除掉了。碎玻璃在我脚下嘎吱作响,阵阵灰尘在风中飘荡,但无论如何,这个十足被忽略的地方,并无荒废之感。我了解这个地方,从历史课上,从书本之中,从旧地图里。 法莱用一只胳膊环着我的肩膀,笑得野性而真挚。 “欢迎来到废墟之城——纳尔希。”她用了人们遗忘已久的老地名。 这座废弃岛屿的边境设置着特殊的地标。银血族用检测器来监视他们的往日战场,却被这些地标给糊弄了。他们就是这样保护这里,保护红血卫队的家。在诺尔塔的家,至少。这是法莱说的,她暗示着在全国这样的基地还有很多。用不了多久,这些地方就会成为逃离国王惩戒的红血复仇者的避难所。 我们途经的每一座建筑都衰败破旧,蒙着灰尘和杂草,但是走近一些细看,就会发现并非这么简单:灰尘里有脚印、窗子后透出了灯光、下水道里散发出做饭的气味。人,红血族,在这里拥有了自己的城市和生存权利,就隐藏在平淡无奇的场景中。 法莱带着我们走进一座塌了半边儿的建筑。从那锈蚀的桌子和破破烂烂的火车座能看得出,这儿原来一定是个咖啡馆。窗子上的玻璃没了,但地板是干净的。一个女人正把灰尘扫到门外,在破损的人行道边堆得整整齐齐。如果是我,一定会被这活儿吓呆,因为实在有太多要打扫的了。她却微笑着,还哼着歌儿。 法莱冲她点点头,她很快就离开了,留下我们独自待着。让我高兴的是,最近的火车座上,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。 奇隆,全须全尾,安然无虞,甚至还厚脸皮地眨眨眼:“好久不见啊。” “现在没时间卖萌。”法莱低声训斥,接着在他旁边坐下,又做个手势,我们便也坐进了这嘎嘎作响的火车座。“我想你们顺流而下巡游的时候看到那些村镇了吧?”她问。 我的笑容立刻无影无踪,奇隆也是:“看到了。” “那么新的法令呢?我知道你已经听说过了。”她的目光坚硬起来,好像被迫念出那些法案是我的错。 “你们要招惹一头猛兽,这是必然的。”梅温嘟囔着维护我。 “但现在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名字。” “现在他们在追捕你们。”梅温咬牙切齿地说,一拳擂在桌子上,激起一层细细的灰尘,在半空中聚成一团尘雾。“你们在一头公牛面前挥动红旗,可是除了挑衅,什么都不做。缩回你们的秘密基地是毫无用处的,这只会给国王和军队留出时间。我哥哥已经准备好开始追踪了,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被一网打尽。”梅温看着自己的双手,颇为怪异地愤怒。“用不了多久,只快人一步就不够了,这是完全有可能的。” 法莱研究着我们俩,思索着,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奇隆则心满意足的在灰尘上画着圈,无动于衷。我真想把他拉到桌子下面揍一顿好让他专心点儿。 “我完全不在意你本人的安全,王子殿下。”法莱说,“我在意的是村镇里的人,工人和士兵。他们才是立时立刻遭受惩罚的人,严苛的惩罚。” 我的思绪飞回了家,飞回了干阑镇,想起了我们经过时那几千双眼睛中的迟钝呆滞。“你们知道些什么?”我问。 “没什么好事。”奇隆猛地抬起头,手指还在桌上画着。“轮班加倍,周日绞刑,大屠杀。对于那些跟不上步调的人来说,可真不妙。”他也想起了干阑镇,和我一样。“前线的人说他们那里也没什么两样,十五六岁的孩子被送到军团里去,坚持不了一个月就得送命。” 他的手指在灰尘里画出一个X,那是他内心愤怒的写照。 “我能制止这些,也许,”梅温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声说道,“如果我能说服军事委员会把他们撤回来,让他们接受更多的训练……” “那不够。”我的声音很小,但很坚定。那份名单仿佛灼烧着我的皮肤,乞求着大白天下。我转向法莱,“你的人到处都是,对吗?” 我无法忽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自得。“没错。”她说。 “那么,把这些名字交给他们。”我从口袋里掏出朱利安的书,翻到名单的开头。“然后找到这些人。” 梅温轻轻拿过那本书,扫了一眼名单说。“至少有几百个,”他低声说,目光没离开书页,“这是什么?” “他们像我一样,既是红血族,也是银血族,而且比二者更强大。” 这下轮到我扬扬自得了。就连梅温都惊愕不已。法莱打了个响指,他便毫不犹豫地递了过去,瞪着这本隐藏着巨大秘密的小书。 “不过,别的人要发现这个,也不会花太多时间。”我补充道,“法莱,你必须先找到他们。” 奇隆怒视着那些名字,好像它们对他不恭似的:“这可能得需要几个月,几年。” 梅温呼着气说:“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。” “的确如此。”奇隆赞同道,“我们得行动起来,即刻马上。” 我摇了摇头。革命可不能头脑发热。“但是如果等得起,如果能尽可能多地找到他们——你们就有了一支军队。” 突然,梅温拍了下桌子,把大家吓了一跳:“我们确实有一支军队。” “这里确实有不少人听令于我,但远远没有那么多。”法莱反驳道,她看着梅温,好像他疯了似的。 可梅温像是被某种深藏的火焰激活了,笑道:“如果我能搞到一支军队,一支阿尔贡的军团,你觉得如何?” 法莱只是耸了耸肩:“说实话,不过是杯水车薪。别的军团会在战场上把他们碾烂。” 我心里一个激灵,明白了梅温的真实意思。“但他们不会上战场。”我吸了口气。他转向我,像个疯狂的傻瓜一样笑道:“你说的是政变。” 法莱皱着眉头:“政变?” “政变,历史性的,前瞻性的,”我解释着,想尽力扫除他们的疑惑,“一小撮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颠覆庞大的政府。听着耳熟吗?” 法莱和奇隆对看一眼,眯起眼睛:“继续。” “你们知道阿尔贡的结构,桥,西岸,东岸。”我一边说,一边用手指在桌上的灰尘中画出一幅粗略的地图。“现在,西岸坐落着王宫、司令部、财政部、法院——整个政府。如果我们能设法抵达那里,切断西岸和外界的联系,生擒国王,迫使他同意我们的诉求——事情就成了。你自己说过,梅温,身在恺撒广场便能控制整个国家。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占领那里。” 在桌子下面,梅温拍了拍我的膝盖,骄傲得不知如何是好。法莱惯常的怀疑的神情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希望。她一只手贴在嘴唇上,盯着灰尘上画出的计划,自言自语。 “不说点儿反话就不是我,”奇隆一开口就是他往日阴阳怪气的调调,“但我实在不知道,你们打算如何找到足够的红血族去对抗阿尔贡的银血族。我们十个人才能打倒他们一个人,更不用说那里有五千银血族精兵。他们都是效忠于你哥哥的——”他瞥了梅温一眼,“每一个都训练有素,磨刀霍霍。我们这会儿说话的时候,他们可正在穷追不舍呢。” 我泄气地缩回座位上:“那确实困难重重。”根本不可能。 梅温伸出手,在我的灰尘地图上划了几下,涂掉了阿尔贡西部。“军团服从他们的将军,而我恰好认识一个非常了解那位将军的女孩。” 他与我视线相接,热情一下子被苦涩冰冷所取代,闷闷地笑了笑。 “你说的是卡尔。”那个战士,那个将军,那位王子,提比利亚的儿子。我再次想起了朱利安,他是卡尔的舅舅,可在卡尔扭曲的正义观之下,也可能被处死。卡尔不会背叛他的国家的,无论为了什么。 梅温以一种丝毫不带感情、实事求是的语调说:“我们给他出了个难题。” 我能感觉到奇隆的目光逡巡在我脸上,他在考量着我的反应,这让我很难承受。“卡尔不会背弃未来的王冠的,也不会与你们的父亲相抗。”我说。 “我了解我哥哥。如果事到临头,要他选择是救你的命还是守护王冠,我们都知道他会怎么选。”梅温反驳我。 “他绝不会选择我。” 我想起了那个吻,皮肤在梅温的凝视之下渐渐发烫。是卡尔把我从伊万杰琳手下救出来的。是卡尔阻止我逃跑,以免我背负上更深重的痛苦。我忙忙碌碌只顾着去救别人,却没注意到卡尔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,没注意到他是多么爱我。 突然间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了。 梅温摇了摇头:“他永远都会选你。” 法莱冷笑一声:“你们要我把整个行动,整个革命都压在青春爱情故事上面?我无法相信这能行。” 在桌子对面,奇隆的神情怪怪的。当法莱转向他,希望他给予支持的时候,他却无动于衷。 “我相信。”他轻声说道,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。 第二十五章 车子跨河过桥,驶向王宫,当我和梅温经历了一整天的握手示好和秘密谋划之后,我真希望黎明今晚就降临,而不必等到明天早晨。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,我能强烈地感受到周边的震颤:从街上飞驰的车子到嵌入钢铁水泥中的灯盏,一切都是由能量驱动的。水泉人在喷泉中表演,万生人照料着花朵,这些让我想起了博苑里的一幕幕。这一瞬间,我确实觉得他们的世界是美丽的。现在我终于懂得他们为什么想要维持原样,为什么想要强加他们的统治于世上其他万物。但是,我懂得,并不意味着我会听之任之。 庆祝国王回城的盛宴蔚为壮观,但鉴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,恺撒广场上要安静得多。梅温故意抱怨着这里少了盛大奇景,只不过是想说些什么填补这寂静吧。 “这里的大宴会厅要比映辉厅的大一倍。”我们进入大门的时候他这么说道。我能看到卡尔军团里的一部分士兵正在营地里训练,上千人整齐划一,踏步的声音如同鼓声隆隆。“我们通常会一直跳舞到拂晓,至少卡尔会的。女孩们不太会来邀请我,除非卡尔要她们这么做。” “我会邀请你的。”我低声回答他,眼睛却仍然看着军营。明天,他们会成为我们的军队吗? 梅温没说话,只是在座位上动了动,接着车子便停了。他永远都会选你。 “我对卡尔没什么。”下车的时候,我对梅温耳语道。 他笑了笑,拉住了我的手。我则告诉自己,那不是一句骗人的话。 通往王宫的大门在面前打开了,这时,一阵凄厉的惨叫声突然在长长的大理石走廊里响了起来。我和梅温面面相觑,震惊不已。四周的警卫立刻剑拔弩张,握住了枪。但他们的速度不及我快。我拔腿就跑,梅温用尽全力跟在后面。叫声再次响起,还夹杂着脚步杂沓的声音和盔甲擦碰的声音。 我没命地往前狂奔,梅温紧随在后,冲进了一间圆形的屋子。这是议会大厅,装饰着抛光的大理石和黑色的木料。这里原本坐满了人,要不是及时刹住脚,我就得和萨默斯勋爵撞个满怀。而梅温一头撞上我的背,差点儿把我们都撞翻。 萨默斯轻蔑地瞥了我们一眼,他的眼神又冷又硬。 “小姐,梅温王子,”他朝着我们微微偏了偏头,“二位要来看表演吗?” 表演。议会大厅里还有其他达官贵人,国王和王后也在,他们都齐刷刷地看着前面。我挤了过去,不知道会看到什么,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。梅温跟在后面,他的手一直扶着我的胳膊。当我们挤到前面的时候,我真庆幸他的手是温暖的、安慰的,让我不至于失态——然后把我拉走。 十六名士兵站在议会大厅中央,穿着靴子的脚扬起尘埃,蒙住了王冠。他们的盔甲是统一的,都是由鳞甲般的黑色金属制成,只有一个人除外。他穿着的,是烈焰一样的红色盔甲。卡尔。 伊万杰琳站在卡尔旁边,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条辫子,重重地喘着气,却一脸自豪的神情。而有伊万杰琳在的地方,他哥哥也不会离得太远。 托勒密在士兵后面现身,狠拽着那个尖叫的女人的头发。我认出她的时候,卡尔转过身来,视线与我相交,那里面有遗憾和抱歉,也有无法施救的无奈。 托勒密拽着沃尔什拖过光滑的地面,把她的脸猛地掼向石头。她抬起痛苦的眼睛盯着国王,几乎一瞥也没有投向我。我还记得那个幽默的、总是微笑的侍从,是她最先向我介绍了银血族的世界。可那个人现在已经不见了。 “老鼠们趴在旧隧道里。”托勒密吼着,用脚猛踢让沃尔什翻过身来。她爬着闪躲,亏她一身伤动作还能这么快。“而这一只在河岸边的洞穴附近跟踪我们。” 跟踪他们?她怎么可能这么蠢?沃尔什不是笨蛋。不,那是奉命而为,我心里的恐惧剧增。那时她是在盯着火车隧道,以确保我们从纳尔希返回的时候不会有人察觉。现在我们一切顺利,她却没那么好运。 梅温拉着我的胳膊,手上加了劲儿,直到把我拉回他那里,才算松了口气。他知道我想冲过去,去救她,去帮她。但是我知道,我们什么都不能做。 “我们追踪到了辐射检测器所准许的最远距离。”卡尔补充道,尽了全力不去看正在咳血的沃尔什,“隧道系统相当庞大,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得多,估计这一区域内有几十英里,而红血卫队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它。” 提比利亚国王沉下脸,示意沃尔什靠近一点儿。卡尔抓着她的胳膊,把她带到了国王面前。我的脑袋里浮现出千百种酷刑,一种比一种更糟:火、水、金属,甚至是我自己的闪电,都能用来让她开口。 “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了,”他劈头吼道,“伊拉,现在就让她招供,立刻。” “乐意效劳。”王后答道,从拖曳的长袖子里伸出手来。 糟了。沃尔什一开口就会把我们都卷进来,这会毁掉一切。然后他们就会慢慢地杀死她,慢慢地杀死我们所有人。 在士兵之中有一位鹰眼,他预见到了几分钟之后会发生的事,突然向前冲出来大喊道:“拦着她!抓住她的胳膊!” 但沃尔什的动作要比他的视觉更快。“为特里斯坦。”她说着就用手往嘴巴上一拍,咬住什么然后吞了下去,接着仰头跌倒。 “来个愈疗者!”卡尔狠声说道,一边掐住沃尔什的喉咙,想制止她。但她已经口吐白沫,四肢痉挛,口鼻窒息,只剩一口气了。“愈疗者,快!” 她猛力撕扯,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挣脱了卡尔。当她倒在地上时,她的眼睛大睁着,直勾勾地瞪着却什么也看不见了。她死了。 为特里斯坦。 而我甚至不能为她一哭。 “是自杀毒丸。”卡尔的声音柔和得像是在给一个小孩解释。也许,事关死亡与战争时,我和小孩没两样。“我们会发给前线的军官以及特工,如果他们被捕的话——” “他们便开不了口。”我回敬道。 小心点儿。我警告自己。不管他的出现是如何让我浑身难受,我都必须忍耐。毕竟我已经把他引到阳台上了。我必须给他希望,必须让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。这是梅温的主意,光是说说就挺让他受伤了。至于我,最难的则是在谎言和真话之间的分界线上行走,尤其是面对卡尔。我恨他,这我知道,他眼睛里、声音里的某些东西却在提醒着我,自己的感觉并非那么分明。 他和我保持着距离,离我有一臂那么远。“对她来说,死了比受折磨好一些。”他说。 “她会被冷冻血液吗?还是你们会换换口味,把她放在火上烤?” “不。”卡尔摇头,“她会被送到尸骨碗去。”他抬起眼睛,把视线从营房转向河畔。在遥远的另一边,高楼大厦之间,坐落着巨大的椭圆形角斗场,墙头钉环绕四周,如同暴虐的王冠。尸骨碗。“她会被处决,并且向全国转播,作为对其他人的警示。” “我以为你们不会那么做了。过去十年里,我没看过一次。”我已经很难回忆起多年前、自己还是个小孩时所看过的那些转播影片。 “总会有例外。角斗场上的表演不足以震慑红血卫队,那么其他方法也许能行。” “你认识她。”我轻声说道,试图在他身上激起一丝歉意,“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,是你把她派到我那里去的。” 他双臂环肩,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回忆起往事不那么难受似的:“我知道她也来自干阑镇,便以为能帮你更好地适应。” “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在意,那时你甚至还不知道我有什么特别的。” 阳台上陷入一片沉默,只有下面广场上远远传来副官们的口令声——日近黄昏,训练仍在继续。 “对我来说,你是特别的。”他终于说道。 “真想知道那会怎么样,如果这些——”我指了指王宫和外面的广场,“如果这些没有横亘在我们之间。” 让他好好想想吧。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,指尖上的热度穿透袖子上的纤维,一阵温暖。 “但那永远不可能,卡尔。” 我极力往自己的眼神中注入憧憬和渴望,心里想着的却是我的家人、奇隆、梅温,以及我们正在献身的一切。也许卡尔会误解我的感受。给他一个绝不可能实现的希望,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最最残忍的事情,但是为了事业,为了朋友们,为了我自己的生命,我会那么做的。 “梅儿。”他深深叹息,向我俯身下来。 我转身离开,留下他独自待在阳台,仔细咀嚼我的话,最好还能沉溺其中。 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”轻如耳语,但我还是听见了。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我的家,还有老爸,他很久以前也这样说过。卡尔和我老爸——一个残疾的红血族,竟然有着相同的想法,这让我迟疑了一下。我忍不住回过头,看到夕阳映着他的剪影,正在下沉。他俯瞰着训练中的军队,又抬头看了看我,仿佛被肩上的责任和对这闪电女孩的感觉撕裂了。 “朱利安说你很像她,”他若有所思地轻声说,“像她过去的样子。” 柯丽王后,他的母亲。想到已逝的王后,我未曾谋面的王后,竟然让我悲从中来。她离开得太过突然,以至于在她所爱的人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洞,而我就是那个他们用来填补空洞的人。 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,却仍然无法责备卡尔在两个世界之间摇摆不定。毕竟,我也如此。 在我焦心的舞会到来之前,浑身紧张的人先迎来了可怕的夜晚。现在我已等不及拂晓了。如果明早我们成功了,那么太阳就会在新世界上空升起。国王会摘下王冠,把他的王权交给我、梅温和法莱。不会流血,没有死亡,只是在和平之中将政府换成了新的。如果我们失败了,等着我的就只能是尸骨碗了。但我们不会失败的。卡尔不会让我去死,梅温也不会。他俩是我的盾牌。 我躺在床上,盯着朱利安留给我的那幅地图。那是件老古董了,其实没有多少实际的用途,但仍然让我觉得安慰——它证明了世界能够改变。 怀着这样的思绪,我坠入了轻浅不安的睡眠。梦中,谢德来看我了。他站在床边,带着一种奇异的悲哀凝望着这座城市,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我。“还有其他人,”他说,“你必须找到他们。” “我会的。”我喃喃地答应他,声音因睡梦而低沉。 接着,清晨四点,我没有时间继续做梦了。 我走向梅温的房间,一路上的摄像机都像树枝遇到斧头似的退让着——我把那些“眼睛”都关上了。我踏着阴影往前走,以防有官员或是禁卫军走进大厅,但是一个都没有。他们保卫的是国王和卡尔,不是我,不是二王子。我们不重要。但是会重要的。 我只轻轻摇了一下把手,梅温就开了门。他的脸色在黑暗中很苍白,眼下青黑的一圈,好像根本没睡,但看起来仍然警醒。我期待着他能拉住我的胳膊,用他的温暖包围我,可他身上只散发出阵阵凛冽。我这才意识到,他害怕了。 我们颇费周折地花了几分钟,溜到军事委员会后面的阴影里,在这座建筑和外墙之间等待着。这个位置极佳,能看到广场和阿尔贡桥,而军事委员会的镀金屋顶却帮我们挡住了巡逻队。不用看表我就知道,我们准时就位了。 在头顶之上,黑夜正在褪去,让位给深蓝色的天幕。黎明就要来临。 这个时候,城市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安静些,就连巡逻队也昏昏欲睡,慢悠悠地从一个岗哨踱到另一个。我兴奋不已,两腿直发抖。可是梅温静静站着,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。他透过刚钻琉玻围墙向外看,一直盯着那座桥。他的专注令我吃惊。 “他们迟到了。”他一动不动地轻声说。 “没有。” 假如我不了解事情始末,一定会以为法莱是个影子,能隐形地出入。她看起来仿佛融化在半明半昧中似的,正从下水道口往外钻。 我伸出手去,但她没理会,自己站了起来。“其他人呢?”我问。 “等着。”她向下指了指地面。 如果眯起眼睛,就能看见纵横的下水道里挤满了红血卫队的人,他们正准备着占领地面之上。我很想爬下隧道和他们在一起,和奇隆、和我的族人在一起。但是我的位置在这里,在梅温旁边。 “他们带武器了吗?”梅温微微动了动嘴唇,“做好准备战斗了吗?” 法莱颔首道:“当然。但我不会下令叫他们上来的,除非你已确定广场是我们的了。我对巴罗小姐的个人魅力还是没什么信心。” 我也没什么信心,但我不能大声说出口。他永远都会选你。我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希望一句话是对的,同时也是错的。 “奇隆要我把这个交给你。”她说着伸出手。那是一块绿色的小石头,如他双眸一般的绿色。一只耳环。“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” 我说不出话来了,心里五味杂陈。我点点头,接过那只耳环,把它和另外三只戴在一起。布里、特里米、谢德——我知道每一块小石头的意义。奇隆现在是一名战士了,他希望我记住他本来的样子:嘲笑我,戏弄我,围着我弄出各种动静,像只迷了路的小狗……我永远也不会忘记。 锋利的金属耳针刺出了血,手从耳旁收回的时候,我看见了手指上殷红的痕迹。这就是我。 我回头看着隧道,希望能看到他绿色的眼睛。但黑暗笼罩着出口,吞没了他和其他人。 “你们准备好了吗?”法莱来回打量着我们。 梅温替我回答了:“我们准备好了。” 但法莱并不满意:“梅儿,你呢?” “好了。” 这位革命家平静地吸了一口气,接着用脚踏着下水道的一端。一下、两下、三下。我们一起转向那座桥,等待着世界改变的一刻。 这个时间没有什么车辆行人,甚至连车子发动的嗡鸣声都没有。商铺尚未开门,市场上空无一人。运气够好的话,今晚唯一的损失就只有钢筋水泥。阿尔贡桥的最后一段——连接起西阿尔贡和城市其他部分的那一截,看上去平静安宁。 而后它就在一股明亮的橘红色光束中被炸开了,仿佛太阳从黑银色的暗夜里跃出一般。热浪滚滚,但不是源自炸弹——是梅温。这爆炸仿佛激起了他身体中的什么东西,点亮了他的烈焰。 爆炸声震耳欲聋,几乎把我震倒,桥的末端陷进河中,低吼着,颤抖着,像是濒死的野兽,搅起熊熊水花,最终从河岸及其余桥体上完全脱落了。水泥柱和钢丝断裂扭曲,掉进水里或撞上岸边,烟尘滚滚,遮住了阿尔贡的其他地方。 桥体还没碰到水的时候,警报声就响彻了恺撒广场。在我们头顶上,巡逻队沿着围墙跑过来,急切地想细细查看损毁情况。他们互相大喊大叫,不知道何以弄成这副样子。军营里,灯亮了,五千人从床上跳起来整装待发。卡尔的士兵。卡尔的军团——运气够好的话,我们的。 我无法把视线从火光和烟尘中移开,但梅温提醒了我。“他来了。”他沉声说道,指向王宫中跑出的几个身影。 卡尔有自己的警卫,但他甩开他们冲向了营地。他还穿着睡衣,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。当士兵和军官在广场上集结好之后,他向他们发号施令,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围拢过来的市民。 “荷枪守住城门!另外派水泉人同往,我们不希望火势蔓延。” 他的士兵们迅速依令而行,几乎是一字一动,毫不懈怠。军团服从他们的将军。 在我们身后,法莱背靠着墙,缓缓地向下水道靠近。一旦事出不测,她就会钻进去溜走,择日再战。但那不会发生的,这个计划一定能成功。 梅温朝前走去,想招手让他哥哥停下。但我把他拦住了。 “这事必须我去做。”我轻声说道,仿佛一股奇异的平静席卷全身。他永远都会选你。 踏上广场,暴露在军团、巡逻队和卡尔的视线中,就相当于跨过了无法回头的那一步。围墙顶端的探照灯亮了,一些照向阿尔贡桥,另一些向下照向我们。其中一盏似乎是正冲着我,以至于我不得不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。 “卡尔!”我大喊着,力图压过五千名士兵行进的巨响。他竟然听见了,猛地向我转过头来,穿过训练有素的队列方阵与我四目相交。 当他穿过人山人海向我冲过来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。刹那间我只能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,而警报声、尖叫声,都被重重遮过。我害怕了,非常非常害怕。这是卡尔啊,我对自己说,喜欢音乐和机车的男孩。不是战士,不是将军,不是王子,只是个男孩。他永远都会选你。 “回来!快点儿!”他朝我咆哮,用那坚定严厉的、君威赫赫的、几乎能让群山折腰的声音朝我咆哮,“梅儿!那里危险——”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,一把抓住他的衬衫领子,止住他的脚步。“这些值什么?”我向后瞥了一眼烟尘滚滚、被损毁的阿尔贡桥。“不过是几吨混凝土罢了。但如果我告诉你就在此时,就在此地,你能解决所有的问题,你会如何?你能拯救我们。” 他眼神闪烁,看得出我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。“别。”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我,虚弱地拒绝着。我从未见过他的眼睛里有这样多的恐惧。 “你说过,你曾经信任我们,信仰自由,信仰平等。你能使那一切成真,只要你的一句话就够。不会有战争,也没有人会死。”他仿佛被我的言语冰冻住了,连呼吸都不敢。尽管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却还是继续向他施压。我必须让他明白。“现在你的手里有兵权,这支军队是你的。这整个诺尔塔都等着你去占领,去解放!挥师白焰宫,让你的父亲俯首,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。卡尔,去吧!”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我双手之下,他的呼吸急促且沉重,似乎万事万物都从未如此真实、如此举足轻重。我知道他在考虑什么——他的责任,他的王国,他的父亲。还有我,闪电女孩,正要他把这一切全都抛掉。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,他会的。 我颤抖着,在他唇上印下一吻。他会选我的。他的皮肤凛若冰霜,如同死人。 “选我,”我喘息着,“选择新的世界,创造更好的世界。士兵会服从你的,你的父亲也会服从你。”我的心脏绞成一团,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,等待着他的回答。探照灯在我的超能力下闪烁起来,和着我的心跳一明一昧。“地牢里的血是我的,是我帮助红血卫队越狱的。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——然后他们会杀了我。救我。” 这些话刺痛了他,他抓着我的手更用力了。 “总是你。” 他永远都会选你。 “迎接新的黎明吧,卡尔,和我一起,和我们一起。” 他的目光转向正走来的梅温。兄弟二人的目光相遇了,用我无法理解的方式交流着。他会选我们的。 “总是你。”他重复道,但这一次的声音嘶哑而幻灭,仿佛承担着上千次死亡、上千次背叛的痛苦。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。我想起来了。“越狱、枪击、断电,皆是因你而起。” 我试图解释,并且想挣脱,但他无意放我走。 “你和你的黎明让多少人送了命?杀了多少孩子?牺牲了多少无辜之人?”他手上的温度升高了,热得就要燃烧起来了。“你,背叛了多少人?” 我的膝盖打着战,想溜之大吉,卡尔却不放开我。模模糊糊地,我似乎听见梅温在什么地方大声喊叫,王子正冲过来要救他的王妃。但我不是王妃,不是那个理应获救的女孩。当卡尔的眼底燃起烈焰,身体中怒火熊熊的时候,闪电也在我体内由愤怒推动着疾驰。它在我俩之间爆发开来,把我从卡尔身边弹开。我的脑袋里嗡嗡直响,悲伤、恼怒和电流混沌一片。 在我身后,梅温正声嘶力竭。我一转身,刚好看见他疯了一样地挥着手,冲着法莱大叫:“快跑!跑啊!” 卡尔比我动作更快,他站起来对着他的士兵下了命令。他的目光循着梅温喊叫的方向,如一个将军所特有的才能那般把几个散点连了起来。“下水道!”他吼道,仍然盯着我,“他们在下水道里!” 法莱的身影消失了,极力躲避着背后呼啸而来的子弹。士兵们满广场地飞驰,搜寻着城门、下水道、管线,揭开了地下的秘密。他们拥入隧道之中,犹如潮水一般。我想捂住耳朵,把尖叫、子弹和流血的声音隔绝在外。 奇隆。这个名字在我的思绪中若隐若现,就像轻声耳语。但我不能一直想着他,卡尔还在我身边站着呢。他浑身颤抖,却吓不到我了。我想,现在没有什么能吓住我。最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。我们失败了。 “多少人?”我叫着反驳,“有多少人饿肚子?有多少人被处决?有多少孩子被带去战场送死?多少人,王子殿下?” 我本以为在今日之前就懂得了什么叫作“恨”。但我错了。关于我自己,关于卡尔,关于一切,都想错了。这痛苦让我头痛欲裂,但我还是站住了,还是没让自己倒下去。他绝不会选我。 “我哥哥,奇隆的父亲,特里斯坦,沃尔什!”我脱口说出那些已逝的人,仿佛有几百个名字在我身体里爆发。对卡尔来说,他们无足轻重,但对我来说,他们是一切。我知道这样的人和事还有成千上万,恶积祸盈,不可尽数。 卡尔什么都没说。我以为会在他眼中看到盛怒,可除了悲哀,别无他物。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,那句话让我想就此倾颓,永远也不再站起来了。 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” 我想聚起火花,想放出闪电,但什么都没发生。当我发觉脖子上有一双冰冷的手,而手腕被套上了一副金属镣铐的时候,我明白这是为什么了。教官亚尔文,静默者,能把我们变成凡夫的人,正站在我身后。他吸走了我的力气和异能,除了哭泣的女孩之外,我什么都不是。他把一切——我所有的能量,都拿走了。我失败了。这一次我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了,也再没有人把我扶起。隐隐约约地,我听见梅温在被人推倒之前还在喊着: “哥哥!”他吼着,极力想让卡尔明白自己在做什么。“他们会杀了她的!他们会杀了我的!”但是卡尔充耳不闻,他对他的一个上尉说了几句话,我完全不想去听——就算想听也听不见了。 地下的交火一轮接一轮,我身下的地面震颤不已。今晚,在下水道里,又会溅出多少鲜血? 我的头昏昏沉沉,身子虚弱无力,任凭自己重重倒在铺着地砖的地面上。它贴着我的脸颊,冰凉冰凉的,渐渐让我平静。梅温向前扑倒,他的头就在我旁边。我记起了和此刻相似的一幕。吉萨痛苦的叫喊和手骨折断的声音,像幽灵一样,微弱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。 “把他们带进去,带到国王那里。他会审判这两个人的。” 我认不出卡尔的声音了。是我把他变成了魔鬼。我逼他就范,逼他抉择,我太心急,太愚蠢了。我竟让自己心怀希望。 我是个傻子。 在卡尔身后,太阳升起来了,曙光照亮了他。黎明来得太耀目,太突兀,太疾迅,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。 第二十六章 我几乎跟不上士兵的步伐,但他扯着我戴手铐的胳膊,一直推着我往前走。另一个士兵带着梅温,让他跟在我旁边。亚尔文紧随在后,以确保我们不会逃跑。他的存在仿佛黑暗的重负,压得我的感官变得迟钝。我还能看得见经过的走廊,空空荡荡,远离了王室贵族窥伺的目光,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管这些了。卡尔走在前面,他的肩膀紧绷着,像是克制着回头看的冲动。 隧道里的枪声、叫声和血流遍地的情景在我思绪中隆隆震颤。他们死了。我们死了。一切都完了。 我以为我们会被带到地下,带到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地牢。但卡尔带着我们往上走,来到一间没有窗户也没有禁卫军的屋子。我们进门时的脚步声都听不见——隔音的。在这里,没有人会听见我们说什么。而这比枪战烈火或是国王的愤怒更让我恐惧不已。 他站在屋子中央,穿着他专有的镀金胸甲,头上戴着王冠。他的仪仗剑靠在身旁,还佩着一把他也许从不会用到的手枪。这些不过是华丽的虚饰,至少看起来是。 王后也在。她只披了一件白色的薄袍子,我们踏进房间的那一刻,她就看向我,用她自己的手段侵入我的思维,像是利刃割过皮肉。 我失声惊叫,想箍住自己的头,可是手被铐住了,动弹不得。 一切在眼前飞驰而过,从开始,到结束:威尔的货车、警卫、奇隆、暴乱、接头、秘密信息……梅温的脸因记忆而扭曲着,他站出来要辩护,却被王后拉住了。她不想看见我记忆中的梅温都做过什么。我的脑袋扛不住她的猛攻,思绪哀鸣着从我生命的一个时刻跳跃到另一个,每一个吻,每一个秘密,都赤裸地陈列在她眼前。 她停下来的时候,我感觉自己像死了一样。真想去死,大概等不了多久就能实现。 “退下。”王后的声音刻薄而锋利。士兵们等着,看着卡尔,见他点头,便退出了屋子,靴子踏在地上,一片纷杂。但亚尔文没走,他站在后面,仍然把我压制得浑身无力。当士兵的脚步声远去后,国王才呼了一口气。 “儿子?”他看向卡尔,手指极轻微地颤抖着,不过我并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。“我要听你陈述此事。” “他们参与此事有一段时间了,”卡尔压低声音,几乎话不成句,“从她来的那天起。” “他们两个?”提比利亚国王把视线从卡尔身上移向那个被他遗忘的小儿子。他看起来很是悲哀,脸痛苦地皱成一团。他的眼神闪烁着,犹豫着要不要对视,可是梅温直直地看着他。他是不会退缩的。“你知道这件事,孩子?” 梅温点头道:“此事是我协助策划的。” 提比利亚踉跄一步,仿佛这句话是重重一击:“那么枪击案呢?” “是我选定的目标。” 卡尔紧紧闭上了眼睛,仿佛想把这一切隔绝在外。 梅温的视线拂过他的父亲,望向站在旁边的王后。有一瞬间,他们目光相交彼此凝视,我想她也许正在检视儿子的思维。但我心里一个激灵,意识到她不会那么做。她无法面对看到的一切。 “您让我去找件事来做,父亲。于是我就这么做了,您不为我自豪吗?” 可提比利亚国王反倒像头熊似的冲着我破口大骂起来:“是你干的!是你害了他!你害了我的儿子!”当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时,我看见他的心——无论多冷酷多狭隘,此刻都碎了。他爱梅温,用他自己的方式。但一切为时已晚。“你夺走了我的儿子!” “这是你咎由自取,”我咬牙切齿地反击,“梅温有自己的心灵,他和我一样信仰着与此全然不同的世界。硬要说有什么的话,也是你的儿子改变了我。” “你的鬼话我不信。你一定是使花招儿骗了他。” “她没说谎。”听到王后竟然同意我的话,我一口气都喘不过来了。 “我们的儿子一直渴望改变,”她看着她的儿子,声音里竟有些许恐惧,“他还是个孩子,提比利亚。” 救救他。我默然无声地喊道。她能听见的。她必须救他。 在我身旁,梅温吸了一口气,等待着我们的终审判决。 国王低着头,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法律条款,卡尔却更勇敢地与弟弟目光相接。我能看得出,他在回忆兄弟二人共处的时光、共有的生命。烈焰与荫翳,谁也无法独自存在。 在一阵闷热而令人窒息的静默之后,国王把一只手放在了卡尔的肩膀上。他摇了摇头,眼泪从腮边滑过,落在了胡子上。 “是不是孩子,梅温都必死无疑。还有这——这条毒蛇——”他颤抖的手指指向我,“他犯了重罪,对他自己,对我,对你们。他背叛了我们的王权。” “父亲——”卡尔快步走上来,站在国王和我中间。“他是您的儿子,一定有别的办法的。” 提比利亚一动不动,从父亲恢复成了国王。他轻轻一抹,擦掉了眼泪。“当你戴上我的王冠,你就会懂得这一切了。” 王后眯起眼睛,犹如蓝色缝隙。她的眼睛,和梅温的一样。 “所幸的是,那永远也不会发生。”她直白地说道。 “什么?”提比利亚向她转身,但半道中就停住了,身体仿佛被冻结了一般。 我以前见过这一幕。那是很久以前,在角斗场上,耳语者制住铁腕人的时候。王后也对我用过这一招儿,让我变成了提线木偶。现在,她故技重施。 “伊拉,你这是干什么?”国王咬牙切齿地说道。 王后的答案我们听不到,她是直接对着国王的耳朵说的。但国王显然根本不喜欢。“不行!”他喊道,但这时耳语者迫使他跪了下去。 卡尔立即剑拔弩张,双拳已燃起了烈焰。但王后伸出一只手,把他也定住了。她竟能制住父子二人。 卡尔挣扎着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却仍然挪动不了一寸,甚至连话也快要说不出了:“伊拉。亚尔文——” 我们的教官却一动不动,静静地站着,欣赏一场好戏,仿佛他效忠的并非国王,而是王后。 她是在拯救我们。为了她自己的儿子,她要把我们都救下来。我们原本把改变世界的希望赌在卡尔对我的爱上面,看来应该依靠王后才对。我想要开怀展颜,想要巧笑嫣然,但卡尔的神情让我对放心轻松喊了停。 “朱利安警告过我,”卡尔咆哮着,仍然设法挣脱她的控制,“我以为他在说谎,关于你,关于我的母亲。我以为你对我母亲做的那些事不是真的。” 跪在地上的国王失声哀号起来,那声音如此惨痛,我闻所未闻。“柯丽,”他看着地板悲叹,“朱利安知道,莎拉也知道,是你为了掩盖真相而害了她。” 王后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儿,同时控制住国王和卡尔,她坚持不了多久。 “你必须把梅温救出去,”我对她说,“不必管我,只要保他安全就好。” “噢,别操心了,闪电女孩。”她冷笑道,“我根本没管过你的死活,不过你对我儿子的忠心不二还是挺感人的,是不是,梅温?”她回头向仍戴着手铐的儿子投过一瞥。 梅温应声伸开胳膊,轻而易举地扯开了金属镣铐,让我吃了一惊。手铐从他手腕上滑下来,融成一团灼热的铁块,把地板烧了个窟窿。当他站起来的时候,我期待着他维护我,拯救我,像我拼尽全力救他那样。我意识到亚尔文依然压制着我,因为那熟悉的火花、电流还没有回到我身体里。他束缚着我,却把梅温放了。 当卡尔的视线与我相接,我便明白他比我懂的更深刻。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。这句话在我耳中盘桓,声音越来越大,犹如飓风呼啸。 “梅温?”我必须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,但那一瞬间,我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。他还是那个男孩,那个安慰我、吻我、给我力量的男孩。他是我的朋友——比朋友还重要。但是他现在怎么了,哪里变了,我说不上来。“梅温,帮帮我呀。” 他甩了甩胳膊,缓解一下肩膀的疼痛,动作怠惰而怪异。当他站起来,两手叉腰的时候,我觉得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。他的眼神冷漠至极。 “不。”他说。 “什么?”我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人嘴里发出来的,像是个小女孩。我不过是个小女孩。 梅温没回答,但接住了我的目光。我所认识的那个男孩,隐藏着,躲闪着,在他眼底。如果我能感动他——但梅温比我动作更快,一下子把我推开了。 “泰尔斯上尉!”卡尔咆哮道,他还可以说话,伊拉还不能完全控制住他。但是没有人跑进来,没人能听到我们。“泰尔斯上尉!”他一遍遍喊着,却只是求告无门。“伊万杰琳!托勒密!来人啊!” 王后任凭卡尔大喊大叫,心满意足地欣赏着,但梅温不自在了。“我们非得听这个?”他问。 “不,我想用不着。”王后叹了口气,轻轻一点头,卡尔就随着她的思维控制转向了国王。 卡尔痛苦不已地睁大了眼睛:“你要干什么?” 在他脚下,国王的脸上阴沉一片:“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?”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。我不属于这里。朱利安是对的,这是我理解不了的游戏,是我不知道如何参与其中的游戏。真希望朱利安此刻在这儿,解释给我听,帮我,救我。但什么人都没出现。 “梅温,梅温——”我乞求着,求他看我一眼。可是他转过身去,看着王后,看着他背叛过的血族。他是他母亲的儿子。 王后不在乎我的记忆中有他,不在乎他参与了这一切行动,她甚至连惊讶都没有。唯一的答案让我不寒而栗:她早就知道这些。因为他是她的儿子,因为这些根本都是她的谋划。这想法仿佛要把我千刀万剐,痛苦却让一切更加真实。 “你利用我。” 这次梅温总算屈尊回头看了看我:“回过味了,是吗?” “你选择的目标——上校、雷纳尔德、贝里克斯,还有托勒密——他们不是红血卫队的敌人,而是你的敌人。”我想把他撕碎,不管有没有闪电,都想让他碎尸万段。 现在,我才又学到了一课: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。 “而这一次,是又一个阴谋。是你蛊惑我如此行事,而你明知道这不可能成功,明知道卡尔不可能背叛他的父亲!你让我相信了你,你让我们所有人相信了你!” “你傻得让人耍个团团转,这可不是我的错。”梅温答道,“现在,红血卫队玩儿完了。” 仿佛有人给了我致命一击。“他们是你的朋友。他们如此信任你。” “他们是我们王国的威胁,而且是一群傻瓜。”他回敬我。然后他朝我俯下身,脸上带着狰狞的微笑。“曾经是。” 王后为他残忍的文字游戏大笑起来:“要把你引到他们中间简直易如反掌,一个感情用事的侍从就足够了。这些傻瓜怎么可能成为威胁,我还真不明白。” “你让我相信了你。”我喃喃重复着,把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谎言都回想了一遍,“我以为你想帮我们。”最后这句只剩啜泣。有那么转瞬即逝的一秒钟,梅温脸上苍白冷漠的神情软化了,但并没有持续多久。 “笨女孩,”王后说,“你的白痴行径差点儿毁了我们的计划。用你自己的警卫帮你越狱,还切断所有电力供给——你真以为我傻到看不见这些线索吗?” 我麻木地摇了摇头:“你故意放我那么做的。你什么都知道。” “我当然知道,不然你以为你何以能走得这么远?我不得不掩饰住你那些蛛丝马迹,不得不替你遮掩——凡是有正常感官的人都看得出来。”她像头野兽般地扭曲着怒吼,“你不知道我为你保驾护航有多久。”她脸上泛起愉悦的银光,享受着羞辱我的每一秒。“可惜你是红血族,就像其他人一样,注定必败无疑。” 这话揍醒了我,记忆里的事情渐渐清晰起来。我原本是知道的,在心底深处,知道不能相信梅温。他太完美,太勇敢,太和善。他背离自己的血族加入红血卫队,他把我推向卡尔。他恰到好处地给了我想要的一切,蒙蔽了我的双眼。 我想大喊大叫,我想号啕大哭,我看着王后:“是你告诉他每一句话该怎么说。”她用不着点头,我知道一定是这样。“你知道我在这里是什么角色,你知道——”我的脑袋痛起来,提醒着我她仍在玩弄着我的思维。“你明明白白地知道,如何可以赢过我。” 没有什么比梅温空洞的神情更让我受伤的了。 “有什么是真的吗?”我问。 他摇了摇头,但我知道那也是撒谎。 “连托马斯也不是?” 那个前线的男孩,死于别人的战争中的男孩。“他叫托马斯,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。” 这个名字穿透了他的面具,让他冷漠无情的表象裂开了一个小缝,但这没什么用。他耸了耸肩,甩掉了这个名字带来的痛感。“一个死掉的男孩而已,没什么区别。” “有区别——”我低声自语。 “我想你可以走了,梅温。”王后插进来,把一只雪白的手放在儿子肩上。我的进攻已经很接近梅温的弱点了,但她不会让我继续的。 “我什么都没有。”梅温转向他的父亲,蓝色的眼睛闪烁着,打量着他的王冠、他的剑、他的胸甲,唯独不看他的脸。“你从不关心我,看都不看我一眼,因为你有他。”他冲着卡尔偏了偏头。 “你知道没有那回事,梅温,你是我的儿子。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,就算她——”国王说着瞥了王后一眼,“不管她要干什么,也改变不了这一点。” “亲爱的,我什么都没干。”王后敏锐地回敬道,“但是您所钟爱的儿子——”她扇了卡尔一巴掌。“完美的继承人——”又是一巴掌,更狠的一掌。“柯丽之子——”第三掌打出了血,顺着卡尔的嘴角流了下来。“我可不会为他说话。” 黏稠的银色血液流到了卡尔的下巴上,梅温看着那血迹,极为轻微地皱了皱眉。 “我们也有儿子,提比。”王后的声音带着愤怒的嘶哑,她转向国王,“不管你对我的感情如何,你也应该爱他。” “我当然爱他!”国王叫道,极力和她的思维控制对抗,“我会爱他的。” 我知道被冷淡抛弃、站在另一个阴影里是什么感觉,眼前所见的怒火冲天、杀气腾腾、毁灭性的可怕一幕却超过了我的理解范畴。梅温爱他的父亲,爱他的哥哥——他怎么能让王后这么做?他怎么可能想要这么做? 可他就是静静地站着,看着,我也找不到话来让他动一动。 接下来,王后牵着她的傀儡所做的事,是我完全意料不到的: 卡尔在她的控制之下,颤抖着,向前伸出了手。他全力反抗,用尽了他所剩的一丝一毫力气,却只是徒劳。这是一个他不懂得如何战斗的战场。当他的手靠近了那柄镀金的剑,从他父亲腰上的剑鞘中把它抽出来的时候,谜底的最后一角揭开了。眼泪洇湿了他的脸,在灼热的皮肤上蒸腾成水雾。 “不怪你,”提比利亚国王看着卡尔痛苦的脸,无意为自己的生命摇尾乞怜。“我知道不是你做的,儿子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 没有人该受此重罚,没有人。我想象着自己呼唤闪电,它们凝聚在我手中,击倒了王后和梅温,救下了卡尔和国王。可就连我的臆想都肮脏血腥。法莱死了,奇隆死了,革命结束了。就算在自己的想象中,我也束手无策。 剑,举上了半空,在卡尔颤抖的手中摇摇欲坠。这剑身作为仪仗礼节是极好的,但它的锋刃寒光瑟瑟,锋利无比。钢铁在卡尔炽烈的抓握下变红了,镀金剑柄在他指间慢慢熔化。金、银、铁,熔化着从他手中坠落,如同眼泪。 梅温紧紧盯着剑锋,一眨不眨,因为他太害怕了,无法看着他的父亲的最后一刻。我以为你很勇敢。我错了。 “求你,不要。”这是卡尔唯一说得出的话,“求求你。” 然而王后的眼里没有遗憾也没有同情,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很久。当手起剑落、血肉横流的时候,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。 国王的身体轰然倒下,头滚出几英尺远;银血四溅,在地板上聚成了镜面般的一摊,漫延到了卡尔的双脚。他扔下那把熔化的剑,落在石头上铿锵有声,接着跪了下来,把头埋在手中。王冠咔嗒咔嗒地滚过地板,沾着血迹,在梅温脚下停住,锋利尖角上闪着银色的液体,滴滴坠落。 这时王后叫了起来,号哭着扑向国王的尸身,而我差点儿为这荒谬的一幕放声大笑。她改主意了吗?她全盘失算了吗?然后我就听见那些摄像机打开了,重新开始运转。它们从墙壁中伸出来,对准了国王的尸体,拍下的画面看起来就像王后在为她死去的丈夫哀哭一样。梅温在她身旁叫着,一只手扶住他母亲的肩膀。 “你杀了他!你杀了国王!你杀了我们的父亲!”他冲着卡尔大喊。卡尔脸上隐隐有一丝冷笑,他竟忍住了把他弟弟脑袋拧下来的冲动。他是震惊得疯了,不明白这一切,也不想明白这一切。但这回,我看懂了。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,重要的只是人们相信的是什么。朱利安曾经教过我这一课,但那时我还完全不能理解。人们会相信他们看到的这一小块画面,由好演员和骗子造就的完美演出。没有哪支军队、哪个国家,会服从为了王位弑君杀父的人。 “跑!卡尔!”我叫着,极力想喊醒他,“你非跑不可!” 这时亚尔文已经放开了我,电流又在我身体内积聚起来,它们在我的血管中流动,仿佛火焰穿过冰层。我击中了金属手铐,用电火花把它熔化,直到它从我手腕上掉了下来,但这无关紧要。我认得这种感觉,认得此刻在我心里激起的本能。跑。跑。跑。 我抓住卡尔的肩膀,想把他拉起来,但这个大块头白痴一动也不动。我小小地电击了他一下,刚好让他回过神来,接着又大叫道:“快跑!” 他挣扎着站起来,几乎要在血泊中滑倒。 我以为王后会跟我大战一场,让我杀死自己,或杀死卡尔。但她只是一直哭喊,在摄像机前面表演着。梅温站在她旁边,双臂燃起火焰,做出要保护他老妈的样子,甚至根本没打算拦住我们。 “你们无处可逃!”他叫嚣着。但我已经跑起来了,一边拖着卡尔。“你们是凶手!是叛国者!你们必须接受审判!” 他的声音,我曾经那样熟悉的声音,穿过门,穿过大厅,仿佛一路追捕着我们。我脑海里的声音混着他的声音,一起吼叫起来: 无知的女孩,愚蠢的女孩,看看你的希望,他都做了什么。 而后变成了卡尔拖着我,让我跟上他的脚步。滚烫的热泪夹杂着愤恨、恼怒、悲伤,蒙上了我的双眼。我什么也看不见了,除了被他拉住的我的手。他要带我去哪儿,我不知道,我只能跟着他走。 脚步声在我们身后响起,那穿靴子的踏步声如此熟悉。官员、禁卫军、士兵,他们正在四处搜捕,追踪我们。 脚下的地板从后廊的抛光的木材变成了旋转铺排的大理石——这里是宴会厅。摆放着精美瓷器的长桌挡住了我们的路,但卡尔用一道烈焰把它们推到两边去了。烟雾触动了警报系统,喷水自上而下,和熊熊烈火搏斗着。水碰到卡尔的皮肤就变成了水蒸气,仿佛他周身笼罩着愤怒的白色云朵。他看起来就像个被剧变逆转的人生所纠缠的幽灵,而我根本不知道怎样安慰他。 在宴会厅的尽头,灰色的制服和黑压压的枪口聚集在那里,整个世界仿佛放慢了速度,我们已无处可逃。我必须战斗。 闪电在我的皮肤之下窜动,等不及想要释放。 “不,”卡尔的声音空洞而颓丧,他垂下手,收回了他的烈焰,“我们赢不了。” 他是对的。 他们从各扇门、每道走廊里拥进、围拢,甚至窗子也被穿制服的人堵死。几百名银血族,全副武装,时刻准备着痛下杀手。我们被包围了。 卡尔的目光扫过那些士兵,搜寻着他熟悉的面孔,他的部下。但从他们回敬他的目光,我能看得出可怕的王后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:他们的忠诚已分崩离析,就像他们的将军已榱崩栋折。但他们中的一个上尉,看到卡尔的时候抖了一下。令我惊讶的是,他走上前来的时候,枪没有对准我们。 “奉令拘捕。”他说着,手颤抖个不停。 卡尔和他的老朋友目光相接,点了点头:“我们服从,泰尔斯上尉。” 跑。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这样喊着。但这一回,我跑不了了。卡尔看起来五内俱焚,眼神里的痛苦是我根本无法想象的,那伤痛已然深入灵魂。 他也学到了自己的一课。 第二十七章 梅温背叛了我。不,他从来就不是我这一边的。 我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,看清了四周的栏杆。低矮的天花板沉沉压下来,犹如矿井。我以前没见过矿井,但我想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。 “尸骨碗。”轻声耳语听起来如同大叫,但愿没人听见。 然而有人笑了起来。 黑暗渐渐消散,牢房越发清晰,一个凹凹凸凸的人影隔着栏杆坐在我旁边,一笑一颤犹如波浪起伏。 “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只有四岁,梅温不到两岁。他躲在他妈妈的裙子后面,怕黑,怕这些空荡荡的牢房。”卡尔咯咯笑着,一字一句仿佛刀戟,“我想他现在再也不怕黑了。” “嗯,不怕了。” 我是烈焰投下的荫翳。当梅温这么说的时候,当他告诉我他有多恨这个世界的时候,我信了。现在我才明白那是个局,神机妙算的局。每一个字,每一次触碰,每一个表情,都是谎言。而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骗子。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,想捕捉电流的脉冲,或是能给予我能量的火花的什么东西。但是什么都没发生,虚无、干瘪、空洞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。 “亚尔文在附近吗?”我记起了他“关闭”我的超能,强迫我眼睁睁地看着梅温和他妈妈把自己的家给毁了。“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。” “是因为牢房。”卡尔闷闷地说着,用手在脏兮兮的地上画了个——火焰。“牢房是用静默石建的。别让我解释,因为我不知道、也不想解释。” 他抬起头,向上凝望着仿佛无边无际的牢房的黑色界限。我应该害怕的,可是到底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?最最糟糕的事都已经发生了。 “在角斗比赛流行之前,实施极刑都是我们自己来,尸骨碗招待过多少穷凶极恶的家伙啊。把人撕开食其肝脏的‘大佬格雷科’,还有‘毒师布赖德’——她是维佩尔家族的兽灵人,驱遣一条毒蛇钻进了我叔曾祖父的洞房婚床。据说因为被蛇咬了太多次,他的血都变成了毒液……”卡尔罗列出他那个世界的罪恶,听起来就像鼓励小孩要勇敢的故事。“现如今,叛国王子——他们这样叫我,说我‘为了王位杀父弑君,一天都等不了了’。” 我无以安慰,但是加上了一句:“‘是那个小婊子让他这么干的’,他们会把流言蜚语传得到处都是。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画面——每个街角,每个视频屏幕,都成鼎沸之势。“他们会谴责我,说那个闪电女孩往你脑袋里下了毒,是我带坏了你,是我让你干出那种事。” “差不多就是如此,”他咕哝着反驳我,“今天早上我几乎是选了你。” 几乎选了我?那不可能。我撑着栏杆挪了挪,靠在上面,离卡尔只有几英尺远。 “他们会杀了我们的。” 卡尔点点头,又笑了。我以前见过他笑,每次我试着跳舞他就要笑我。但此刻他的笑声听起来完全不同了。他的暖意已经不见了,消失殆尽了。 “国王必定会那么做的。我们会被处决。” 死刑。我不吃惊,一点儿也不。 “他们会怎么做?”我几乎忘了上一次看处决犯人是什么样了,只记得些零星画面:沙地上的银色血液、咆哮呼叫的人群,还有干阑镇的绞刑架,绳子在凛冽的风里荡来荡去。 卡尔的肩膀绷紧了。“方法多得是。一起处决,或者一次一个;用剑,用枪,用他们的超能,或是三者一起上。”他沉沉叹息,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,“他们会慢慢折磨,让你痛不欲生,不会快刀斩乱麻的。” “也许我会血溅当场,那就能让其他人有得想了。”灵光一闪的想法让我笑了起来,我死了,便能竖起我自己的一杆红色旗帜,让它抛洒在这座大角斗场的沙地上。“他再也不能藏住我的真面目了,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。” “你认为那能改变什么吗?” 一定能。法莱有名单,法莱能找到其他人……但是法莱已经死了。我只能寄希望于她已经把消息传递出去了,传递给了某个仍活着的人。那些人仍然散落各处,一定会被找到的。他们必须继续下去,因为我已经做不到了。 “我觉得不会的。”卡尔的声音打破寂静,他继续道,“我想,他会以此为由,发布更多的征兵令,颁布更多的法案,建立更多的劳改所。他妈妈会想出另一个绝妙谎言,让世界运转如常,一切都和以前一样。” 不,绝不会一样。 “他会寻找更多像我一样的人。”我彻底了然。我已经陷落,已经失败,已经死了。这已经是棺材封盖的最后一颗钉子了。我埋头在双手中,感受自己敏捷灵巧的手指缠绕着头发。 卡尔靠着栏杆动了下,他的重量让金属杆微微一震:“什么?” “还有其他人。朱利安弄清楚了。他告诉我该怎样找到他们,然后——”我的声音一下子哑了,不想继续,“我告诉他了。”我想大叫,“他真是物尽其用。” 隔着栏杆,卡尔转过头看着我。尽管超能已经消失,被拙劣的围墙压制,他的眼睛里仍有地狱般的怒意。“感觉如何?”他咆哮着,几乎和我脸对脸,“被人利用的感觉如何,梅儿·巴罗?” 曾经,我愿意付出所有听他喊一声我的真名,现在听来,这名字却像火烧般刺痛着我。我还以为自己同时利用了两个人,梅温和卡尔。我真是太蠢了。 “对不起。”我勉强说道。我鄙视这几个字,除此之外,我无话可说。“我不是梅温,卡尔。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伤害你。我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。”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,“那些并非全是谎言。” 他把头转了回去,重重地撞在栏杆上,很大一声,一定很痛。但卡尔似乎没注意到这些,他像我一样,已经失去了感受痛苦或恐惧的能力——太多的风波接踵而至。 “你觉得他会杀了我的爸妈吗?”还有我的妹妹、哥哥。我第一次为谢德已经不在了而感到庆幸,因为梅温无法拿他怎么样了。 我很惊异地感到一股暖流浸入自己打着寒战的骨髓。是卡尔又动了动,隔着栏杆和我背靠背。他的温度柔和、自然——不是源自愤怒或什么超能力,而是一个人的温度。我能感知到他的呼吸,他的心跳——像打鼓似的,搜寻着力量给我善意的谎言。“我想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。” 我知道他能感觉到我哭了,因为每一抽泣我的肩膀就跟着一抖,可是他什么也没说。这不是言语能表达的。他只是待在那儿,给我世界毁灭之前的最后一点儿温暖。我的眼泪是为所有人而流,法莱、特里斯坦、沃尔什、威尔、布里、特里米、吉萨、老妈和老爸。他们都是战士。还有奇隆。不管我多努力,也没能救得了他。我甚至连自己也救不了。 至少我还有耳环。这些小东西,锐利的耳针刺入皮肤,会跟着我一起直至末路,生不离,死不弃。 我们就一直这么待着,得有好几小时,然而时间流逝也没能带来什么改变。我甚至一度快要睡着了,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一拳把我给揍醒了。 “在另一个世界里,我没准儿会嫉妒的。” 梅温的话让我整个脊骨都打战,而且是以不太美妙的方式。 卡尔跳了起来,那速度比我预计的还要快。他扑向栏杆,震得那些金属一阵响。但栏杆结实极了,把梅温——狡猾阴险的、令人作呕的、穷凶极恶的梅温,挡在了举手之遥。 “省省力气吧,哥哥。”他说道,每吐出一个字都咬得牙齿咯吱响,“你很快就会用到它了呢。” 虽然他没戴王冠,可是梅温站在那儿已然带着一种邪恶国王的气场。他的军礼服也佩上了新的勋章——那曾属于他的父亲,而我讶异于它们竟然仍沾着血。他看上去比以前更苍白了,但是黑眼圈消退了。杀父弑君让他睡了个好觉。 “踏上角斗场的会是你吗?”卡尔双手紧攥住铁栏杆低啸道,“你会亲自动手吗?你有那个胆量吗?” 我没力气站起来,否则真想冲过去徒手扯开栏杆,直掐住梅温的喉咙。可我只能看着。 梅温干巴巴地笑了笑。“我们都很清楚,凭借个人能力,我永远也无法打败你。”他说,把卡尔曾经给他的建议原样丢了回来,“所以我要用自己的智慧战胜你,哥哥。” 他曾经告诉过我,卡尔憎恨失败。可现在我意识到,意在胜利伺机而动的那个人,一直以来都是梅温。他每一次呼吸,每说一个字,都是为了这血淋淋的胜利服务的。 卡尔压低了自己的咆哮声。“小梅,”他说,这个小名此刻听来已经全无爱意,“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?对父亲,对我,对她?” “一个被弑的国王,一个叛国的王子,还真是血腥。”梅温冷嘲热讽着,在卡尔够不着的地方晃来晃去。“他们站在街上为咱们的父亲哭天抹泪呢——至少是装着哭天抹泪。”他漠然地耸耸肩,接着说,“那些愚蠢的恶狼等着我犯错,聪明人却知道我肯定不会。萨默斯家族,艾若家族,他们多年来已然把爪子磨得锋利,就等着心软慈悲的国王上台呢。你知道他们看着你的时候口水都流出来了吗?想想吧,卡尔,从此往后的数十年里,父亲会慢慢地衰老,平和地死去,而你继位后会和伊万杰琳——那个钢铁和刀戟堆起来的姑娘结婚,他的哥哥在旁辅佐。你连加冕礼当晚都撑不过去,伊万杰琳会和我妈妈做同样的事,用她的儿子取代你。” “别告诉我你这都是为了保护一代王朝,”卡尔讥讽着,摇着头说,“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你自己。” 梅温再次耸了耸肩,咧开嘴尖刻而残忍地笑了:“你真有那么吃惊吗?可怜的小梅,二王子,哥哥烈焰之下的阴影。弱不禁风的、微不足道的,注定要站在一旁注定要下跪朝拜。” 他转而踱到我这间牢房前面,我只能瘫在地上仰头看着他,无法相信自己竟会为他感动。他明明闻起来都冷酷到底。 “和一个姑娘订婚,却又盯着另一个,盯着他的不受重视的王子弟弟的未婚妻。”他的话语冲向了凶残的边界,裹挟着沉重的狂怒,但这里面有真相——我极努力也忘不了的严酷的真相,它让我毛骨悚然。“你夺走了本应属于我的一切,卡尔。一切。” 突然间我站了起来,浑身狂抖,但还是站住了。他骗了我们那么久,现在我不能让他再骗下去了。 “我从来就不属于你,而你也不属于我,梅温。”我恨道,“这也不是因为他。我原以为你是完美的,我以为你强壮、勇敢、善良。我以为你比他好。” 比卡尔好。这句话,梅温绝想不到有人会说出口。他退缩了一下,那一瞬间,我看见了我曾经认识的那个男孩,现在已经不存在了的那个男孩。 他伸出手,穿过栏杆揪住我。当他的手指扣住我裸露的手腕时,我只觉得反感厌恶。他紧紧地抓着我,好像我是什么救命的绳索。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“咔嚓”一声折断了,仿佛是那个孤注一掷的、可怜兮兮的、不抱希望的孩子,想要抓住他最喜爱的玩具。 “我能救你。” 这句话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 “你父亲爱你,梅温。你看不见这爱,但他确实爱你。” “撒谎。” “他爱你,而你杀了他!”我脱口说道,言辞仿若鲜血从血管中喷薄而出。“你哥哥爱你,而你让他变成了杀人犯!我——我也曾爱你,信任你,需要你,而现在我却要因此去死!” “我是国王。只要我愿意,你就能活命。我会办到的。” “你是说你还要撒谎吗?迟早有一天,你的谎言会勒死你自己,梅温国王。而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。”接着换成我抓住他,我使出了全部的力气,把他拉过来压在栏杆上。我的关节抵着他的脸,他叫唤着挣开,就像一只挨了踹的狗。“爱你?我永远也不会再犯这种错。” 让我惊愕的是,他很快就镇定下来,理顺了头发:“那么你选他了?” 自始至终就是这些,嫉妒,争宠,就是这些让荫翳得以击败烈焰。 我仰着头大笑起来,感觉得到兄弟二人都在看着我:“卡尔背叛了我,我背叛了卡尔,你背叛了我们俩,用了几千种不同的手段。”这些话沉重得像石头一样,却是正确的。无比正确。“我谁也不选。” 这一次,我觉得自己仿佛控制了烈火,而梅温被这烈火灼烧着。他从我的牢房前磕磕绊绊地退开,竟然像是被没有闪电的小女孩打败了,被戴着镣铐的犯人打败了,被神面前的凡人打败了。 “我血溅当场的时候你要怎么说?”我追着他切齿地问,“告诉他们真相?” 他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笑,小男孩不见了,杀手国王又回来了:“真相是我说了算的。我可以把这世界放在火上然后称之为下雨。” 有些人会相信的。傻瓜。但其他人不会。不论是红血族还是银血族,门楣等级高还是低,总有人会看到真相。 他的声音拉高变成了咆哮,脸庞如同野兽的影子:“知道我们藏匿你真实身份的所有人——哪怕只有过一丝猜疑,都会一起死。”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,搜索着有哪些人会察觉到我的怪异之处。梅温占了上风,很享受地列出死亡名单:“博洛诺斯夫人得除掉了,这是当然的。对血液愈疗者来说,斩首最相宜。” 她是个老乌鸦,是个麻烦精——可也不值当为此受死。 “侍女们就更简单了,那些从欧德郡来的漂亮妹妹。母亲亲自解决了她们。” 我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。 我的膝盖重重撞在地上,自己却毫无知觉:“她们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可是现在求饶已经没用了。 “卢卡斯也要除掉。”梅温说着冷笑起来,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亮,“你会亲眼看到的。” 我直想干呕:“你告诉过我他没事,和他的家人在一起——” 他狂笑了起来:“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?” “是我们逼他的,我和朱利安。他没做错任何事。”求饶的感觉太可憎了,但除此之外我不知该怎么办。“他是萨默斯家族的人,你不能杀他。” “梅儿,你有好好注意吗?我能做任何事。”他怒道,“我们没有及时把朱利安弄来已是怜悯。我想让他看着你死。” 我用手压在嘴上,极力把啜泣咽了回去。在我旁边,卡尔想到他的舅舅,压低声音狠狠地说:“你们找到他了?” “当然。我们逮捕了朱利安和莎拉。”梅温笑道,“我打算先杀掉莎拉·斯克诺斯,把我母亲起头的事收个尾。瞧,卡尔,现在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,不是吗?你知道我母亲干了什么,她侵入柯丽的思维,把她的脑袋搅得一团糟。”他走近了,眼神疯狂骇人。“莎拉知道了这事。可是父亲,甚至你,都不相信她。是你让我母亲得手的。而现在同样的事你又干了一次。” 卡尔什么都没说,只是把头靠在栏杆上。梅温对于自己为哥哥带来的痛苦和伤害感到十分满意,他转向我,在我牢房前慢慢踱着步子。 “我要让其他人为你痛哭流涕,人人有份。不仅是你的父母,你的兄妹,还有每一个跟你扯上关系的人。我会找到他们,让他们以为是和你一起去死,而这种命运是你带给他们的。我成了国王,你原本可以成为我的红血王后,但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了。”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,我已经无意去擦掉它了。没有用了。梅温很享受地看着我痛苦万分,还嘬了嘬牙齿,好像要把我嚼了。 “再见,梅温。”我希望自己能多说几句,但是除了这些,跟这个魔鬼还有什么好说的呢。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,而最糟糕的是,他欣然接受,乐此不疲。 他轻轻点点头,几乎是对着我们俩鞠了个躬。卡尔看也不看,只是抓着栏杆,死死地攥着,仿佛那是他弟弟的脖子。 “再见,梅儿。”梅温的假笑消失了,令我惊讶的是,他的眼睛竟然有点儿湿。他犹犹豫豫地不想走,好像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、明白了我们将会面临什么似的。“我曾经告诉过你要隐藏起自己的真心,可你没有听我的。” 他竟然说得出口。 我有三个哥哥陪练,所以当我一口口水吐向梅温的时候,目标十分明确,直中他的眼睛。 他飞快地转过身,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我们。卡尔盯着他的背影,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。我则只能坐下来,慢慢磨掉心里的狂怒。当卡尔又坐下靠着我的背的时候,我们都不知该说点儿什么。 走到今天这一步,所有人都难逃其咎:被遗忘的儿子、睚眦必报的母亲、背负着漫长阴影的哥哥、奇怪的基因突变。他们合力写下了一曲悲歌。 在故事里,在老童话里,英雄该出现了。但我的英雄们不是离开了就是已经不在了,没有人来救我。 禁卫军来的时候该是第二天的早上,亚尔文亲自带队。置身于令人窒息的围墙,他的出现更让人瘫软,但他强令我们站起来。 “禁卫军普罗沃,禁卫军维佩尔。”卡尔向打开牢门的禁卫军点头致意。他们粗暴地把他拉起来。即便到了此刻,直面死亡,卡尔依然冷静如初。 他向我们经过的每一位禁卫军致意,念出他们的名字。而那些人看着他,或愤怒,或迷惑,或两者皆有。一个弑君的杀手不会如此和善。面对士兵的时候就更糟了。他想停下来,得体地和他们道别,他自己的兵看见他的时候,却变得坚硬冷漠。我想,这和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样,重重地伤了他的心。不久,他默默地离开了,最后一丝信念也消失殆尽。我们往上爬出黑暗的地牢,嘈杂的人声渐渐近了。最初静了一瞬,但紧接着沉闷的咆哮声便劈头盖脸地袭来。角斗场已经坐满了人,都等着看一场好戏。 当我作为闪电的化身坠入迷旋花园时,这些人就在看着我。而现在我要在尸骨碗谢幕,变成死亡的化身——尸体。 角斗场的服务员过来了,她们都是眼神阴沉的银血族,像一大群鸽子似的呼啦啦围住了我们。她们把我拉到一袭帘幕后面,敏捷迅速却毫不温柔地为我“上妆”。我毫无知觉地任由她们推推搡搡,给我套上一件廉价的训练服。让我穿着最简单的衣服去死,这是意在羞辱,不过我喜欢化纤衣料的嘁嘁嚓嚓,胜过绫罗绸缎的柔软无声。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原来的那些侍女。她们每天给我化妆,知道我必须隐藏住什么,然后为此送了命。现在没人给我化妆了,甚至都想不到要掸掉我在地牢里过了一夜而蹭上的那些灰尘。这才是华丽虚饰呢。曾经我遍身绫罗、珠光宝气,漂亮地微笑着,但那和梅温的谎言不相配。一个愤怒的红血族女孩才是他们更好理解的,更易杀掉的。 当他们把我又拉出来的时候,我看见他们对卡尔做了一样的事。没有徽章,没有铠甲,但他作为燃火者的手环仍然戴着。在这个心碎的战士的身体里,烈焰从未熄灭,暗暗燃烧着。他已决定赴死,不过还要带上什么人。 我们看着彼此,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可看。 “我们会怎么样?”卡尔最终将目光转向亚尔文。 这个老家伙面色惨白如纸,看着他曾经的学生,眼神里连一丝同情也没有。为了得到他的帮助,那些人许给他什么好处了?哦,我已经看见了。他胸前的徽章,嵌着钻石和红宝石的冠冕,都是卡尔的。看来他得到的还真是不少。 “你曾是王子,是将军,仁慈睿智的国王决定至少让你死得荣耀。”他笑着,露出尖利细小的牙齿。像老鼠的牙齿。“一个叛国者本不该得此好死的。” “至于红血族的骗子嘛,”他向我投来骇人的目光,狠狠盯着,他那种令人窒息的超能力快要把我压垮了。“她不会有任何武器。魔鬼就该这么死。” 我想开口抗议,但亚尔文睥睨着我,呼出的气像毒药一样:“这是国王的命令。” 没有武器。我真想大叫。没有闪电。亚尔文不会放过我,就算我死了也不会。梅温的话在我脑海里尖锐地响起:现在你什么都不是。我会就这么死掉。如果他们宣称我的超能力也不过是假的,那么自然不必掩盖我的血色。 在地牢里的时候,我还很热切地想踏上角斗场,向天空发射闪电,向大地抛洒热血,现在我却颤抖着只想逃跑。然而我那可怜的自尊,仅剩的骄傲,不允许我那么做。 卡尔拉起我的手,他也在发抖,他也怕死。可是至少他还有搏命的机会。 “我会尽最大努力尽可能久地保护你。”他轻声说。沉重的脚步声和我自己悲哀的心跳声几乎淹没了他的话。 “我不配。”但我还是紧紧握住他的手,表达了我所有的感谢。我背叛了他,毁了他的人生,而他就是这样“报复”我的。 下一个停留之地,就是结局。通向那里的是一条倾斜的走廊,微微向上,连接着一道钢铁大门。阳光滤过门缝,闪烁着洒在我们身上,整座角斗场人声鼎沸。欢呼和喊叫的声音碰到围墙便失真变形,听起来如同噩梦的咆哮。我想很快就会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了。 走进去的时候,我才看见等死的不只是我们。 “卢卡斯!” 一个警卫扯着他的胳膊,但他还是努力地回过头来。他的脸上都是擦伤,比以前更苍白了,看起来好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似的。他可能真的很久没见过阳光了。 “梅儿。”仅仅是他喊我名字的方式就让我畏缩不前。他是我背叛的又一个人。我利用了他,就像利用卡尔、朱利安、上校那样——原本也还想同样利用梅温。“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你。” “非常非常对不起。”我使出了自己最严正的道歉,但这远远不够。“他们告诉我说你和家人在一起,说你很安全,不然的话——” “不然怎样?”他慢吞吞地说,“我什么都不是,只不过是个被你利用然后扔在一边的家伙。”他尖锐的措辞像刀子一样。 “对不起,但我必须那么做。” “王后设法让我记起了一切。”设法。他的声音里满是痛苦,“不必道歉,因为你也不是故意的。” 我想抱住他,告诉他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:“不是故意的,真的,我发誓,卢卡斯。” “北境烈焰、诺尔塔之王、卡洛雷与米兰德斯家族之光、尊敬的梅温国王陛下。”角斗场里响起了呼号声,回音穿透了那道门。周围的人欢呼叫好,这让我哆嗦起来,而卢卡斯浑身都绷紧了。他的结局近了。 “如果时间可以倒退,你还会那么做吗?”他的话尖利地刺痛了我,“你还会拿我的命冒险去救你那些恐怖分子朋友吗?”我会。我没说出口,但他从我眼中看到了答案。“我没有透露你的秘密。” 他本可以泼给我一堆羞辱,但这句话比那些让我更难受。他仍保护了我,尽管我根本不配——这让我心神俱碎。 “但是现在我知道,你没什么与众不同的,我再也不会那么以为了。”他几乎是唾弃道,“你和其他人一样,无情、自私、冷酷。他们倒是把你教得很好。” 他回过身,面向着大门,根本不想再听我的一字一句。我想走过去向他解释,可是警卫把我拉住了。我无计可施,只能干站着,等着穷途末日到来。 “同胞们,”梅温的声音和着日光一起挤过门缝。他的声音很像他父亲,也像卡尔,但是还有着某种尖刺的东西。他才十七岁,却已然是个魔头。“我的人民,孩子们。” 卡尔在我旁边冷哼一声,而角斗场上,幽魂般的死寂笼罩了下来,他唯有双手以敌。 “有些人称此为酷刑……”梅温继续说道。我敢断定这会是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,搞不好还是出自他那巫婆老妈之手。“我的父亲尸骨未寒,银血未干,我不得不代他掌权,在如此酷烈残忍的阴霾之下继位。我们已有十年没有亲自处死囚犯,重启这可怖的传统让我心怀伤痛。但是为了我的父亲,为了我的顶上王冠,为了你们,我必须如此。我的确年轻,但我绝不软弱。这样的罪恶,这样的魔鬼,必须严惩。” 在我们上方,角斗场顶空,索具嘎吱作响,为死亡欢唱。 “萨默斯家族的卢卡斯,反抗王室,勾结恐怖组织红血卫队,我判你有罪,其罪当诛,即刻执行。” 卢卡斯走上那条坡道,独自赴死。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,因为我不配。他此去无回,不只是因为我们迫着他做的那些事,更是因为他知道我是谁。他像其他人一样,知道我身上有些怪异之处,于是也就像其他人一样,非死不可。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门后,我只有转过身面壁。枪响了,无可回避地响了。人群欢呼着,为这残忍暴戾的展示所大大取悦。 卢卡斯只是个开始,只是个序幕,我们才是正章大戏。 “请吧。”亚尔文推了推我们,他跟随在后,慢慢地往斜坡上走。 我不敢松开卡尔的手,免得自己蹒跚跌倒。他则浑身上下都紧绷着,准备好奋力搏命。我最后一次伸出手试了试,没有闪电,什么都没有,哪怕一丝小小的电流振动都没有。亚尔文,还有梅温,把它们夺走了。 跨进大门的时候,我看见卢卡斯的遗体已经被拖走了,银色的血在沙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。一阵恶心反胃的感觉袭来,我只好咬住了嘴唇。 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巨响,钢铁大门震颤着洞开,有一瞬间阳光蒙蔽了我的眼睛,让我呆立当地。但卡尔拉着我往前走,踏上了角斗场。 细白的沙子,精纯如同粉末,渗进了我的趾缝。眼睛适应了光线,我一下子屏住呼吸。这座角斗场硕大无朋,仿佛一张钢铁和巨石组成的庞然灰色大口,里面塞满了几千张愤怒的脸孔。他们居高临下地瞪着我们,一片死寂,却仿佛震耳欲聋,似要把所有恨意注入我的皮肉。我没看见红血族,我也不希望看见。这是银血族所谓的娱乐,是用以嘲讽讥笑的表演,他们才不会和异族共襄盛举。 显示屏切换到角斗场,上面映出我的脸。他们当然会记录下这一切,然后在全国转播,用又一个红血族告诉全世界,这个族群是何等低贱。这画面让我停了一下,这个我,看起来又是我原本的样子了:破破烂烂,乱蓬蓬的头发,简单的衣服,落下来激起尘雾的灰尘。我的皮肤涨红了——那是我极力隐藏已久的血的颜色。如果死亡已在等我,我宁愿笑对。 令我惊讶的是,屏幕闪烁起来,原本投映在上面的我和卡尔的脸,转换成了带着模糊雪花的——监视画面,来自所有摄像机、电子眼的监视画面。我不安地吸了口气,现在才意识到,梅温的谋划是何等的费尽心机。 屏幕上把一切都播出来了,所有我自以为躲过监视的时刻:和卡尔溜出映辉厅,一起跳舞,我们的私密交谈,我们的吻。接着是国王遇刺的极度恐怖和变态荣耀。把这些连在一起看,很容易便能相信梅温编造的谎言了——这就是一个红血族恶魔引诱王子杀父弑君的故事。观众们气喘吁吁、窃窃私语,咀嚼着这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谎言。就算是老爸老妈,也要挣扎一阵子才能否认它。 “梅儿·莫莉·巴罗。” 梅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,我们转过身,看着那尊贵的傻瓜俯视着我们。他的包厢装点着黑红相间的旗帜,坐满了我认识的达官贵妇。为了为死去的国王守国孝,他们撇开了自己的家族色,统统穿着黑色的衣服。桑娅、伊兰,还有其他年轻贵族,全都满面憎恶地瞪着我。梅温的左边是萨默斯勋爵,右边是伊拉王后。服丧的面纱蒙住了她的脸,没准儿也蒙住了她邪恶的笑意。我以为伊万杰琳会在附近,心满意足地等着和新任国王结婚,毕竟她在意的只是后冠,但是她并未出现。至于梅温,他苍白的皮肤衬着装甲礼服的暗色微光,显得越发突兀,活像一个阴森森的幽灵。他甚至还佩着那把杀了他父亲的剑,王冠安稳地盘踞在他头顶,映着太阳闪烁。 “我们曾一度认为你就是那位为国捐躯的好臣民的遗孤、梅瑞娜·提坦诺斯。在你那些红血族人的帮助下,你以迷人眼目的谎言和诡计骗了我们,渗入了我本人的家族。”迷人眼目的谎言。屏幕上回放着迷旋花园里的一幕,浑身带着闪电的我,在这些镜头里显得很不自然。“我们给了你教育、地位、权力、力量——甚至给了你我们的爱,你的回报却是背叛,用谎言唆使我的哥哥对抗他的血族。” “现在,我们知道你是已被粉碎的红血卫队的探子,对不计其数的伤亡要负直接责任。”屏幕上的画面跳转到了映辉厅枪击案,宴会厅血肉横飞,法莱的旗帜、飘扬的红布条和撕碎的太阳图案,在一片混乱中跳脱出来。 “你和我的哥哥——提比利亚七世、卡洛雷家族与雅各家族之子、卡尔王子,被指控犯有一系列残暴可叹的反动谋逆大罪,包括欺诈、叛国、恐怖行动,以及谋杀。”你的手也不比我干净,梅温。“你行刺国王我父,迷惑他的长子酿成大错,你就是个红血恶魔。”他把目光转向卡尔,满满的怒火几乎一点就着。“而你,是个软弱的家伙,背叛了你的冠冕,你的血,你的血色。”国王被刺的一幕反复播放,强化着梅温颠倒黑白的话。 “我宣布你们二人罪行成立,即刻处决。”嘲笑羞辱的声音立即响彻了角斗场,听起来活像是一群猪为了争食而哼哼嚎叫。 屏幕上再次切回了我和卡尔的画面,大概以为我们会痛哭流涕或跪地求饶,可是我们一动也不动,那样的一幕他们想都别想得到。 梅温从包厢里瞥着我们,恶意地眼波飞舞,等着我们破口大骂。 然而,卡尔并拢两个手指头,放到眉边,敬了个礼。这比扇他一个耳光还要爽,梅温缩了回去,颇为失望。他不再看我们,把目光投向了角斗场的另一边。我转过身,还以为会看到打死卢卡斯的那个枪手,迎接我的却是另一幕。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钻出来的,但五个人已经站在沙地上了。 “也不太糟。”我小声说着,攥紧了卡尔的手。他是习武之人,是战士,对他来说,五对一还算是公平。 但卡尔眉头紧锁,专注地看着要处决我们的刽子手。他们的意图明明白白,一股恐惧感攫住了我。我知道他们的名字和异能,比其他人知道得还清楚。他们身上一波一波地涌起力量,穿着战时才用的铠甲和制服。 罗翰波茨家族的那个铁腕人会把我一撕两半,哈文家的孩子隐形后会像个鬼似的把我掐死,奥萨诺勋爵亲自出马可以浇熄卡尔的烈焰。还有亚尔文呢,我提醒自己,他就站在大门边,两只眼睛都没离开过我的身体。 至于另外两人,是两个磁控者。 真是诗情画意,真的。穿着兄妹装的铠甲,带着一模一样的冷笑,伊万杰琳和托勒密睥睨着我们,拳头上竖起了又长又利的匕首。 我的脑袋里有一只钟嘀嗒作响,正在倒数计时。时间不多了。 在看台上方,梅温扯着嗓子叫道: “送他们去死。” 第二十八章 像迷旋花园一样,闪着电光的玻璃构成了巨大的紫色圆顶,屏障般地撑了起来。不是为了保护我们,而是为了保护那些观众。闪电脉冲亮着火花,萦绕在鬼魅的穹庐,揶揄着我。要不是亚尔文,这闪电该是我的,我便可以应战,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到底是谁。但那根本不可能。 卡尔应声而动,伸出了双臂,身上散发出的热量仿若激起涟漪般,让四周的空气也颤抖扭曲起来。他侧身对着敌人,保护着我。 “尽可能久地待在我身后。”他说着,用自己的热度把我往后推。这位燃火者唤起了火花,火焰在他指尖噼啪作响,沿着他的胳膊烧了起来。他的衬衫大概是防火的,所以织物纤维并没有化成一阵青烟。“他们突破我的火墙的时候你就跑。伊万杰琳是最弱的,但那个铁腕人动作最慢,你能跑过他的。他们会拖延着慢慢来,好让这场表演好看,”接着他的声调和缓了,“他们不会让我们死得那么快的。” “那你呢?奥萨诺会——” “让我来操心奥萨诺吧。” 刽子手们稳步而来,就像狼群潜近猎物。他们在角斗场中央散开,个个都做好了进攻的准备。这时不知哪儿响起了金属剐蹭的声音,地上的一块砖移开了,奥萨诺勋爵脚下出现了一汪盈盈清水。他笑了笑,引水向上形成了一道屏障,来势汹汹。我还记得他女儿蒂亚娜在训练时和梅温对阵,以完胜告终。 观众们全都轻蔑地叫着好,托勒密也跟着吼起来,宣泄着臭名在外的暴脾气。他捶着自己的胸甲,把它当钟一样地敲。在他旁边,伊万杰琳把匕首在手指之间转来转去,一边冷笑着。 “这和以前可不一样,小红血,”她嘎嘎叫着,“没有花招儿能救你了。” 花招儿。对于我的能力,伊万杰琳再清楚不过,她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花招儿。但她信了,信了那些她理解起来更容易的东西,而无视真相。 哈文家族的男孩斯特里安笑了起来,他和他姐姐伊兰一样,都是荫翳人。当他瞬间一闪消失在阳光下的时候,卡尔的动作比我想象的更快,他的胳膊以很大的角度向外甩,击出了强力的一拳。 烈焰呼啸着沿着他的双臂擦着沙子,把我们和敌人隔开。但火焰很弱,因为沙子几乎燃烧不起来。 我无法自制地回头去看梅温,想冲着他大叫,却只见他瞪着我,脸上带着让人恶心的扭曲假笑。他不只是剥夺了我的能力,而且尽其所能压制着卡尔的力量。 “混蛋。”我低声咒骂,“那些沙子——” “我知道。”卡尔咬着牙,用手上的热流让地面燃起更多星点之火。 在我们正对面,火墙有一瞬间裂开了,紧接着就是一声痛苦的号叫。在渐弱的火墙另一边,斯特里安显形了,拍打着自己烧着的胳膊。奥萨诺懒洋洋地一挥手,扬起一股水流浇灭了斯特里安身上的火。接着他转过身,用骇人的蓝眼睛看着我们,看着卡尔的火墙,动一动就让水扑向了微弱的火苗,就像海浪拍打着岩石。水咝咝响着蒸发了,腾起厚重的蒸汽白雾。因为有玻璃穹顶挡着,白雾在角斗场半空聚积,鬼影幢幢地把我们包围了起来。四周只有白茫茫的一片,每一丝阴影都可能送我们上西天。 “准备!”卡尔叫道,伸出手想抓住我。但托勒密如钢铁血肉之躯,咆哮着劈开浓雾冲了过来。 他一拳擂在卡尔的腰上,把他击倒在地,可是还没来得及挥舞匕首大开杀戮,卡尔就一纵跳了起来,刹那间刀子几乎是同时落地,狠狠插入。而卡尔双手按住托勒密的铠甲,用高温让它熔化,烫得这位猛汉嗷嗷直叫。在卡尔忙着用铠甲干烤托勒密时,我能做的只有撒腿就跑。 “我不想杀你,托勒密。”卡尔听着他痛苦的号叫。托勒密试图刺向卡尔的每一片刀锋,每一片锐利的匕首,都被卡尔身上极高的温度熔化掉了。“这并非我意图所为。”他说。 这时,三支利刃劈开白雾刺了过来,快得几乎看不见。它们的速度太快,以至于卡尔的高热都来不及把它们熔化在半途。它们刺中了卡尔的背,划破了他的衬衫。他痛得大叫一声,一晃神的工夫衣服上就沾了几滴银色的血迹。那三只刀子太小,无法刺得更深,却还是降低了卡尔的战斗力。托勒密抓住这个机会,转瞬之间,刀子融成一柄可怕的利剑,直冲卡尔而去,想把他劈成两半。卡尔迅速闪开了,但是肚子上横擦着挂了彩。 还活着,但是时间已经不多。 伊万杰琳在浓雾中现身了,利刃飞旋,寒光闪闪。卡尔沉下身子躲过飞来匕首,并甩出爆炸的火球,震得她偏离了方向。他同时和兄妹二人厮杀,以疯狂的节奏疾速进攻,尽管两个磁控者力量强大,还是被抵挡住了。但是卡尔衣服上的血迹和身上的伤口,每一秒都在增加。托勒密不断变换着武器,从利剑换成斧子,又换成薄而锋利的金属鞭子,而伊万杰琳则一直射出她的带锯齿的星形暗器。他们这是迁延战术,要耗光卡尔的体能。虽然慢,但是再衰三竭,必定奏效。 我的闪电,我郁闷至极地思量着,回头看了看门边的亚尔文。他还在那儿,像个黑影似的死盯住我,手腕上挂着一支枪,而我连试着和他斗一斗也办不到。我什么都做不了。 这时,一大块水泥从浓雾里正冲着我扔了过来,差点儿躲不及,我前脚离开,它后脚就砸中了地上的沙子,四溅飞散。顾不上去想,另一块又追着我呼啸而来,好像天上下了一场水泥雨。我像卡尔一样,也找到了自己的节奏,在沙地上像老鼠似的东躲西藏。突然,有什么东西让我停了一下。 一只手,看不见的手。 斯特里安掐住了我的脖子,让我快要窒息。他的呼吸声在我耳畔徘徊,可我看不见他。“红血死翘翘。”他咆哮道,手上加了劲儿。 我甩动胳膊,猜测着他的肋骨的位置,屈肘撞了过去。但是他掐得更紧了,我有出气儿没进气儿,眼前一片黑点四散开来,可我还是坚持着挣扎反击。头晕目眩之中,我看见罗翰波茨家族的铁腕人慢悠悠走了过来,眼睛盯住了我。他要把我一撕两半。 卡尔还在和萨默斯家的兄妹俩缠斗,尽力躲过劈刺来的利刃。就算我想呼救也叫不出来,但他竟然往我这边扔了火球,这样罗翰波茨只好跳开后退了几英尺,为我争得了几秒钟。我抽搐着,捯着气儿,向后狠狠一抓,用指甲挠向了隐形的脑袋。没想到还真抓到了他的脸,接着是眼睛,这简直就是奇迹。他号叫起来,我则继续用力,用大拇指狠戳他的眼窝,试图弄瞎他。斯特里安哭号起来,放开了我,他跪在地上,闪烁着现了形,银色的血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,亮晶晶的仿佛眼泪。 “你本来是我的!”一声尖叫。我回过头,看见伊万杰琳举起锋利的刀子,威胁着对卡尔大喊大叫。托勒密则把卡尔压在地上,两人抱在一起肉搏,卷起阵阵沙土。伊万杰琳追在后面刺向卡尔,刀子像雨点似的落在他的周围。“我的!” 不顾前后地冲向一个磁控者绝不是什么好主意,但不等我想到这些,就已经一头撞向了伊万杰琳。我和她一起倒在地上,脸蹭着她的铠甲,又刮又擦的,流血了。红色的血流了出来,当着所有人的面。我看不见屏幕,但我知道这血红的一幕已经随着转播传遍了全国。 伊万杰琳尖叫着,一把尖锋利刃甩得眼花缭乱。在我们后面,卡尔挣扎着站了起来,一道火光炸飞了托勒密。这位磁控者直撞向自己的妹妹,两人一起滚了出去。要是再晚几秒钟,伊万杰琳的刀子就会把我戳烂。 “趴下!”卡尔吼着把我按在沙地上,躲过了另一块飞来的水泥板。板子击中了远处的围墙,撞得粉碎。 这样是坚持不了多久的。“我有个主意。” 卡尔吐了口唾沫——我看见落在沙地上的银血里还混合着断牙:“很好。五分钟前我就已经被他们耗得精疲力竭了。” 又一块砖扔了过来,我们不得不躲闪着分开,还真是时候。伊万杰琳和托勒密带着复仇的怒火卷土重来,围着卡尔一阵乱挥乱砍,刀子和金属弹片上下飞舞。他俩技惊四座,一片叫好声中,更多的利刃狠狠刺下,让卡尔紧盯身边脚下,自顾不暇。管道和电线的碎片从沙地底下翻了出来,在这对决金属的一战中变成了致命的障碍。 一条管子刺向了斯特里安,他原本还跪在那儿,为自己的眼睛鬼哭狼嚎。管子穿肠而过,直塞进他嘴里,这下算是一劳永逸地安静了。狼藉残骸之上,我听见角斗场边的观众们尖叫着,喘息着,因自己看见的惨状惊惶不已。就算他们残忍暴戾,异能超常,却依然是一群懦夫。 我的双脚蹚着沙子,绕着罗翰波茨,大胆地挑衅他。卡尔说的对,我动作更快,而罗翰波茨是个块儿大无脑的粗笨家伙,追着我却险些被自己绊倒。他从地上捞起带锯齿的管子,像射箭似的把它朝我扔来。但这躲闪起来太容易了,挫败感惹得他嗷嗷直叫。我是红血族,我微不足道,但我仍然可以打败你们。 急流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,想起了第五位刽子手——那个水泉人。 我转过身,刚好看见奥萨诺勋爵像掀开帘子似的拨开了浓雾,冲净了角斗场的地面。十码之外,卡尔还在艰苦地奋战,浓烟和烈焰一次次击退了两个磁控者。但随着奥萨诺披着水帘斗篷走近,卡尔的火焰弱了下去。真正的刽子手登场了,一场大秀结束了。 “卡尔!”我大叫道。但是我帮不了他。我什么都做不了。 又一条管子擦着我的脸颊甩了过去,它离我特别近,近得能感觉到冰冷的刺痛,近得让我眩晕倒地。几码开外就是大门,亚尔文就站在门口,一半身子隐在阴影中。 卡尔向奥萨诺射出一道火焰,但很快就被水遏制住了。水火缠斗之中,蒸汽咝咝尖叫,而最后的胜者是水。 罗翰波茨步步紧逼,把我往大门边赶。无路可退,我就是要让他把我逼入死角。岩石和金属压向身后的墙壁,要挤碎我的骨头是足够了。闪电快来,我暗自叫道,闪电! 但是什么都没来,只有濒死的黑暗,让我快要窒息。 周围的观众们发觉关键时刻到了,纷纷站了起来。我能听见梅温就在上面,和其他人一起欢呼叫好。 “杀了他们!”他叫道。直至此刻,我仍然惊异于他的声音里有那么多怨恨,但当我抬起头,越过玻璃屏障和雾气与他四目相接,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只有愤懑、狂怒和恶意。 罗翰波茨瞄准了我,他手上是一条带着锯齿的长管。死期到了。 四周喧嚣一片,我听见他们喊着胜者的名字:托勒密。他和伊万杰琳从旋转的水球中退了出来,留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水中——卡尔。水汹涌翻滚,他绷紧身体想要挣脱,但只是徒劳。他就要被淹死了。 在我背后,几乎就在我耳边,亚尔文自言自语地笑道:“谁占上风?”他轻蔑地嘲讽,重复着训练时常说的那句话。 我浑身的肌肉痛得痉挛,仿佛在乞求一切快点儿结束。此刻我只想倒下去,承认失败,然后死掉。他们叫我骗子、小人,好吧,他们说对了。 我确实还留了一手。 罗翰波茨瞄准了,脚踩在沙地上走动起来,而我已经准备好应机而动。他用力投出了那根管子,力气大得快要让它在空中摩擦起火了。就在这一瞬间我放低身子,扑倒在地上。 一阵恶心人的碎裂声告诉我,计划奏效了,而重新回到我身体中的电流则告诉我,我有胜算了。 身后,亚尔文应声倒地,一条管子把他穿得透透的。 “我占上风。”我冲着他的尸体说。 当我再站起来时,惊雷、闪电、火花、电击……我有可能控制的一切都从身体之中喷薄而出。四周的观众大声惊叫起来,梅温的声音最大。 “杀死她!杀死她!”他隔着穹顶屏障指着我,“开枪!打死她!” 子弹揳进了玻璃穹顶,火花四射,爆裂开来,但那屏障把它们牢牢陷住了。这原本是保护银血族的,可它是电力的,是闪电的,是我的。现在,这屏障保护的是我。 观众们统统噤声,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:我的伤口里流出的是红色的血,我的皮肤之下却蹿动着闪电。这一幕向所有人宣告了我是什么样的存在。头顶上的视频屏幕黑掉了,但人们已经看到了,他们也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。 罗翰波茨颤抖着向后退,一口气憋在喉咙里,而我不会给他机会再喘第二口气。 既是红血族,也是银血族,而且比二者更强大。 我的闪电直射向他,煮开了他的血液,炸熟了他的神经,直到他的尸身抽搐着倒地,就像一堆烂肉。 下一个倒下的是奥萨诺,我的火花碾压而过,他的水球立刻四散流淌。卡尔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,一边剧烈狂咳一边往外吐水。 带着锯齿的锋利钉子从地底竖了起来,意在刺中我,但我左躲右闪、翻转腾挪、全速冲刺。这是他们教会我的。这是他们自己的错,是他们往自己的坟墓里撒了一把土。 伊万杰琳扬起手,朝着我的脑袋甩过来一条钢梁。我沉下身子从它下面躲过,膝盖掠过地面扑向伊万杰琳,同时手上就聚起了锐利的闪电。 她把那些飞旋的金属匕首拧成一把剑,锻出了剑锋。我的闪电劈中钢铁贯穿而过,但她仍然硬撑着,将金属变化、分裂、撒向我周围,伺机进攻。就算她的铁蜘蛛曾返身抓住我,却仍不足以取胜。她不足以取胜。 另一道闪电劈掉了她手里的刀剑,也把她震倒在地。她爬着往后蹭,想逃开我的震怒。她逃不了。 “不是花招儿,”她喘息着,惊异不已,一边后退一边打量着我的两只手,仓皇地用那些钢铁碎片拼成一道盾牌挡在自己前面。“不是谎言。” 我的嘴边流着血,那红色的鲜血苦涩且有股金属味,但尝起来出奇地棒。当着所有人的面,我把它吐了。在头顶之上,玻璃屏障外的天空由蓝转暗,乌云集聚,沉甸甸地满蕴着雨水。暴风雨就要来了。 “你曾说过,如果我挡你的道,你会让我生不如死。”用她自己的话扇她一巴掌,这感觉真是太好了。“现在你有机会试试看了。” 她的胸口上下起伏,一呼一吸又沉又重。她已精疲力竭,浑身重伤,眼睛里的锋芒也已消散,只剩下恐惧。 她猛地一冲,我立即反应要防备她的进攻——可是根本没有进攻。她逃跑了。她逃开我,朝着离她最近的大门狂冲过去。我甩开步子紧随其后,要追上她来个了结。但这时卡尔挫败的吼声让我停了下来。 奥萨诺站了起来,恢复集聚起新的能量继续作战。托勒密则在周围蹦来跳去,寻找着他能切入参战的机会。卡尔不善于抵御水泉人,用火行不通。我记起了好久以前,梅温在训练里是如何被轻取的。 我抓住了奥萨诺的手腕,让电流击穿他的皮肤,好迫使他转而针对我发力。水流像个铁锤似的,一下把我击倒在沙地上。水奔流翻滚,冲个不停,让我几乎没法儿呼吸。从踏上这座角斗场的第一刻开始,冰冷的恐惧就攫住了我的心,但现在我们有了赢的机会,有了活命的机会,我反而更害怕失败。我的肺呼求着空气,不禁大张开嘴巴,但水冲了进来,呛得要命。这和被火烧没什么两样,和死差不多。 身体里最微小的火花已经够用,它击穿水流直中奥萨诺,让他大叫起来,后退几步,足以让我从水中脱身,而那些水浸入了湿乎乎的沙地。空气重新灌满了我的肺,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,但现在可没时间享受这些。奥萨诺又扑过来了,这次他直接掐住了我的脖子,把我往旋涡的中心使劲摁。 但我早有防备。这傻瓜可真够蠢的,竟然敢碰到我,竟然敢用他的皮肤碰到我。当我放出闪电的时候,电流击穿血肉和水花,他就像个烧开水的壶似的,号叫着向后倒了下去。水流退去,被沙地吞噬掉了,我知道他是死透了。 当我浑身湿透地站起来,因肾上腺素、恐惧和力量而颤抖的时候,我看向了卡尔。他鼻青脸肿,浑身是血,但他的双手仍然擎着耀目的火焰。托勒密匍匐在他脚边,举手投降,乞求着留他一条小命。 “杀了他!”我怒吼着,想看到他血流遍地。在我们头顶上,穹顶屏障又震颤起来,脉冲随着我的愤怒一波波涌动。“他想要杀了我们,快杀死他!” 卡尔一动也不动,牙缝里挤出深深吸气的声音。他看起来体无完肤,心痛欲裂,复仇的欲望已经被角斗的紧张消耗削弱,他也渐渐恢复成原来那个冷静、深思的模样。只是,他无法再做那个卡尔了。 但是,一个人的本性是难以轻易改变的,他退后几步,收回了烈焰。 “不。” 死寂沉沉压了下来。不多久前观众们不是还在叫着、嘲弄着,等着看我们死吗?当我抬眼向上看的时候,我发现他们没在看。他们没看见卡尔的仁慈和我的异能,他们根本不在场。硕大的角斗场空荡荡的,没人见证我们的胜利。国王把人们赶走了,掩盖了我们所做的一切,这样他就能用别的谎言自圆其说了。 在国王的包厢里,梅温站起来鼓掌。“干得好!”他叫道。 他走到角斗场边,隔着玻璃屏障凝视我们,旁边站着他的老妈。 这声音比任何刀锋利器都让我痛苦,让我畏缩,它回荡在空空如也的角斗场中,直到脚步声、靴子踏在石头和沙子上的声音淹没了它。 警卫、禁卫军、士兵,从每一扇门外拥了进来,他们有几百几千人,多得无法抵抗,也无法逃脱。我们赢了角斗,却输了这场战争。 托勒密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士兵队伍中,无懈可击的包围圈里,只剩下我们两人。 这不公平。我们赢了,我们展示给他们看了。这不公平。我想大喊大叫,想发出闪电复仇、战斗,但是子弹会先击中我。愤怒的热泪洇湿了我的双眼,但我不会哭的,就算在这穷途末路的最后一刻。 “对不起,连累了你。”我低声对卡尔说。不论我如何看待他的信仰,他此刻都是个真真正正的失败者。我对那些冒险而为的事心知肚明,他却只是颗棋子,只是个人质,被那些玩弄着隐形阴谋的人所撕扯。 他绷紧了下巴,扭头转身四下打量,搜寻着能逃出生天的路。但是,没有。我不期望他能原谅我,因为我也不配。但他的手还是拉着我,紧紧抓住他身边留下的最后一人。 慢慢地,他哼起一首曲子,我听出那旋律里的无尽悲伤,那正是在洒满月光的屋子里,我们亲吻时的乐曲。 浓云之中雷声积聚震颤,仿佛时刻就要爆发。雨滴纷纷坠落,砸在我们头上的穹顶。带电的屏障遇水发出咝咝的响声,但大雨仍然瓢泼而下。就连天空都为我们的失败而流泪。 梅温倚在包厢边,向下看着我们,玻璃屏障扭曲了他的脸,看起来就像他真实的魔鬼面目。他没留意有雨滴落在他的鼻子上,但他的老妈在耳畔对他说了些什么,让他一惊之下回到了现实。 “再见,闪电女孩。” 当他抬起手的时候,我想他大概是要挥别。 我就像个小女孩那样,紧紧闭上眼睛,等着数百发子弹把自己打烂的剧痛袭来。我的思绪转向了内心,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,想到了奇隆、老爸老妈、哥哥们,还有小妹妹吉萨。不久就会再见到他们吧?我的心告诉我,是的。他们正等着我,在某个地方,等着我。就像在迷旋花园里的那次一样,当我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时,反而感到了一种冰冷的接纳。我就要死了,生命正在流逝,而我任由它去。 头顶的风雨之中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惊雷,撼动了四周的空气。脚下的地面颤动起来,尽管闭着眼,我还是能感知到炫目的闪电。紫色白色交缠,强大摄人,这是我所感受过的最强大的东西。我虚弱地想象着,要是这闪电击中了我会怎么样?一样死掉,还是会活下来?它是否会如锻造宝剑那样,把我炼成更可怕,更锋利,全新的什么东西? 我想不出来。 一道巨大耀目的闪电从天空中直劈下来,卡尔抓住我的肩膀一起躲开了。闪电击中玻璃屏障,四散开来,紫色的碎片纷纷飘落就像下雪似的。它们落在我的皮肤上,咝咝作响,一阵欢欣,一股振奋的能量脉冲唤醒了我,仿佛重获新生。 四周的狙击手退缩着,四散闪躲或抱头鼠窜,想逃离这电闪雷鸣的风暴。卡尔使劲地拽着我,但我几乎感觉不到他了。我的感官和这风暴彼此和鸣,感受着它在我头顶翻转腾挪。它是我的。 又一道闪电劈了下来,击中了沙地,警卫四散,奔向大门。但禁卫军和士兵们没那么容易被吓到,很快就回过神来。虽然卡尔把我往后拉,想两个人都能得救,但他们还是步步紧逼——无路可逃。 风雷暴雨的感觉虽好,可我的能量已经抽空了,要控制雷雨已非我能力所及。我的两膝哆哆嗦嗦,心跳如同打鼓,快得简直要跳出来了。再一道闪电,再一道。我们也许还有机会。 我踉跄着后退,脚跟已经退到了奥萨诺的空水坑。我知道结束了,没有路可以逃了。 卡尔紧紧地拉着我,把我从坠落深坑的边缘拽回来。那下面幽深黑暗,空无一物,只有水流搅动的回声,只有管道和纵横的水暖设施。而面前,是训练有素、冷酷无情的士兵。他们呆呆地瞄准,齐刷刷地举起了枪。 玻璃屏障碎裂,狂风暴雨减弱,我们败局已定。梅温在包厢里都能闻到我的挫败,他咧开嘴巴,挤出一个骇人的微笑。尽管离他这么远,我仍然能看见王冠上闪光的尖角。雨水流进了他的眼睛,但他眨也不眨一下。他可不想错过我死去的样子。 枪举起来了,这时候他们也不必再等梅温的命令了。 射击声轰然响起,像我所拥有的暴风雨那样,响彻空旷的角斗场。然而我什么也没感觉到。第一排狙击手倒下了,他们胸前筛子般地布满了弹孔,我完全不知所以然。 我看向自己的脚下,在那深坑的边缘,竖起了一排奇异的枪。每一支枪筒都冒着烟,跳动着,射击着,打死了我们面前的所有士兵。 我还没反应过来,就有人拉住我的衣服,把我拽进了深坑,坠向黑暗。我们落在极深之下的水面,但拉着我的那双手仍然没有松开。 水漫了上来,黑暗将我淹没。 尾声 昏沉欲睡的幽暗虚空渐渐散去,生命的活力重新生发。我的身体随着什么东西一动一动的,好像那里面有个发动机?金属摩擦着金属,在高速运转下发出尖厉的声音,我迷迷糊糊地分辨出来了——是地下列车。 我的脸颊下面挨着的座位有种奇异的柔软,但同时也是紧绷的。那不是皮革、布料或水泥,我意识到,那是温暖的身体。我一动,它也跟着动了起来,迎合着我的位置。我睁开眼睛,看到的一切让我觉得自己仍然在做梦。 卡尔坐在对面,姿势僵硬而紧张,握紧的拳头放在膝上,他直直地盯着前方,盯着环抱着我的那个人,而他眼睛里的烈焰,我再熟悉不过。这列车把他弄糊涂了,他的眼神偶尔闪烁,来回打量着电灯、车窗和线路。他恨不得亲自去检查一番,但坐在旁边的人让他动弹不得。 法莱。 这位革命者,伤痕累累,满身防备,正监视着卡尔。原来她在广场地下的大屠杀中死里逃生了。我想笑一笑,想喊她的名字,但是浑身上下的虚脱让我动不了。我记起了那场暴风雨,角斗场里的对决,以及所有恐怖骇人的场面。梅温。这个名字让我的心缩紧了,在痛苦和羞愧里绞痛着。任何人都能背叛任何人。 她的枪挂在胸前,随时准备着向卡尔开火。周围还有一些像法莱一样的人,紧张地看守着他。他们有的残疾了,有的带着伤,人数不多却个个疾恶如仇。他们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这位落魄的王子,像看着老鼠似的看着他,而他原本该是猫。这时我看见他的手腕被铁手铐锁起来了,他完全可以轻易地熔化掉它,可是他没那么做,就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,仿佛在等待着什么。 当他感觉到我的目光时,立即看向我,生的火花重新燃起。 “梅儿。”他喃喃说着,流露出一些愤怒。一些。 我试着坐起来,但是脑袋一动就有一只温柔的手把我按回去躺好。“还在撒谎。”有人说道。这个声音,我也认出来了。 “奇隆。”我含混不清地说。 “我在这儿。” 让我迷惑的是,这个曾经的渔夫学徒代替了法莱原来的红血卫兵,站在她的身后。现在,他也有了自己的伤疤,胳膊上的绷带脏兮兮的,但仍然挺立,仍然活着。只是看到他,就让我感觉到一阵大大的轻松。 但是,如果奇隆站在那儿,和其他卫兵在一起,那…… 我猛地转动脖子,去看一直抱着我的那个人。“是谁——” 这张面孔如此熟悉,我认得它就像认得我自己一样。要不是我已经躺着了,现在恐怕也要晕倒。这一下惊讶我可受不了。 “我死了?我们死了?” 他是来带我走的。我死在角斗场了。这是错觉,是梦境,是渴望,是死前的最后念想。我们都死了。 但是我的哥哥轻轻摇头,用那双我熟识的蜜糖般的棕色眼睛望着我。谢德一向是最帅气的,就连死亡都不能改变这一点。 “你没死,梅儿。”他的声音一如记忆里那样平和,“我也没死。” “什么?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翻身坐起来,上上下下地把我哥哥检查了个遍。他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,没有士兵该有的伤痕,甚至棕色的头发也长长了,再不是入伍时剃短的发型。我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,好确信他是真的。 但他是与众不同的,就像你也是与众不同的。 “基因突变,”我摩挲着他的胳膊,“他们因为这个杀了你。” 他的眼神跳跃着:“他们想杀——” 转瞬之间,他就坐在了我对面,坐在了戴着手铐的卡尔旁边。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我的视觉范畴,甚至比银血族的疾行者还快。好像他是在空间里穿梭一样,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,快到根本没用时间。 “不过失败了。”他坐在新的位子上说完了刚才的话。他咧开嘴巴笑了,好像看见我目瞪口呆就很高兴似的。“他们说已经杀死了我,告诉队长说我已经死了,尸体也烧掉了。”又是一秒的工夫,他已经坐回我旁边,在微薄的空气里显形。隔地传动。“可是他们不够快。没有人能比我快。” 我想点头,想努力去理解他的异能,他的存在。但我此刻只能理解他环抱着我的手臂——谢德,活着,像我一样。 “其他人怎么样?老爸,老妈——”谢德的微笑让我平静了下来。 “他们很安全,而且正在等着我们,”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,“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。” 我一时心潮澎湃,思绪万千,但是我的幸福感,我的快乐和希望,没有持续太久。我的目光落在荷枪实弹的卫兵身上,落在奇隆的伤疤上,落在法莱紧绷的脸上,落在卡尔锁起来的双手上。卡尔承受的痛苦太多了,他逃离了一出死局,又落进另一座牢狱。 “放了他吧。”我欠他一条命。不,我欠他的比生命还多。在这里我应该可以给他一些安慰,但没人因为我的话动一动,连卡尔也没有。 让我惊讶的是,他抢在法莱之前说话了:“他们不会放了我,也确实不该放。事实上,你的糖衣炮弹应该冲我来,如果你想周密行事的话。” 尽管被推翻背叛,被自己的人生抛弃,卡尔依然本性难改,他骨子里还是个战士。“卡尔,闭嘴,你现在威胁不了谁。” 他冷笑一声,点点头,冲着列车上的武装起义军打了个手势:“他们可不这么想。” “那不是冲我们来的,我想。”我缩回座位里,“虽然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,你还是把我从那里救出来了。而鉴于梅温对你做的那些事——” “不要提他的名字。”他的低吼满是恫吓,让我一阵寒战,而法莱握紧了她的枪,我也都看在眼里。 她的一字一句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:“不管他曾经对你怎么样,王子都不可能站在我们这一边,而我也不会再把剩下的力量压在你们的浪漫逸事上了。” 浪漫逸事。这字眼让我们不禁退缩。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有这种东西了。在我们对彼此、对自己做了那些不可饶恕的事情之后,这已是不可能的——不论我们曾经多么希望它存在。 “我们会继续抗争的,梅儿,但是银血族背叛我们在先,所以不能再相信他们了。”奇隆的话更柔和些,像镇痛药膏似的,帮我理解现状。但他的眼睛盯着卡尔,显然忘不了地牢里的那些酷刑折磨以及冰冻血液的可怕一幕。“他是个有价值的囚犯。” 他们不像我那样了解卡尔,他们不知道卡尔可以摧毁这一切,瞬间就可以逃脱——只要他想。那他干吗要待在这儿呢?当我和他目光相接时,他不动声色地用眼神回答了我的疑问,他身上散发出的痛苦悲伤足以令我心碎。他累了,身心俱疲,再也不想去争去斗了。 有一半的我也这么想,想屈从于铁链枷锁,甘心束缚,保持沉默。但是那样的日子我已经经历过了,在烂泥地里,在荫翳下,在监狱地牢里,在华服美衣中。我不想再屈服,也不想停止抗争。 奇隆不会,法莱也不会,我们都不会就此罢手。 “像我们一样的那些人……”我的声音颤抖着,但前所未有的坚定,“像我和谢德一样的那些人。” 法莱点点头,拍了拍自己的口袋:“名单还在,我知道那些名字。” “梅温也知道。”我平静地说道,而卡尔听见这名字就猛地一抽,“他会用血液数据追踪那些人,然后把他们解决掉。” 列车摇摇晃晃,在地下的黑暗里穿梭,我强迫自己站了起来。谢德想要扶住我,但我拨开了他的手。我必须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。 “他不会抢在我们前面找到那些人的,”我仰起下巴,感受着列车的脉动,仿佛在给自己充电。“他休想办到。” 一股奇异的暖意包围了我,就像阳光透进了幽深的地下隧道。这感觉很熟悉,如同是我自己的闪电。它环绕着我,仿佛一个我们做不到的拥抱。尽管他们称卡尔为敌人,忌惮他,但我任由他的热量洒满我的全身,任由他的目光和我的一起燃烧。 那些共有的记忆在我眼前闪回,我们在一起的每一秒钟都历历在目。但此刻,我们之间的情谊已然不复存在,取而代之的,是另一件我们共有的东西—— 对梅温的恨。 用不着成为一个耳语者我也知道,我们的想法一致。 我要杀了他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c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